第46章
沈淮安和沈轅兩兄弟是無上宗建宗的萬年之中僅有的沒有為隕落的師父樹牌位的兩人。
沈淮安自從莫南柯隕落之後消失了整整一百年,無上宗之中早就定下規矩,但凡隕落的修士,牌位只能由他的徒弟親自立,沒有徒弟的就統一将骸骨投入無上宗的懷淵,幹幹淨淨的來,也幹幹淨淨的走,不留絲毫牽挂。
青霄老祖自然是有徒弟,可是他的大徒弟已經随他一道隕落,他的小徒弟又不知所蹤,縱觀整個無上宗乃至修仙界,竟然沒有一個人有資格為他豎一塊牌位。可嘆青霄老祖一世高絕,死後卻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而沈轅不為他的師父豎牌位的事情讓他遭受了許多诟病,直到後來他接管了無上宗,成為無上宗掌門之後,仍有人用這件事情戳他的脊梁骨。
沈轅只是沉默着,并沒有對任何人解釋。
無上宗的掌門原本是擺設一樣的存在,因為有老祖在上頭鎮着,旁人并不敢造次。當無上宗的青霄老祖隕落,而剛剛跨上渡劫邊緣的沈淮安也随之一并消失之後,也曾有人公然對無上宗進行了挑釁。
對于在無上宗宗門之外叫嚣的人,無上宗一向是不理的。這樣的縱容也導致了挑釁行為的愈演愈烈,直至有一天,有人踏入了無上宗的山門半步。雖然僅僅是半步,但是那人卻被從天而降的沈轅擊碎了靈根,扔下了山去。
沈轅将長刀一橫,對着山下聚集的人說道“你們欺我無上宗無人?我無上宗可不是攥着老祖的衣帶而崛起的門派。”态度嚣張,一如當年。
這個時候衆人才驚訝的發現,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區區門派的長老的弟子,如今已經是渡劫修為了。經此一役,沈轅當仁不讓的成為了無上宗的代理掌門,而原來的掌門則因為觀看老祖渡劫失敗而受到了震動,連忙閉關調理修為去了。
雲溪依舊是流雲峰的峰主。無上宗的人對待流雲峰的女流們一向寬厚,并沒有因為老祖的隕落而有絲毫的改變。只是雲溪偶爾會來找沈轅坐一坐,因為他們兩個人也不知道,除了彼此,還有誰能夠分享這份難過。
——從一開始,莫南柯對于他們來說就不僅僅是無上宗的青霄老祖那麽簡單。
對于沈轅來說,他更像是莫南柯的徒弟,談不上是入門弟子吧,至少也算個記名弟子了。他從小和沈淮安打到大,在修為方面,莫南柯點撥了他不少。莫南柯對待沈轅雖然沒有對待沈淮安一樣的盡心和熱絡,但是在沈轅孤獨的童年裏,莫南柯已經算是寬厚的長輩了。
而更讓他難過的是自莫南柯隕落之後便沒有了消息的沈淮安。在當日去觀看老祖渡劫的長老們的口述裏,沈轅知道了沈淮安一日白頭,眼滴血淚的慘烈情形。他沒有在當場目睹那樣的場景,但是他可以毫不費力的想象得到。
畢竟,他是和沈淮安一道長大的,縱使內心并不細膩,但是旁觀者清,很多事情他都能看得出端倪。自己的那個弟弟,對于他自己的師父絕對不是什麽師徒之情。當然,也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種更徹底的相随。和師父一直一直在一起,這是沈淮安的執念,一直淺淺的蟄伏在他的眼底,呼之欲出。
而對于雲溪來說,沈淮安和莫南柯都對她有恩,對整個流雲女派都有恩。無論怎麽說,當年沈淮安一行人救了她的姓名,而青霄老祖拯救了整個流雲派中人的命運。雲溪的父親已經年邁了,修為再不得存進。而哪怕她的父親正當年,也無法回轉整個修真界将流雲派視作鼎爐門派的局面。
而莫南柯能。對于他來說,只是三言兩語而已,卻挽救了不知道多少雲溪的姐妹們的姓名。這份恩情,上至雲溪,下至整個流雲女派都感念在心。當她們聽見無上宗的青霄老祖隕落之後,雲溪下令無上宗上下為青霄老祖守孝十年,十年中禁鮮衣豔服,禁合籍雙修,禁歌舞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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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溪知道,自己能做的就只有這麽多,可是徒勞無功的。
她這些年一直潛心修煉,深入簡出。偶爾會出門來到無上宗的無為峰找沈轅喝茶,喝茶的時候也會勸一勸沈轅。
雲溪并不清楚陳洵做過什麽讓沈轅怨怼至此的事情,但是相識一場,前緣紛亂,她總不忍心坐視沈轅被人诟病。當沈轅不敬師長的傳言喧嚣直上的時候,雲溪難免是要多說幾句的。恰逢流雲峰的流雲仙茶剛剛炒熟,雲溪便索性邀請沈轅來流雲峰坐一坐。無上宗的選徒大典剛過,也沒有太多雜事,沈轅便随着雲溪上了流雲峰。
流雲峰上的香煙袅袅,所見的小弟子全都是青衣素服,卻沒有一個人穿白衣的。自從青霄老祖隕落之後,白衣徹底的成了無上宗的忌諱。
沈轅随着引路的小弟子來到了流雲峰的茶室,茶室中熏着上好的小篆香,聞之直覺唇齒微甜,肺腑輕盈。而雲溪已經淨好了手,垂眉斂目的将圓滾滾的茶葉珠投入了微微沸騰的碧水之中。
茶香并不濃烈。最開始的時候,它只是淺淺的氤氲在一片熏香的甜蜜之中,漸漸的随着水溫的升高,它才方顯露出一點清苦的端倪。待到壺中的滾水翻騰,雲溪素手一抖,便将玄鐵鑄就的鐵壺拎起,碧色的茶湯輕輕點在如豆的杯中。
寒淚珠,這道茶奇香無比,卻自帶三分苦澀。唯有忍了那苦澀,方才能品出些許綿長悠遠的回甘。雲溪原本不愛這個,但是年歲漸長,竟也品出幾分趣味來。
将茶杯輕輕推到沈轅面前,雲溪自端一杯,細細品味起來。
這是流雲峰的一個很尋常的下午,無上宗的掌門和流雲峰的峰主對坐飲茶,無需佐茶的玩意,那染上了三分苦澀和七分清涼的水就足矣他們消磨一個下午。
對于修仙的人來說,最富裕的,恐怕就是時間了。
茶過了第二鋪,雲溪方才緩緩說道“時間過得真快,距離老祖隕落竟然已經過了好幾十年了。”
沈轅喝茶的手微微頓了頓,然後将滿杯的茶水慢慢放下。他擡起衣袖,遮住了自己溢滿痛苦的眉眼,半響之後才甕聲甕氣的說道“是啊,好幾十年了。但是雲溪,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當年老祖府邸之中的場景。”
“那個時候我和淮安才那麽高吧”沈轅伸手比劃了一下,他比劃的高度才到成年男子的腰間。
“那個時候我們總是在試仙臺上比劃,他要是輸了的話,一定會跑去和老祖撒嬌的。”喝到嘴裏的茶不知怎的變得更苦,沈轅苦笑一下,繼續說道“那小子,贏了也還是會跑去老祖身邊蹭歪的,最不要臉。”
雲溪靜靜的聽着。沈轅有的時候會給她講他們小的時候的故事。說來也是可憐,這些年沈轅成了無上宗的代理掌門,身邊卻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撐不住的時候就會來找雲溪念叨念叨,雲溪也不接話,就是靜靜的聽着。
沈轅絮叨了許久,直到壺中的茶都被沖泡得沒有了滋味。雲溪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嘆息了一聲,方才說道“這些話也是老生常談了,說到底,你為人弟子的,不該一塊牌位也不給陳洵長老。”
沈轅喝的是茶,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分明喝的是陳年的老酒。前塵和往事讓他熏熏然的醉着,惟願長夢不願醒。
雲溪的話已經說過許多遍了,沈轅對于這件事情一向不多解釋,可是這一次,不知怎的,他就忽然一股無名之火湧上了心頭。
“他算什麽師父,哪陪享受我們無上宗的供奉?!!!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老祖也不會隕落的。”
這些年沈轅處理着宗門的大小事務,曾經狂放不羁的性子也收斂了許多,可是這回,他聲音中的悲憤根本就掩飾不住。或者說,那是陳年的憤慨一點一滴的累積,最終忽然爆發了出來。
雲溪一驚,驚訝的看着沈轅。半響之後,她收斂了臉上的平淡神色,疾聲喝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老祖隕落難道有蹊跷?!”
沈轅的嘴角勾起一分冷笑,神情更加憤慨和厭惡,他深吸了一口氣,将心裏掩藏的秘密對雲溪低聲道來。
“老祖隕落之時,他撲進了劫雲裏,你當他是什麽心思?他分明是想跟老祖共死的。”沈轅用盡力氣克制住自己雙手的顫抖,可是周遭散發出的真氣還是讓雲溪的茶具全都碎裂。“他怎麽知道老祖一定會死?”
雲溪的臉色一冷,半響之後才恨聲說道“陳洵知道老祖會死?”到了如今的光景,她也不喚什麽陳洵長老了。若是老祖的隕落真的和陳洵有關系,雲溪哪怕是一介女流,也恨不得讓将他碎屍萬段。
“知道,他當然知道。”沈轅嘴角的嘲諷更深。他起身拂過衣袖,背手而立,“當年我收拾他的遺物,發現了他的一本手劄。手劄裏寫滿了這些年他對老祖的龌龊心思。”
“龌龊心思?”雲溪一聲驚呼,連忙用素帕掩住了自己的嘴。陳洵固然無所謂,但是老祖的聲名不容玷污。
沈轅點了點頭,“他當年修為停滞,老祖好心賜藥。老祖賜的藥自然是極好的,若是他肯細心調養,鞏固心境,也不至于落得後來日漸衰老的地步。他吃了藥之後沒有閉關鞏固修為,反而處處想着謀害淮安。記得當年我收了魔氣刺了淮安的那一劍麽?那個時候我耳邊就只剩下一個人叫嚣着殺了他,殺了他什麽的。”
雲溪是被當做一派掌門教養出來的女子,見識遠比一般的修士寬廣。當她聽見沈轅這樣說的時候,只是沉死了片刻,就忽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時候父親曾經教給自己的一樣東西。
“陳洵對你用了言靈蠱?”雲溪有些驚駭的問道。
沈轅抿了抿唇,默認了雲溪的說法,而後繼續補充道“他在手劄裏寫自己用一條靈根蓄養了言靈蠱。當年淮安才多大啊?三歲的孩子賴在老祖身邊,陳洵就起了這樣歹毒的心思處之而後快。他特地上我家将我收入門下,就是為了種植言靈蠱,也就是為了當年的那一劍。為了那一劍,他連最自己寶貝的老祖贈給他的霜華劍都借給了我。”
“拼着毀一條靈根養一個用過一次就廢的玩意?陳洵難不成是個傻的?”
沈轅的笑意更冷,“算計我也就罷了,到底還有幾分師徒情分。可是他發現自己的時間開始流淌之後,竟然是打算拉上老祖共死的。”
握緊了手掌,沈轅狠狠的握拳砸在了桌上。他的胸膛激烈的起伏,仿佛忍受極大的憤怒和悲哀。雲溪渾身都是顫抖,她能夠接受老祖隕落于天道的不容,卻無法接受老祖那樣的人物,卻被人卑鄙的算計而死。
“九轉天雷劫之後的雷,根本就是滅魔雷。老祖是替整個魔族擋了天雷!”沈轅的話在雲溪耳邊炸響,一時間雲溪都有些愣住了。這些年魔族肆虐,蒼山的結界本就是岌岌可危。老祖的修為最是清正,她實在想不通,老祖是怎麽和魔族扯上關系的。
“陳洵的手劄裏仔細寫了他給老祖的那個香囊的來歷。那裏面根本就不是什麽香粉,而是摻了雷引的魔族的骨灰。”說完沈轅卡呢雲溪一眼,沖她問道“你還記得當年擄走你的那個魔物麽?”
“昔照?”被劫掠的經歷對于雲溪來說就像一場夢魇,這些年她都無法忘記。
沈轅點了點頭,“其實他不是昔照,而是我的表兄沈楠。當初我和沈楠欺負淮安,被老祖看見,老祖将他擊飛過。雖然沒有什麽大礙,但是也不知怎的他就入了魔瘴,最後投靠了魔族,成了不人不魔的玩意。”
不知道還有這段往事,雲溪有些不解的問道“那個骨灰是昔照的?”
沈轅點了點頭。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老祖的時候場景,那是自己順風順水的人生之中第一次哭的那樣狼狽。可是至今再想起,只覺得自己當初太過混賬。他從沒有想過,當年同樣的經歷竟然會成為自己那個表兄心中難以抹去的仇恨,讓他寧可毀了自己的人生也要拉着老祖下地獄。
錯綜複雜的訊息讓雲溪一晌無言。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只是覺得很痛心。時間過了許久,她漸漸也能接受老祖隕落的事實了,可是,她寧可相信老祖是隕落于天妒英才,也不願相信這背後原來有這麽多龌龊。
沈轅回過了身,臉上竟然已經滿是淚痕。
他的笑容有些諷刺,聲音也像是摻了寒冰的樣子。他說“可笑的是,就連這個師徒的名分,都是陳洵殺了自己的父親才為自己謀算來的啊。”
沈轅抖了抖從空間戒指中拿出的手劄,翻到了開篇的那一頁。
那一頁上,正寫着他如何費盡心機的騙自己的父親進入了老祖渡劫的地點,有是如何故意将父親推入老祖的劫雲之中。
最終,他成功的拜入了老祖門下,成為青霄老祖的首徒——踩着他父親的鮮血和自己刻意流出的眼淚,博取老祖的一次垂憐。
雲溪看完之後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半響之後,她才說道“這樣的人,的确不配在無上宗擁有牌位。平白的髒了老祖親手建立起來的地方。”
沈轅望着遠山連綿的積雪,緩緩的飲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舊事重提,因緣際會,到底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只是,他們這些被留下的人,或許才是最悲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