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窗外落起了小雨,纏綿悱恻,密麻又濕漉的雨聲傳到蘇風眠耳朵裏,還時不時響起屬于晚冬的滾滾雷聲,很遙遠的雷,所以并不驚吵,倒更像是煮開水的聲音——頻率恰好在舒适區。
放在平日,他能夠睡一個很安穩的覺。
雨天适合入眠。
但今天他睡不着,完全地睡不着,連困意都沒有。
他慢慢坐起來,掀開被子,被子也不敢掀太大了,怕有冷空氣鑽進被子裏把身旁的人冷醒,縱然房間并不寒冷,暖氣開得剛剛好,溫度很适宜。
葉傅轶已經趁着醉意睡了,并且起了輕微的鼾聲,看來他睡得很熟。
蘇風眠看着他一半陷入枕頭一半露出的面容,心裏一陣酸楚。
他很難不去在意葉傅轶有了一個兒子的事情,葉傅轶也已經和他坦白,出差的确是假的。
前幾天,葉傅轶十八歲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他剛面試了大學,回國休假,葉傅轶所謂的出差其實是抽時間安頓好他兒子。
蘇風眠問他:“那你兒子能接受你和我在一起?”
葉傅轶說他不知道。
“我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我一直沒告訴你這件事。”
“如果我不問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蘇風眠知道這種時刻問這種問題就太過矯情,凡是設立假設的提問,蘇風眠都認為是矯情的。
如果不是葉傅轶喝多了,蘇風眠也不會這麽直白地問。
他在感情上沒有什麽安全感,這種情感上安全感的缺乏也是從小就如此。
長大之後真正喜歡過的人,可能也就只有季知非,也把全部的沖動消費在了季知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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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季知非偏偏沒有讓他變得有安全感,反而是更不自信,更沒有歸屬感。
再後來遇到的人只想和他睡覺,不想和他戀愛。
直到現在,他也很難袒露自己,很難放下理智而去感性任性一次。
說得通俗點,他很想撒一撒嬌,獲得一點獨有的寵溺,但出于各種原因,年齡,性別,身份,他從不這麽做。
葉傅轶聽到蘇風眠這個問題果然笑了,他目光落在後視鏡裏蘇風眠略帶委屈而低垂的眼眸上,說:“你還真是……原來你在乎的是這個。你不擔心我兒子對你的看法了?”
“我本來也不是非要認識你兒子。”蘇風眠忽然就收拾好情緒,把車鑰匙轉了一圈,汽車因啓動而震一下,他回答,“你兒子也一樣,不用認識我,我想我們也不會有對你兒子開誠布公的一天。”
葉傅轶笑容僵了片刻,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蘇風眠比他想象中要看得明白,看得開些。
不過也是,他雖然感情經歷不如二十多歲的男生,但人生履歷總歸是夠的,情情愛愛也看得多。
葉傅轶忽然覺得,其實蘇風眠沒他想象中那麽容易敷衍。
當然,這麽想,并不是因為他想敷衍蘇風眠,這只是一種比較标準。
他談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太容易被感動,也太容易被騙,久而久之,也沒什麽意思。
不管葉傅轶自己說什麽做什麽,對方生氣也好高興也罷,眼裏都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
但葉傅轶偏看不得這些眼睛裏的愛情,直接又赤誠,讓葉傅轶不敢往前走。
蘇風眠的話……蘇風眠不一樣。
蘇風眠對人有保留,也有付出,他是那種即便伸出手也不要求一定要被牽住的人,即使看得明白也不戳破讨說法,或者說,讨說法也不一定要是真的說法。
并非說他容易被騙,相反的,他自己心裏能獨立判斷,獨立承受再消化,他其實不太需要別人的解釋,好像也不太需要別人。
比如說今天,葉傅轶仍舊有所保留地告訴了蘇風眠一些事情,蘇風眠很快就接受了,沒有追問,卻是肉眼可見地在忍耐。
怎麽說呢,葉傅轶沉默了,目光仍然停在後視鏡裏,蘇風眠眉頭皺起來,他看起來有點難受。
葉傅轶思緒飄揚了一會兒,蘇風眠又說了一些話,車外下起了小雨,因此他沒有聽太清楚。
葉傅轶想,他或許有點心疼蘇風眠。
就像一開始,葉傅轶提出和蘇風眠戀愛,也是因為看見了蘇風眠隐忍,佯裝無謂的表情,明明是答應了和自己戀愛卻有一種失戀的神态。
他心髒便被這一副神态揪了起來。
長期以來,他和蘇風眠的純粹肉體關系的生活裏,他都沒有過這種酸脹如咬一口未熟李子又不能說的心情。
但這樣的心疼不知道有沒有建立在愛的基礎上。
想到這裏,葉傅轶腦袋嗡一聲,随着汽車駛向馬路,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眼前的人了。
蘇風眠給葉傅轶掖好被子,趿拉着棉拖鞋,輕手輕腳地下了一樓。
因為已經從這兒搬出去了,所以這裏沒有他的衣服,他現在穿的是葉傅轶的睡衣,葉傅轶的睡衣是棉麻質感的,他不大喜歡,他更喜歡絲綢的。
蘇風眠想在天亮之前回家,卻沒有開自己的車來。
他去廚房拿了一些吃的,幸好這裏還有吃的可以打發他的饞意,葉傅轶沒有把他留在冰箱的速食吃光。
坐在沙發上,蘇風眠打開了手機,本想找一找有沒有出租車,但呼叫了五分鐘也沒見到有師傅接單,他只好放棄。
看一眼聯系人列表,除了工作,就是陳柏宸發過來的一條無關緊要的消息,約了下一次喝酒的時間。
蘇風眠給回了一個“好”就退出了微信。
微信一退,便是主頁面。
他盯着主頁面上的手機壁紙,壁紙是他和葉傅轶的合照,其實蠻傻的,但這是他們唯一一張合影了,算得上甜蜜,就是對鏡子拍的,當時蘇風眠還發了朋友圈。
挺愚蠢的。
當時自己懷着那種破罐破摔的心态接受了和葉傅轶在一起,其實不太正确,奈何難以抽身,他的确有不舍。
如果再年輕一點,他也會果斷地就分了,追求自己心裏的那個人。
但是四十歲不是十四歲,他只想過穩定的日子,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他都想穩定下來。
面對季知非,面對這個未知數,蘇風眠不敢去嘗試,一點都不敢,只想把對方當朋友好好地相處了。
蘇風眠嘆口氣,還是把壁紙換了,又回到界面,他猶豫片刻,打開了交友軟件。
狐貍狗倒給他發了不少消息,整整三十二條。
蘇風眠有點驚訝。
其實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問候。
早上八點半的時候,狐貍狗發了幾條:你工作了嗎?
當老師的話是不是要起很早?
我去上班了。
我這醫生當的也很辛苦。
一段話他可以分四次發,也難怪消息會累積到三十二條了。
蘇風眠覺着對方有那麽點可愛,不過這個狐貍狗是不是好像才二十多歲,蘇風眠想了想,自己二十多歲是不是也這般纏人,對朋友對家人,對喜歡的人。
蘇風眠回複了他:我很少用這個軟件,要不你加我微信吧。
狐貍狗那邊并沒有動靜,不過等了幾分鐘,蘇風眠的消息便被已讀了。
狐貍狗:不加,微信太隐私。
今日有空:你可以屏蔽我朋友圈。
狐貍狗:這個軟件挺好的。
今日有空:随你吧,不過我會回複得很慢,因為沒有開這個軟件它就不會有推送。
狐貍狗:那我們每天約一個時間點聊。
蘇風眠不厚道地笑了起來,他回複:每天?會不會太頻繁。
狐貍狗:你定。
今日有空:日期單號的晚上十點?
狐貍狗:好,有夜班我會告訴你。
狐貍狗:不過,現在十二點多了,你還沒睡嗎?
今日有空:你不也沒?
我沒睡是因為一直在想你的事。
季知非把手機按在胸口,深呼吸一口就好像溺水的人浮到了岸上,心髒正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着,敲擊他的胸膛,于是手機,手,也一起上下起伏。
他沒有刻意地在等待蘇風眠的回複,在收到蘇風眠的回複之前,他以為蘇風眠已經睡了。
季知非卻睡不好,他一直在擔心蘇風眠。
他把枕頭墊高了,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躺姿,重新讓手機亮屏。
季知非緩慢地敲上一行字:我喝多了咖啡。
今日有空:我喝多了奶茶。
季知非無奈地笑一笑,他很想直接問蘇風眠,他和葉傅轶怎麽樣了,但是這個網絡身份下,他不能把自己捅破了,否則,無法收場。
所以他不打算有什麽回應,只回複了一個笑臉。
不過他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一聲,是微信那邊的消息。
季知非點開看,愣了片刻,是蘇風眠發來的。
風眠:今天很抱歉,我不知道葉傅轶會回來,給你和陳柏宸都造成了困擾,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話,下次再請你吃飯吧。
風眠:晚安。
兩條獨立的消息,就好像在晚上與人對話,如果不說一句晚安就無法收場一樣,可偏偏“晚安”這兩個字把季知非想說的話殺掉了。
季知非不知道該不該回應他,腦袋的确是模糊的,但手上動作很快,已經輸入了一行字并且發送了出去。
随後他就像一個聽了恐怖故事的小孩子,并沒有等待蘇風眠的消息,直接把手機關機了,丢在床頭,扯過被子就睡。
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絲毫沒有透風的餘地,畢竟被子之外的世界再可怕也不會鑽進來,他從小就這樣,遇到點事,擔心害怕了,就把自己塞進被子,閉眼睡覺,什麽都不用去想。
這副樣子的确有點狼狽,可他就這樣就着夜晚的雨聲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手機自動開機,季知非迷迷糊糊地把手機拿過來,看了一眼。
風眠:我和傅轶挺好的,他只是喝的有點多而已,現在已經睡了。謝謝關心。
季知非嘴裏泛着苦澀,關閉屏幕。
他慶幸自己昨天晚上沒有等到蘇風眠的消息再睡,否則他大概會真的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