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知非迅速給蘇風眠回複一個單字“好”,就趕去了病房。
A區六房三號床的病人是一個披散着長卷發的女人,季知非突然被通知回醫院,也是因為這個女病人。
季知非再次趕到病房的時候,女病人并不在這裏,現在是半夜,季知非看見她床頭櫃上撒了滿桌子的藥丸,皺了皺眉,他明白了她在哪裏。
他不着急去找她,将白色的藍色的藥丸攏在手心,重新裝入藥瓶裏,又把她櫃子上花瓶裏殘敗的粉色百合取下,出病房時順手丢進垃圾桶內。
病人的周圍環境很重要,如果有殘花敗柳,會影響他們的心情。季知非在處理這點問題上,算得上細心。
沒過多久,他就去到了住院大樓的天臺。
在這座北方城市,冬天格外的冷,尤其是夜間,天臺上的風肆掠過挂在天臺架子上的換洗被單,吹成白色的波浪,一漾一蕩的。
穿過這一陣波浪海,就可以看見女人站在天臺欄杆旁,倚靠在那裏,卷起來的頭發被風吹得很亂。
季知非不是第一次在大半夜來這裏找她。
“天冷,快回去。”季知非站在她身後十步路左右的地方,對女人說,“除非你想明天進重症病房後天找人收屍。”
女人搖頭,她穿着單件的病服,沒有穿大衣。
女人很瘦,醫院均碼的病號服就像被子挂在欄杆上一樣挂在她身上。
因此她的身上也飄着白色的波浪海。
“我不回去。”她轉過身,病號服左胸口繡上了“宋嬌眉”三個字。
黑暗裏,季知非看不清宋嬌眉的表情,他讓自己盡可能地冷靜地面對眼前這個病人。
“你想怎麽樣?”季知非說,語氣有點居高臨下,“你父母給你砸錢是來治病的不是來讓你跳醫院住院部的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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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跳下去啊。”宋嬌眉笑了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別這麽兇,你過來。”
宋嬌眉在一年前住進來,期間嘗試自殺了一次,她當時選擇的自殺方式就是跳樓,自殺失敗的原因是季知非給她勸了回來。
所以季知非許多個被通知回醫院的晚上,十有八九是因為宋嬌眉身體不舒服,很多時候值班的年輕醫生伺候不好她,值班護士只能喊季知非。
季知非沒有過去,宋嬌眉只好收回了手,她用一種果然如此的語氣說話,柔軟卻輕浮:“我知道季醫生看我永遠是看病人,是因為我的生命期限太短了,所以季醫生連一個手掌心都不給我。”
“你想怎麽樣?”季知非從蘇風眠那兒過來,并不快活。
“果然一個男人如果不愛你他會比誰都冷漠。”宋嬌眉說,只穿了單薄衣服的她已經感受到了寒意,肩膀在發顫,牙齒也是,所以一句話被顫成很多個音節,就好像幀數不高的電影,“抱我。”
季知非站在原地,僵持幾秒,利索地把羽絨外衣脫下來,丢過去,宋嬌眉接住之後,他就離開了。
他走開的時候,要穿過白色的被單海洋,宋嬌眉在他身後說了很多話,季知非也沒有停下來。
只能在樓梯口聽見宋嬌眉在哭,哭得很大聲,哭給他聽的。
不過季知非知道她已經不會跳下去了,這就足夠了,他當醫生當到這個份上,就已經足夠了。
如果蘇風眠沒有回到他的生活裏,他可能會對宋嬌眉更好一點,可能會陪她多吹一會風,但也僅此而已。
就像蘇風眠沒出現的那段歲月,他對每一個求愛的女人都很好,有距離的好,以至于在拒絕了人之後,女人容易産生一種羞恥感,伴随着惱怒,所以他在感情上的風評持續低靡。
這好像就是他對待喜歡自己的人的方式,其實當年他對蘇風眠也不過是如此。
但是宋嬌眉和他關系不太一般,季知非在她之前沒有試着對一個女人可以好到給她自己的衣服,會願意在晚上趕到醫院看她幾眼——并且不完全是以醫生的身份。
季知非認為這種是好意不是愛意,是善意不是情意。
宋嬌眉是他認知範圍內,身世真正凄涼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好意和善意也會傷害人,對于不喜歡的人,季知非始終少了一點将心比心。
處理完宋嬌眉的事,季知非離開了醫院。
坐在車裏的時候,總覺得心裏悶,好似煮了一大壺夏季突發降雨的水,滾燙悶熱。
季知非看一眼手機,社交軟件上,蘇風眠在一小時前回複了他一句“快睡了”,之後也沒有告訴自己睡了沒睡。
但是都不重要,季知非還是給蘇風眠發了消息:睡了?
和一小時前的一樣。
他沉默地看手機,手機也沉默地看他,相對無言就好像即将分手的情侶。
看了半天,季知非才丢下它,把車開回了住處。
意外的是,蘇風眠在他開車的時候回複了他,還是那一句“準備睡了”。
季知非看着這段對話突然就笑了起來,。
狐貍狗:現在,還沒睡嗎?我剛剛在開車。
蘇風眠的确沒有睡,他一直在百度浏覽器裏找菜譜,在找一些不用刀也能做的菜。
一段關系裏,最舒服的時候可能是暧昧期。
暧昧和暗戀很像,如果不能準确地認知到對方的心意,可能一場暧昧就會落單為暗戀,所有親密接觸都是自我幻想。
蘇風眠并不期待和季知非暧昧,他知道可能性幾乎沒有,但是他在查菜譜的時候,腦海裏不斷傳來一個聲音,我在和季知非暧昧不清。
落腳點在“不清”兩個字,所以他沒有感到百分百的暧昧快樂,反而患得患失得強烈。
今日有空:沒睡,睡不着。
對陌生人傾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蘇風眠打開了卧室的床頭燈,又開啓了手機的夜間模式——好讓手機屏幕的光沒那麽刺眼。
一邊熬夜一邊保護自己的眼睛,自己還真夠矛盾。
他只是在想,對方大概也在等着和自己說點什麽,所以他沒有睡,一直在等。
狐貍狗:今天過得怎麽樣?
今日有空:一言難盡。
狐貍狗:同道中人。
今日有空:為什麽這麽晚還在開車?夜班嗎?
季知非想了想,選擇了撒謊,他怕那萬分之一被識破的幾率。
狐貍狗:兜兜風,晚上沒什麽車,可以開很快。
今日有空:失眠?
狐貍狗:你也是吧。
今日有空:如果我告訴你我有時差呢?我倒也想兜風。
撒謊。
他們都很喜歡撒謊,社交平臺不用對自己無傷害性的話負責,他第一次愛上一個交友軟件。
交友軟件裏的蘇風眠就好像平行世界裏的人,他和現實生活中的并不太像,但的确也是他,不一樣的他。
就像不一樣的自己,真實又坦蕩。
季知非笑了,他沒有拆穿蘇風眠,就繼續回複:好啊,不過得等你回國了。
“今日有空”發來了一張表情包。
是一只小柴犬,和他年齡不相符的表情包。
狐貍狗:傻傻的。不過,你今天為什麽不高興?
蘇風眠笑容便僵在了臉上,怎麽說呢,突然被拽回現實的感覺,就像自由落體一樣,瞬間的失重感,把整個地球的重量都扔在了心上。
如果這是現實,那剛才和狐貍狗短暫的純粹對話就好像夢境,他承認,他從一個陌生人的幾個字裏感受到了溫度。
文字的力量。疊詞的力量。
今日有空:他要出差,然後,我家裏來了客人,我沒能吃到他第一次給我做的菜。
原來是因為葉傅轶要出差啊……
季知非等來了并不被期許的答案,葉傅轶出差,蘇風眠不高興,似乎還是自己的問題。
他內心的麻繩亂捆,随即想到點什麽事,暫時沒有回複蘇風眠。
季知非轉而去QQ工作大群查了一下最近的外出學習安排表,找到心腦血管科,将表格上下看了好幾次,一行一行的格子在眼睛裏逐漸變成了一個一個的馬賽克,卻并沒有看到葉傅轶的名字。
季知非皺了皺眉。
該……怎麽說?
沒有葉傅轶的名字,應該就代表着他沒有被安排出差。
葉傅轶騙了蘇風眠,自己這樣的身份又要怎麽去告訴他。
他有點着急,憋了一口氣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呼不出來一樣。
狐貍狗:你倆在一起的話,下次還有機會,來日方長。
今日有空:也是。
“也是。”季知非重複一下蘇風眠發來的話,苦笑一聲,“算了,我操什麽心。”
狐貍狗:要出差多久?會很久嗎?
今日有空:他說一周,也不算久吧,只是我和他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最近也沒住一起。
狐貍狗:為什麽?
他得到了一點點星沙一樣的安慰。
今日有空: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起來并不複雜,但不知道怎麽說吧。
狐貍狗:沒關系,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隐。
這句話不是季知非內心想說的,而是他前幾天在網上看見的精選帖子,教人如何回應聊天時對方不願吐露的事,樓主教了一條萬精油句子,就是這句。
據跟帖子的人回饋,這句話有引出對方想要說的欲望。經驗告訴他們,管用。
多學習,總會有用。他知道自己情商并沒有很高,但是他從不認為自己智商低。很多東西他都可以學過來。
今日有空:嗯。
……
經驗主義要不得。
季知非腦子裏飛過這句話,這是大學教授告訴他的,經驗主義要不得。
其實季知非沒有過多的糾結蘇風眠說不說,他只是疑惑葉傅轶的行為。
葉傅轶在撒謊——那他要去哪裏,還要瞞着蘇風眠。
他正想着,蘇風眠給他發來了消息。
今日有空:我睡了,晚安。
晚安是一個很美好的詞。
狐貍狗:晚安。
一個詞一個詞一個音一個音打出來的晚安。
季知非退出界面,再去了QQ大群,翻了一下群文件夾,找了挺久,他總算看到了請假通告,頓住了手指。
一般來說,在靜榮醫院請假需要提前一周說明申請,醫院也會提前一周公示。
打開後,葉傅轶的名字果然安安靜靜地躺在表格最上欄,請的是“事假”,時長,正好一周。
季知非截下了這一頁。
第三卷
他在等一場雨
該如何告別灰色的瞬間
裏面的人從不互相握手
——《人間情書》沈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