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投名狀(三)
丁浩成在如何跟盛夏談判方面下足了心思,但這一次的見面還是讓他有些意外。印象中溫和的小少爺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精明詭詐的生意人,打太極比他打的還油滑,說來說去就是不松口。其實這也好理解,一個燒餅和燒餅上嵌着的一粒芝麻,誰會看不出大小來?盛夏又不瞎。
直到最後,盛夏也沒給丁浩成一個準話,只是模棱兩可的說了句考慮考慮。丁浩成摸不透盛夏的想法,只能先回去複命。
丁浩成走後,盛夏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坐着坐着,忽然就笑了起來。
耍心眼,算計人,這些手段并不難,逼到這個份兒上是個人就能無師自通。他恨的是自己為什麽不早學會這些?
盛河川、丁浩成,這些人也并不是沒有露出絲毫馬腳,也并非毫無弱點可循,自己當時為什麽就會中了那麽簡單的圈套?
如果他再能幹一些,再聰明一些……
如果他早早挑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如果……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如果……
盛夏笑着笑着,眼淚流了下來,笑聲也慢慢變了調。
尼奧站在辦公室門口,一只手還搭在門把手上,聽到門縫裏傳出的變了調的聲音,又悄悄把門阖上了。
即便說理解,一個人埋藏在心裏的苦痛另外一個人也是難以體會的。回國這段時間,盛夏一直表現的很平靜,尤其還有霍東晖這個人形的暖爐天天陪着,尼奧還以為盛夏心裏的那些舊傷疤已經在慢慢愈合了。
他把上樓來彙報工作的兩個小職員攆了下去,想了想,幹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了下來守着。
老板這個樣子,總不好讓職員看到。
他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霍東晖打電話。
有關秋季時裝周的先期工作告一段落,尼奧要給設計部的助理們放個假,好好放松一下。他要帶他們去臨海市的特色酒店吃頓大餐,然後去附近的海灣坐船夜游近海,最後去家有名的酒吧徹夜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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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類似于慶功會的活動本來盛夏這個老板也應該參加的,但尼奧說他作為設計部的領導要單獨跟自己的夥伴兒們慶祝一下,就不邀請他一起來了。盛夏知道尼奧應該是看出了什麽,也就沒勉強,拍拍他的肩膀道了聲謝。
尼奧在他背後喊了一句,“吃頓好的,喝點兒小酒,再把人約出來開個房……什麽煩心事兒都沒了。”
盛夏笑罵了一句,擺擺手走了。
轉身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掉了下來。他知道身邊的這些人都是真心實意的關心他,但是有些東西注定是別人無法替自己背負的,甚至傾訴都變成了奢侈的事情。只能壓在自己心裏,日複一日的發酵。
盛夏回家的時間有點兒晚,晚飯擺在餐桌上,已經都涼透了。
他沒有胃口,把自己扔進了沙發裏,就閉着眼不動了。他這一天下來其實并沒有幹什麽體力活兒,連咖啡都是尼奧幫他泡的。但他就是覺得累得不行。
一雙手從背後伸了過來,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盛夏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反應過來落在肩上的力度是非常熟悉的。他睜開眼看了看出現在頭頂上方的面孔,疲憊的笑了一下,“你怎麽過來了?”
霍東晖很仔細的打量他,果然看出盛夏的眼角還殘留着輕微的一抹紅痕。但他的神色極其平淡,和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如果沒有尼奧之前的通風報信,他說不定注意不到這點兒小小的異樣。
“累了?”
盛夏搖搖頭,“不算累。就是昨晚沒睡好。”
霍東晖眼神幽暗,他知道盛夏在生活上有很多怪癖,晚上睡覺要開着夜燈,窗簾不能拉上,還要把卧室的房門留着一條縫。但是就算這樣,他還是睡不好,經常會做噩夢。尼奧說過,上禮拜他就有兩個晚上被盛夏做夢發出的動靜給驚醒了。
尼奧還說,這種頻率已經比以前有所好轉。
但是在他面前,盛夏什麽都沒說過。這種态度讓霍東晖有些不是滋味。他能理解男人都有争強好勝的心理,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弱勢的一面。可他能算是外人嗎?尼奧都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難道尼奧比他更像內人?
霍東晖咬牙切齒的想,他在這個小混蛋的心裏,到底算什麽?
盛夏被他輕一下重一下的手法捏的叫苦不疊,“晖哥,哥,你饒了我吧。”
霍東晖悻悻收手,“沒什麽要跟我說說的?”
盛夏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若無其事的說:“沒有啊,有什麽?”
霍東晖提醒他,“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和尼奧,誰跟你的關系更親密?”
“當然是尼奧,”盛夏想也不想的說完,覺得有哪裏不對,小心的補救了一下,“尼奧不僅僅是朋友,我們還有利益上的聯系。他是我的合夥人啊。”
還要有利益關系……
霍東晖若有所思。
盛夏被他這反應鬧得心裏有點兒七上八下的,這家夥不是又吃上尼奧的醋了吧?尼奧那可是一個直的不能再直的直男了,雖然他總是沒有時間找女朋友談戀愛——作為一個知名設計師,彙聚身邊的都是世界頂級的美男美女,看熟了這些時常出現在時尚雜志封面的美麗面孔,尼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對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動心了。
盛夏不明白霍東晖今天到底受了什麽刺激,居然吃起尼奧的醋來了。他認識尼奧的時候,霍東晖還不知道在哪裏泡小小鮮肉呢。
真有臉。
盛夏這樣想,但到底不能說出來。真要這樣說了,就不是吃醋的小問題了。再說他們倆都是大男人,他也不是真的很在意霍東晖以前的事情,刨根問底的有什麽意思。
盛夏眼睛在周圍轉了一圈,看見被他壓在煙灰缸下面的名片,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岔開話題的好借口,“你先讓讓,我得給這人打個電話。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騙子,我媽留了什麽東西我總要問問清楚。”
霍東晖不情不願的讓開,“那你先去洗洗,我去把飯菜熱一熱。”一邊說,他一邊暗中磨了磨牙。自從盛夏搬進這裏,他都快成姜姨第二了——姜姨負責做飯,他負責熱飯。他老媽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
盛夏簡單沖了個澡,出來之後就按着名片上的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兩聲,被人接了起來,一個含糊的男聲問了句是誰。
這人說的是英語,但又帶了點兒說不清哪裏的口音。盛夏遲疑了一下,“是布魯斯先生?我是泰莉的兒子,聽說我母親委托你保管一些私人物品?”
對面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似乎清醒了一些,“夏?”
“是我。”
男人說:“你給我一個地址,我把東西給你寄過去。”
盛夏覺得這個人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請問你是怎麽認識我母親的?”
男人似乎嗤笑了一聲,“我跟她是一個媽生的。”
同一個媽生的,卻十年二十年不來往,泰莉死了也不見他有什麽反應,這親緣關系也實在是很奇葩的了。
盛夏之前就對他的身份有一些猜測,但現在得到答案了,心裏卻覺得……很平靜,有點兒膩味的感覺。
就像他之前跟海榮說的那樣,不是有血緣關系的人就有做親人的緣分。
“你幫了我母親的忙,非常感謝,布魯斯先生。”盛夏淡淡道謝,“東西發過來的時候,請選貨到付款的方式。以後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但凡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凱文反問他,“按照你們的方式,你應該管我叫舅舅吧?”
盛夏直接挂了電話。
那時他因為自己的愚蠢被關了起來,可是這個凱文卻是自由的,如果他真的把泰莉當成姐姐,絕不會泰莉死了那麽久他都不知道。
這樣的舅舅,要來幹嘛?
本來只是想拿這一通電話打個岔,結果心裏更郁悶。
盛夏悶悶不樂的吃完晚飯,拿起手機才發現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國際長途,另外還有一個短信,也是凱文發來的,表示話沒說完,還有事情要說。盛夏想了想,還是又打了過去。
凱文這一次倒也開門見山,“我知道你對我不信任。但是我們家的情況比較複雜,我跟泰莉從不聯系,也是為了她的安全。”
盛夏沉默不語。
“她大概沒跟你說過這些,”凱文說:“我們家人多,是非也多,一堆心懷鬼胎的兄弟姐妹。我和我媽都很贊同泰莉跟我們這邊斷絕關系。”
盛夏,“……”
凱文似乎嘆了口氣,“算了,不說這個,泰莉留給你的東西,其實是她這些年搜集的證據。盛夏,你的父親是被人害死的。”
盛夏臉色白了一下,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意外,“是盛河川?”
凱文思索了一下,“是你父親的弟弟。等你看到這些證據,你就全明白了。泰莉說不許我插手,說盛家的男人要手刃仇敵。”
盛夏再一次挂斷電話的時候,整個人都要瘋了。他的身體像是變成了一個空殼,洶湧的潮水咆哮着沖上來又退下去,每一次上湧都将他的理智沖刷掉一點。
盛夏舉起手裏的電話沖着一旁的牆壁死命的砸了過去。
手機的質量還是過關的,屏幕碎成了蜘蛛網,但沒有什麽零件飛出來。但盛夏心裏的暴怒卻因為這一下撞擊的聲響而徹底炸開。他什麽都不能想,只覺得胸口像要炸開,逼得他不得不做點兒什麽。
霍東晖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把茶幾整個掀了過去,又一腳把牆角的花架踹倒,像一頭垂死掙紮的困獸,眼睛都是紅的。
霍東晖在他要掀沙發的時候終于反應過來,三步兩步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往後拖了兩步,“小夏!”
盛夏呼哧呼哧直喘粗氣,片刻之後他轉過身,渾身僵硬的揪住了霍東晖的衣襟,“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霍東晖要使出所有的力氣才能按得住他掙紮的力道,他看着盛夏發直的雙眼,心裏的感覺幾乎是恐懼的。他知道盛夏曾經看過心理醫生,在了解了療養院的真相之後,霍東晖最害怕的就是那一年的囚禁的生活會在盛夏的心理上造成某種無法挽回的創傷。
尤其最近這段時間的接觸,盛夏表現的太過正常。但他看上去越正常,霍東晖就越是擔心。他害怕那些黑色的負面的東西在盛夏的心裏壓抑的太狠,他害怕某天突然間爆發出來,會産生誰也無法承受的後果。
盛夏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像是慢慢回過神來,他輕聲的重複,“我要殺了他,要殺了他……”
霍東晖緊緊摟着他,一下一下的順着他的後背,嘴裏輕聲附和,“好,殺了他。我幫你。”
“我要自己來,”盛夏終于感到疲憊,他把頭搭在霍東晖的肩膀上,“我要自己動手。不,我不殺他,我要讓他活着,長命百歲的活着,但是卻看不到一點兒活着的希望……”
不管他嘴裏說着多麽陰狠的話,霍東晖始終緊緊抱着他,像是生怕一松手,這個人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