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蜜友(二)
盛夏從淺眠中睜開眼,天還沒亮,但是空氣中卻湧動着一種異乎尋常的躁動,有人在喊,還有人在砰砰砰的敲打着房門。片刻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帶着哭音的嚎叫。這不像是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它更像是受傷的野獸發出的慘叫。
盛夏的睡意被吓得一點兒不剩,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撲到朝向運動場一側的小窗口朝外看。
出事的是七號樓,燈火通明的樓廳門口亂哄哄的聚集了很多人,隔着一整個運動場,盛夏實在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片刻之後,人群裏又一次發出了嚎叫聲,有人在那裏大聲的哭,還有人在喊叫着什麽,混亂的聲音在夜色裏傳得很遠。
幾分鐘之後,盛夏眼尖的看見有人擡着擔架從樓裏走了出來。樓廳門口還留着一些人,剩下的則朝着十號樓的方向,或者說朝着十號樓後面的重症院的大門走了過來。哭喊聲變得清楚了一些,是男人的聲音。
盛夏從來沒見過男人哭的這麽歇斯底裏,緊接着,他借着運動場旁邊的燈光看到了正朝這邊移動的兩副擔架。第一副擔架上的人穿着守衛的制服,土黃色的制服上染着大團大團的深色。他的一只手伸了出來,随着擔架的晃動一下一下的甩着。
這個人很可能已經死了。
另外一副擔架上的人穿着淺色條紋的病號服。他一動不動的躺着,半邊身體都被某種液體染成了刺眼的深色。
嚎哭的人是一個守衛,他被同伴攙扶着,身上也濺滿了斑斑點點的痕跡。
一行人穿過運動場,繞到了樹叢的後面,再也看不見了。
盛夏輕輕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無力的把額頭抵在了窗沿上。沒人知道這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看着這兩副擔架,盛夏卻想到了兩個多月前那個暑熱的夜晚,那個摸進他病房的白大褂和他後來站在樓頂時所看到的令人窒息的景色。
如果那天晚上被叫來的醫生不是葉涼,如果那些守衛在制服他的時候他不是那麽老老實實的任人宰割……
又會發生什麽呢?會不會他也像剛才看到的男人一樣,無聲無息的被人用擔架擡出去,身上濺滿了血漬,胸口還被武器打開了一個破洞?
盛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憤怒。然而所有這些強烈的情緒最後都變成了深濃的無力感。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的渴望着離開這裏。
他一定要活着離開這裏。
因為七號樓出事,幾棟樓的自由活動都暫時取消了。
盛夏手裏捏着一塊蘸了水的布頭,蹲在地上默寫盛家的家規。還沒寫完布頭就幹了,他起身到水龍頭那裏把布頭重新打濕,蹲下來繼續寫。寫了一會兒覺得膩了,開始寫自己記得的曲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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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房門咔噠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停在了他的背後。過了一會兒,男人的聲音随着地板上的水漬輕輕哼了一段,疑惑地問道:“什麽曲子?怎麽有點兒耳熟?”
盛夏頭也不擡的說:“《伏爾塔瓦河》。”
“哦,”葉涼拉長了聲音,“怪不得。”那個瘋掉的鋼琴家李晟每次去活動室都會翻來覆去的彈奏這首曲子,難怪他會覺得耳熟。聽說當初令他一曲成名的就是這首《伏爾塔瓦河》,生命中最輝煌的記憶,即使瘋了也不會忘記……真神奇。
葉涼等他寫夠了,檢查了一下他的手指的恢複情況,囑咐了幾句,又說:“我接下來一段時間都在十號樓,你有事找我就行。”
盛夏有些詫異,“喬治王和他的助手呢?換走了?”
葉涼搖搖頭,略有些忌憚的掃了一眼觀察窗口的位置,壓低了聲音說:“七號樓出事了,所以這幾個樓的工作人員都重新做了安排。”
“我看見有屍體被擡出去,”盛夏斟酌着問他,“是什麽事?”
葉涼看了看他,很含蓄的說:“就是你那天做的事。”
盛夏心頭微微發涼。
“只是結果不同。”葉涼嘆了口氣,“他太沖動了。”
“是誰?”盛夏有些沖動地問道:“到底是……起因是什麽?”
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不像是瘋子,但一個沒有失去理智的人又怎麽會莽莽撞撞的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方式去跟人拼命?就像那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如果不是路永川摸進他的病房裏來,他也沒機會殺了人再往外跑。
葉涼大概覺得自己在病房裏停留的時間太長了,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壓着嗓子含糊的說:“這人之前就經常挨打。那天大概是兩個守衛做的太過了……算了,說這些幹嘛,我今天過來就是看看你的手,順便跟你打個招呼,有什麽要幫忙的……我力所能及的範圍裏的,都可以。”
盛夏在床邊坐下,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能幫我打聽一下盛世集團的消息麽?”
葉涼顯然也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并沒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點點頭說了句,“我試試。”
“謝謝。”盛夏艱難的道謝,苦笑着攤手,“我現在除了說謝謝……”
“我明白。”葉涼莞爾,神色随即就有些消沉下來,“如果可以,誰願意做這樣的工作?一旦進來,抽身就很難了。”
這還是葉涼第一次把話說的這麽明白。盛夏試探的看着他,“你是說……”
葉涼點點頭,“如果你能離開這裏,如果你以後有能力做一些改變……我是說,憑我自己的力量是沒辦法離開這裏的。”
盛夏明白了,“我會記在心裏的。”
葉涼看着他,眼裏微微帶點兒不确定的神色,“這是我們的秘密?”
盛夏點點頭。
葉涼似乎松了口氣,臉上也随之露出欣慰的表情。他沒再往下說,只是擺了擺手就打開門走了出去。
房門咔噠一聲重新阖上,房間裏又一次只剩下盛夏一個人。
盛夏看着腳下的水漬在秋日幹燥的空氣裏漸漸變淺,最終消失,覺得生命裏的某些東西也像這水漬一樣,心不甘情不願的永遠消失了。
七號樓事件的後續影響比盛夏想象的還要嚴重,自由活動被取消了将近兩個月。直到十一過後才又開始重新開放了頂樓的活動室,但戶外活動仍然不被允許。
盛夏這段時間心事重,日子便覺得加倍難熬。葉涼那邊并沒有打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米蘭這邊也是毫無動靜。他翻來覆去的猜測米蘭和霍東雲的關系,心裏像埋着一根刺,既沮喪又有點兒焦躁。
霍東雲本身就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作為霍家最大的BOSS,他不會不知道自己手下的生意都有些什麽內幕。但他若是知道被關在這裏的人居然想方設法的在跟外面的人聯系……好吧,他會怎麽處置他呢?
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能隔着走廊跟海榮喊來喊去的商量。盛夏憋了好久,終于找到跟海榮一起參加自由活動的機會,把他遇到米蘭的事情告訴了海榮。他不敢說的太透,只說是母親的一位舊友,并擔憂自己的這一番舉動有可能會連累到海榮,畢竟這裏很多人都看到他們走的比較近。
海榮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倒是覺得這個女人就算跟霍家有關系,也不是很緊密的那種關系。她如果真的是站在霍東雲那邊的,看見你的時候大概不會那麽意外……她跟你關系怎麽樣?有多熟?”
盛夏回憶了一下米蘭看到他時的表情,不确定的說:“應該能認出我。這個圈子就這麽大,我也經常有露臉的機會,而且我和我母親長得很像。”
海榮分析說:“她認出你,也知道了你表達的意思,但是她當時并沒有表現出來。很有可能她跟霍家嫡支的那一夥人不是同一陣線的。”
盛夏稍稍放下心來。果然還是旁觀者清嗎?如果真是他說的這樣,那麽,米蘭即使不會想辦法救他,也不會主動去霍東雲那裏告發他。
“我還是急躁了。”盛夏稍稍有些後悔。
海榮倒是不覺得他這樣做有什麽不對。畢竟關在這樣的地方,一丁點兒的希望都會讓人發狂。這種急迫的心情他是能夠理解的。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海榮突然問她,“你為什麽會懂摩爾斯碼?”
盛夏扭過臉望着窗外,淡淡說道:“我母親教我的。”
海榮露出疑惑的神色。盛夏的母親他雖然不認識,但也曾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想不通像她那樣的貴婦人怎麽會懂得這樣的東西?還有那位夫人,竟然也懂。
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