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恩典
楚臨秋一落座,便立即有人捧着一紮文書擺在桌上,并躬立在一旁小聲地彙報這兩日需處理的事務。哪些緊急,哪些可先放放,事無巨細均在條子上标注了。這一說就是半柱香的時間。
蕭岑也不用人引,就主動走過去,在左下首第一個位置上落座,也沒個正形,就斜倚着,用手托着下巴,專注地看着主座上翻看文書的楚臨秋。看着看着,便禁不住又露出了癡迷的眼神,嘴角也止不住上揚,一副情根深種的樣子。
幾位家主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面上表情愈發猙獰,卻不好發作。這一但開口了,人家一頂妨礙公務的大帽子扣下來,誰能消受得起?于是,有幾個年歲尚輕的便不約而同地看向當中唯一蓄着一副美髯的老者。
那老者隐忍了半天,終是受不住在堂上高喝了一句,“楚都使,你這是何意?”
楚臨秋聞言這才從諸多文書中擡起頭來,狀似無奈道,“嚴老您說何意?幾位一不說明來意,二無天子诏書就直闖我玄武衛衙門,還想讓楚某如何交代?何況陛下金口玉言,二十日內案子必破……”
“那現如今幾日了?!”
“不出十日。對了嚴侍郎,你方才說能人……什麽能人?莫非聖人這麽快就擇了良人要頂替本官的位置?本官如何不知?”楚臨秋向來慣于先發制人,時常激得旁人怒氣沖天,儀态盡失,因而話音剛落,這嚴侍郎便上前一步,上下唇輕微地抖動了兩下,發出短促的蔑笑。然他還未出口諷刺,便被其父嚴太傅拉住了胳膊。
“汝白不分輕重,随口胡言,楚都使切勿與他一般見識。”
“父親!”
嚴太傅沒說話,只薄唇緊抿,扭頭瞪了一眼,便令嚴侍郎讪讪低頭,懦懦不敢再言。
“楚都使,”老者袖手而立,身背挺如松柏,面上早已無了方才的薄怒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勝券在握的悠然,“老夫今晨入宮,特向聖人求得了一道恩典,是用嚴家鐵券換的。楚都使想知道是什麽嗎?”
“……”楚臨秋聽了悚然一驚,暗道這嚴家人為了收拾自己,竟這般下得了血本,怕是幕後游說之人說了什麽,戳到了他們的痛處罷,令他們不得不孤注一擲。
這三份“金書鐵券”,是太祖皇帝賜予嚴家的免死牌,緊要關頭可救自身性命。誰知這嚴太傅說用就用,只為了向聖人求一個微不足道的恩典。
而這所謂的“恩典”,楚臨秋不用想都能知道,無非是二十日後他若還不能找出真兇,便要卷鋪蓋回家,連都指揮使也沒得當。日後別說在朝中弄權了,就是京城百姓,也很快會淡忘他楚臨秋這號人物。
就在此時,原本在低頭吹着手中熱茶的蕭岑,突然将茶盞擱下,突兀地說了一句,“大岐律法有言,金書鐵券,有功于社稷者贈之,奮勇殺敵者贈之,舍命救駕者贈之。怎麽?本侯的九商尚沒有這個東西,你嚴家先人何德何能獲此賞賜?”
“侯爺!敢問你這是質疑太祖爺的恩旨嗎?”
“不敢不敢,只是有些疑惑罷了。嚴太傅也知道,本侯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都鬧不清楚,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諸位大人多多海涵。”說罷,他甚至還拱手朝堂中衆人行了個敷衍的致歉禮。
楚臨秋見他又與先前一樣,急急跳出來替自己出頭,不由覺得好笑,便微抿了抿唇,屈指扣了扣桌面道,“下官不知,還望嚴老解惑一二。”
嚴太傅果真将他心中所想說了一遍,之後還明裏暗裏威脅了一番,大意是他楚臨秋還是太過年輕,上臺階的時候步子邁得太快,怕是一不留神便會跌得頭破血流。
聽完此言,楚臨秋被硬生生地氣笑了,他當即起身走了下來,負手在老者跟前站定,靜默了半晌,便出言諷刺道,“這就不勞李老費心了,倒是您年紀漸長,眼神不好,才要小心才是。別回頭絆着了石子倒地不起,非要賴那散在地上的死物。嚴侍郎,你可要把人扶好了才是。”
“你……”
“汝白!”
“父親!父親還與他多說什麽?”
“閉嘴!”
“父親,難道我們就這麽讓智弟含冤九泉?他今日能不把您放在眼裏,明日便能……”
“嚴侍郎!”話未說完,便被楚臨秋高聲打斷,他神情未變,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勻給他一分,只直盯着面前的老者道,“嚴老,對上不敬,這便是嚴氏的家教嗎?”
“楚大人也沒敬到哪裏去。若論禮法,您該請我父上座,對我父畢恭畢敬才是。”在嚴侍郎心裏,太傅雖無實權,卻也是正兒八經的一品大員,比楚臨秋足足高出了四個品級。而這厮竟敢于堂上對他父親大呼小喝的,顯然眼裏已經存不下什麽人了,長此以往,朝堂上便再也沒人能與之抗衡。
“楚都使。”老者的胸膛劇烈起伏,似要發怒,但到底還是将那股兒郁氣忍了下來,他擡手顫顫巍巍地指着楚臨秋點了點,半晌後,方從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随即轉身甩袖而去。
當他提袍跨過門檻之時,才幽幽嘆了聲,“楚都使,好自為之吧。”
主心骨都走了,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也只能搖搖頭相繼走了,最終竟只餘下嚴侍郎還不甘不願地站在原地。
楚臨秋見他面有菜色,就好意提醒道,“嚴侍郎若實在覺得本官不夠格查辦此案,便明日卯時大殿上請旨去罷。”
“哼!”這嚴侍郎眼見連自家父親都撇下自己走了,便也再沒了待下去的理由,于是只能冷哼一聲擡步跟上。
楚臨秋始終站得筆挺,直到目送着這幫人出了衙門,方長舒一口氣,整個人像卸下了什麽重擔似的,向後仰倒過去。
“九商!!!”幸而蕭岑雖未發一言,卻始終在注意着他的情況,否則真不一定趕得及時。不過即便如此,他也在巨大的沖力下,抱着楚臨秋往後急退了兩步,方才穩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