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不可測的前奏
喻承面試當晚,大象十點鐘就到家了。
喻承坐在電腦前擡眼跟他點了個頭,閉眼跟樓下的《一個人》唱:“……一個人從有心到無心,一首歌從有情到無情,這是我現在的心情……”
大象:“對不起我走錯了。”
喻承:“回來!”
大象關門,喻承一拍電腦桌:“說,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是不是沒上班?跟哪些鬼野去了?”
大象丢下包:“今天起,我新人期滿,以後享受老人待遇。只要業績好,可以九點走……你面試怎麽樣?”
喻承身子一歪:“被打槍了。”
大象眉一皺,拖着喻承的電腦椅,嘩啦啦把他死狗一樣拖到沙發邊:“怎麽可能?村裏修橋修路說了嗎?媽沒工作弟要上學?買房買車,啊?”
喻承點點頭:“都說了。”
大象沉吟道:“是不是聽麻了?媽蛋,早知道把外婆要換心髒起搏器,奶奶要買風濕磁療床都搭上……”
喻承:“人家壓根兒不信。”
大象:“為什麽?”
喻承幽怨看着他:“谷天驕,他他媽的就是君顧那個死直男啊!!!那個帥氣爆棚的死直男,老子那天穿什麽戴什麽,身上噴的什麽,他他媽的都記下來了啊啊啊啊……”
大象一愣,擡起手把喻承眼睛捂上:“安息。”
喻承:“他說他會推薦我去更好的地兒。”
大象笑:“天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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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承無語,大象遞了根煙給他。兩人頹廢了一會兒,“叮叮!”手機收到條陌生號碼發的短信。
喻承懶洋洋揿開,上半身一挺:“谷天驕!”
大象搶過手機念道:“喻承弟弟,我是十二怒漢電銷老區一區三部五組主管谷天驕。”
喻承:“……尼瑪,前三排全是廢話!”
大象接着念:“我把你的簡歷給了BD部的總監陳骁炜,祝你成功!——什麽是BD?笨蛋?”
喻承搖搖頭:“‘業務拓展’,每個公司具體職務不同。大部分就是跑外面,找大公司賣……說白了還是賣!”
大象:“後面還有一句:‘陳骁炜是業界名人,建議你查查他的資料。他們團隊由十二怒漢子公司總裁戴維直接管理。’戴維!哇噻!”
喻承“嘭!”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眼睛噴光:“戴維?!就是寫《鑽石領》那哥們兒?”
大象迷茫:“什麽領?”
喻承刷地沖回電腦,激動道:“《鑽石領》啊!你沒看過?戴維的自傳!他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在‘普華大路’當總助,兩年混成總裁,然後被‘百戶居’挖走,繼續當總裁……他是我的勵志偶像啊!哎喲,我的鼻血……敢情他現在在你們公司混!嘿嘿……發達了發達了……”
大象:“人家發達,關你鳥事,難道你要掰彎他?”
喻承沒理他,上網查“陳骁炜”。
度娘前面幾頁都是些“政府合作項目”之類吧啦吧啦的無味報道,他翻了幾頁,眼睛一亮:“有了,一篇專訪!”
專訪是一個知名雜志做的,登了張陳骁炜的照片,是個戴眼鏡和藹微笑的大肚大叔。訪問三千字,密密麻麻介紹了陳骁炜的豐功偉績。提到“三十六歲到長江商學院念EMBA,學院門檻高,他三十六歲重新撿起英文自學……後到GE中國總部任總經理,董事會唯一一名中國人……”。
喻承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指向客廳天花板上的燈,皺眉說:“谷哥哥,卿果然不負我!”
大象白他一眼,湊到電腦前:“七院由你統領,也算衆望所歸。額,這大叔,我見過。”
喻承:“真的?!”
大象回憶道:“他經常西裝革履,帶一群領導樣的人物,在公司裏轉悠參觀。有時候同行的人還有戴維,對了,楊雨也親自領過隊……”在喻承越發像LED燈一樣亮花花的眼神裏,大象深沉道,“你那些正裝,總算在保險業和銀行業之外,有用了。”
喻承難以置信:“這麽大好的消息,你就惦記些身外之物。”
大象:“別人牛逼,不代表你能進去!GE總經理,在十二怒漢就是個總監……”
喻承拿起手機,噼裏啪啦按鍵:“我是說谷天驕!他的手機號,被小哥我拿到了,哇哈哈哈……”
大象:“……”
拿到了谷天驕的手機號,喻承卻不知道該發些什麽。總不能用大學時,女追男那套,天天發起床啦,早飯吃了沒,午飯吃了沒,晚飯吃了沒,夜宵吃了沒,今天下雨記得帶傘,明天降溫多穿幾件……之類,潤物細無聲把對方套進來吧?
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半天,發了句:“晚上天熱,不要蓋被子。”
谷天驕很快回:“你也一樣。”
喻承:“……”
世上情侶們勾搭的內容,沒有最無聊,只有更無聊。
“情侶……”喻承嘿嘿嘿笑了一陣,抱着手機睡了。
杭州進入八月,濕熱得不像樣。天氣預報天天都說“明天最高溫度39度”,傍晚才補短信:“今日最高氣溫42度,請各行業注意防暑,停止戶外作息。明天最高氣溫39度……”在這種信息保護下,杭州各行各業照常運轉,反正得知實情時,那一天早就捱完了,哪個單位都不用放40度的高溫假。
被谷天驕面試後的當周四上午,喻承接到來自十二怒漢BD部的面試通知。
他欣喜若狂,沐浴更衣,在大堵車的公交上站了近三個小時。頂着能燙死人的烈日準時趕到十二怒漢樓下,手機響,一個女聲說,BD部老板臨時出差,面試改到下周三。
喻承心想,媽的,玩兒老子!
他蔫搭搭往回走,剛上公交車就接到另一個電話,勞動局張科長問他能不能馬上到,展會公司派人和他在勞動局當面調解。
他只好下車,另外找路線,奔勞動局。
勞動局602室裏總共兩張辦公桌,兩位工作人員。一個張科,另一個是和張科差不多年紀的老幹部,聽張科叫他“老劉”。
兩位大叔對喻承都挺和氣,等了半個小時,門被敲開,展會公司的周經理拿着一個牛皮紙袋進來。
在喻承心中,周經理曾經也是個斯文男。他跟林涵合開公司,理論上跟林涵算同一個人。他長相小白臉,平時輕聲細語,開口就提自己“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如何如何,偶爾坐他的車,他就說“在英國,上車第一件事就是,脫衣服”,夏天換成“穿衣服”,表示有閱歷,有品位,車上有空調。
這時候推門進,見到喻承,周經理第一句話就痛心疾首:“你真的太不厚道了,做人不好這樣子。”
老劉懵懂問:“什麽事情啊?”
張科長:“讓他們自己先調解。”
周經理淺笑盈盈望向老劉,把“實情”娓娓跟辦公室裏兩個領導說了一遍。
喻承安靜聽完,搖頭道:“全部反着說。”
周經理轉過來,眼神活像棄婦,聲音充滿“可恥啊”的感情/色彩:“公司那麽重視你!花了那麽多錢培養你!送你去國外鍛煉,讓你身兼數職提高自身能力,你到頭來就這麽對待公司!”
張科長問喻承:“是這樣嗎?”
喻承笑:“送國外鍛煉,是指讓我帶客戶團參加展會,做客戶的保姆。花錢是維護他們公司的客戶,帶團,是因為我口語不錯。身兼數職,對,但是沒給身兼數職的工資,讓我本職工作外,還要給他們寫東寫西,翻東翻西。去年年終獎,說我為公司發展做了積極貢獻,發了我五百塊錢。”
老劉笑了幾聲,搭腔道:“哦,那其實就是壓榨勞動力嘛!”
周經理臉色一變,盯着喻承:“要離職,員工有離職流程。你郵件發了封辭職報告,就到公司要錢。我們會起訴你擅自離職,給公司帶來巨大損失!”
喻承一呆,對于中國法律,他只知道兩件事:第一,殺人放火不行;第二,偷東西不行。
別的,上《憲法》公共課時,他都玩兒去了。
張科長笑了笑:“怎麽,你們公司有律師是伐?”
周經理微笑點頭:“有專職律師。所以這件事,我們一定會告到底。”他望着默不作聲的喻承,“有理走遍天下,希望你吃個教訓。”
張科長面無表情道:“今天希望你們兩方來調解,意思是,你還是要打官司?”
周經理斯文一笑:“花錢聘律師,不就幹這種事的嘛!”
張科長突然站起來:“幾千塊錢!你們就要打官司!雞毛蒜皮,你以為法院吃飽了沒事做啊!”
周經理愣了一下:“不是錢的問題,凡事都要講道理。他違反公司流程,欠公司錢,說走就走……”
老劉打斷他:“明明是你們欠人家錢,搞不搞得靈清?!算了,你們吵吧!吃空,真當是……”他說着就開門出去。
喻承心想,完了,走了個幫手,張科長你千萬要頂住啊!
周經理回望了喻承一眼,也往外走:“反正官司一定要打,等我傳票……”
“你回來!”張科長一聲斷喝,把門按住,“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我跟你說兩件事。第一,法律,你們不是有律師嗎?你欠錢給錢,天經地義,告到哪裏都你不對!”
周經理:“……但他離職沒有走流程……”
“第二!我還沒說完!”張科長也火了,“勞動法保護的是勞動者。他只要向你們提交了書面辭職報告,從那一時刻起,你們就解除雇傭關系!”
周經理:“但我們公司沒有同意啊!”
喻承:“明明就同意了。”
張科長氣笑了:“你們同不同意,不搭嘎的!你們一輩子不同意,他就要賣命一輩子啊?”
周經理:“他上個月剛剛簽了新一年的勞動合同……”
“哎喲,你這個人,怎麽說不聽的?”張科長一拍桌子,“你打電話問一問你律師……實在不行麽,你打電話到12348,現在就可以打,法律服務專線。你問問看,是不是勞動者想走就馬上可以走?多幹一個月,那是公司規定,公司規定不一定符合法律嘛!”
周經理:“這麽說,他給我們公司帶來的損失呢?”
張科長:“什麽損失?你這就是胡鬧!我告訴你,所謂的損失,他得是你們公司的重要職員,他一聲不響辭職不幹,你們公司因為他,失火了,大型生産線跳電停産了,庫房被水淹了,那叫因為他産生的損失!哦,你人才流動就叫損失,哪家企業都跟你一樣,官司還打不打得完?”
喻承膜拜着他的“法律代言人”,心裏歡呼叫好。
周經理怔了半晌,嘟囔道:“那我做不了主,得跟我老板商量。”
張科長揮揮手:“你去你去!唉,你們這些人,真當是……”
周經理走了,喻承可憐巴巴看着張科長,大叔看他一眼,和氣道:“你們調解失敗,那個年輕人說不聽……你回去吧,如果要開庭,聽通知。”
喻承唯唯諾諾道謝出門。
太陽底下等車回家,回想起剛剛那一幕,他感慨道,天天看新聞,總說這個社會多少髒污,官員多少拿錢不做事。其實沒這回事嘛!跑勞動局這幾趟,遇到的好像都是特別正義的人。
不過調解失敗,意味着開庭要請律師。
之前大象借他五千,他分文不動轉手給了謝志興。提現拿到的兩千三,填招行卡一千二,其中近兩百被循環利息吞沒,剩下現金一千一,這段時間斷斷續續用,只剩七百了。
請律師……喻承撫額,人生啊!
“叮叮!”喻承揿開短信,招行發的:“根據您的用卡情況,我行為您提升信用額度到一萬五千元,即日起生效。”
喻承深吸一口氣,接着剛剛的“人生啊”嘆道:“只能靠信用卡來養活了!”
剛到家,十二怒漢又來了電話。對方自稱市場部HR,先為爽約道歉,接着問:“親,你現在有空嗎?咱倆聊聊?”
喻承一窘:“我住濱江,您快下班了吧?”
HR說:“那明天?上午十點。陳骁炜不在,不過我可以先見見你。”
喻承答應,電腦前坐下,對照自己的簡歷,打開網絡盛傳的《史上最全面霸技巧》、《面試官的陷阱問題》以及十幾個面上了牛逼公司哥們的自傳,一一重新包裝自己的經歷、才華和潛質。
忙活半天,才想起差一樣東西,就是他應聘目标的職位描述。人家要什麽,他得針對性丢什麽,才有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可能。
又找到一個跟谷天驕勾搭的機會,喻承雀躍發短信,谷天驕一個電話彈了回來。
喻承:“谷哥好!”
谷天驕:“你真好,沒叫我度娘。”
喻承嘿嘿傻笑。
谷天驕:“拿到面試通知了?內網顯示陳骁炜出差……怪了,誰面?”
喻承:“說是他們團隊的HR。”
谷天驕:“你等一下,我查查。”
喻承聽到他嘀嗒按鼠标,接着對他說:“她呀……馬佳麗……嗯……”
喻承:“怎麽了?”
谷天驕若有所思:“聽說她跟Eric關系很好。”
喻承:“誰?”
谷天驕像是欲言又止,末了說:“不要緊,相信自己的實力。你有‘唰唰’嗎?就是十二怒漢的聊天工具,‘怒漢唰唰’或者‘尋寶唰唰’都可以。我線上發你職位描述。”
喻承一頭霧水,不過“尋寶唰唰”賬號他是有的,跟谷天驕說了後,兩人上線。
谷天驕也不廢話,啪地貼了一大段職位描述過來,然後發了個笑臉,再說“加油!”。
喻承問:“為什麽叫‘唰唰’?Eric又咋回事兒?”
谷天驕過了一會兒才回他:“抱歉啊,剛剛幫銷售打配合。‘唰唰’是數錢的聲音,暗示賣家生意好,買家花錢爽;Eric嘛,是法務部門的VC。”
喻承盯着屏幕傻笑,看了眼谷天驕距上一條消息的時間,回道:“三分鐘,谷哥你就搞定一塊硬骨頭?NBA!”
谷天驕發來一個笑臉:“NBA?”
喻承:“牛逼啊!誰讓你動不動噴英文單詞!”他停了停,“谷哥你說馬佳麗和法務部門副總裁關系好,到底啥意思?”
谷天驕再發來一個笑容:“沒啥意思,好好準備,明天一把搞定她!”
再然後就不說話了。
喻承心裏壓着面試的事,沒再追問。等到大象到家,他面試也準備妥當,便拉住大象:“你知不知道馬佳麗這個人?你們公司的。”
大象撐着無神的雙眼:“我們公司總共一萬多人,‘十二怒漢’子公司就好幾千,我上哪兒知道她去!”
喻承不死心:“那Eric呢?”
大象搖搖頭:“沒聽說過,但應該是個大人物。”
喻承:“卧靠,這也行!怎麽聽音辨位的?”
大象坐下,一副算命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道:“公司大,名堂就多。我們公司,資深總監及以上的職位,才會稱呼英文名,最次,也得總監級別,還得是牛逼企業的空降兵。因為職位高,別人不敢喊名字,也不敢輕易稱哥哥姐姐,同時呢,又因為楊雨倡導互聯網‘平等、簡單’,不讓叫‘總’啦、‘經理’之類的,所以那些職場老甲魚就想出這麽個折衷的辦法,既表示對方身份特殊,又給大人物們冠上‘平易近人’的假光環。”
喻承沉吟道:“深,不可測!你再說點兒,讓我提前熟悉熟悉。”
大象右手半握,喻承趕緊給他倒了杯水,大象笑嘻嘻喝完,嘴巴嘟了一下,喻承立馬給他點了根煙,大象把腳一伸。
喻承:“……媽的,你到底說不說?當老子洗腳婢啊!”
大象哈哈笑半天,才正經開講:“‘唰唰’上不是統一打招呼方式是喊‘親’嗎?”
喻承點點頭。
大象:“我們公司,見面,不認識的人相互喊‘同學’,表示不認識,但是客氣。就像九十年代,路人踩你一腳,你客氣說:‘朋友,硌到你沒?’,那個‘朋友’。”
喻承:“九十年代你也知道,您老人家貴庚?”
大象接着說:“公司裏喊中文全名,表示官方,跟你關系不近不遠,當然有時候也表示想和你吵架;姓後面加上‘哥’、‘姐’,表示對方是老大,但不是你的直系上司,同時職位在資深經理及以下;自家老大喊‘老大’、‘老板’,也有馬屁精喊‘領導’;同級同事間,喊昵稱,比如‘項大帥哥’,‘項男神’……最後,如果是喊你‘親’,意思就更豐富了,首先表示你倆不熟,其次還要看場景——”
喻承:“花頭那麽多,什麽場景?”
大象:“兩個字疊加,‘親親’,表示雖然不熟,但還是投眼緣的,對你有好感;如果只是一個字,‘親’,無論在唰唰上還是在現實中,客氣點可以理解為‘喂’,實際上表示‘喂,傻逼’。嗯,就是這樣!”
喻承難以置信道:“水這麽深……大公司,好像很兇殘的樣子。”
大象哈哈笑:“通知你面試的人,喊你什麽?”
喻承:“……親。”
大象:“……”
喻承不甘問:“馬佳麗,我跟她什麽仇什麽怨,沒見面就叫我‘傻逼’啊?”
大象:“會不會跟那個Eric有關?”
喻承搖搖頭,想不通:“谷天驕也吞吞吐吐的。怪了,法務副總裁,這麽高級,我怎麽會跟他扯上關系?”
大象無語,拍拍他的肩:“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