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
馮雲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憋屈過,她在衆人面前幾乎可以說是顏面掃地了,不說是本來就有舊仇的馮霜止,便是那毓舒都沒給她好臉色。
當初自己也是個名滿京城的才女,嫁給了錢沣之後,也是旺夫相,錢沣高中,授了個小官,她想着官位都是這樣一步步地來的,以後慢慢升上去也不是不能忍,至少看着馮霜止過得不如意不舒心,她心裏也就舒坦一些。
可是哪裏想到現在和珅平步青雲,原本被人嘲笑的馮霜止立刻就成為了慧眼識珠之人,還說馮霜止是運氣好,竟然能夠挑中了和珅。
不過也有人說了,人家馮霜止嫁什麽人都是好的,如果她當初嫁的是福康安,不也是滿身的榮華富貴嗎?只不過是福康安當時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去提親罷了。
總之在別人的眼底,馮霜止什麽都是好的,什麽都是幸運的,得到什麽都是應該的,只因為她是嫡女。原本奉承着她的人,現在都去奉承了馮霜止,真是說不出地諷刺,一個個都是勢利眼,一個個的都讓人惡心!
現在被錢沣摟在懷裏,她只揪緊了錢沣的袖子,柔聲喊道:“東注,走吧……”
如果自己是懷孕了的話……這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了,結婚了不短了,肚子卻始終沒有消息,因為這愛情和婚姻都是騙來的,所以馮雲靜很緊張,她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丢了自己千辛萬苦算計來的一切。
只是她說了這話之後,竟然沒有得到錢沣的回應,擡眼一看,卻看到錢沣幾乎是有些呆滞地用那種震驚的目光看着……前面的馮霜止!
那扇子,像極了當年馮霜止那《石中蘭》的香扇,此刻的馮霜止,纖細的手指握着那扇子,便往自己臉邊一遮,像是當年用牡丹團扇一樣遮了自己的半張臉來,只露出那漂亮的一雙鳳眼來。
那眼底,波光潋滟,目光卻是向着和珅的,帶着幾分隐約的笑意,還跟和珅說了一句話。
這兩人一樣的心機深沉又深藏不露,所謂的夫妻相……
馮雲靜還沒怎麽反應過來,也奇怪錢沣是怎麽了。
不過這樣的奇怪并沒有持續多久,錢沣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将頭埋下來,而後握了馮雲靜的手,道:“我扶你走吧。”
馮雲靜點頭,卻忽然之間輕聲叫了一下,“東注,疼——”
原來是錢沣手上用力,竟然不自覺地将手指握緊了,讓馮雲靜白嫩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紅痕。
他猛然醒悟過來,這才算是完完全全地驚醒了,卻掩住了滿眼的懷疑,扶了馮雲靜,告罪離開,讓下人們領着,去了園子後面找郎中看了。
這二人走了,剩下的便只有馮霜止跟和珅了。
她看了一眼那二人離開的背影,手指還掐着那折扇,低頭一看,才發現這扇子上面的畫不錯,順嘴就問了一句:“這扇子哪兒來的?”
“是在前廳拿的白扇子,輸了酒就要罰畫的。”和珅看她把玩着那扇子,似乎是很喜歡,忍不住笑了一聲。
馮雲靜擡眼,揶揄道:“莫不是你只會畫這一幅?”
“對夫人來說,和珅會畫多少很要緊嗎?只要和珅會畫這一副,栓緊了夫人的這顆心,便心滿意足了。”
這兩了大庭廣衆之下竟然開始了打情罵俏,裏面的女客們聽見這樣的甜言蜜語,都羞得扭過頭去了,至于月亮門外面站着的男人們,卻是一點也不避諱地笑了出來。
男人們都比較放得開,看到和珅這樣寵愛自己的妻子,都覺得少見。
男人不都是吃着碗裏的,想着鍋裏的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男人們喜歡的,都是鏡花水月的東西,一旦真的得到了,興許……又厭倦了吧?
福康安便是安慰自己的,可是這樣的借口,真是太拙劣了。
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在看到這兩個人秀恩愛的時候,就應該走上去,一把将馮霜止從和珅的身邊拽出來,然後……
然後怎麽呢?奪人之妻嗎?
他福康安好像不該下作到那個地步。
盡管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
争戰金川,福康安雖然勝了,可身上不是沒帶着傷的,他肋上的傷沒幾個人知道,回來之後也沒在陳喜佳的屋裏歇,而是歇在了書房裏。額娘跟阿瑪問起的時候,就說是身上還帶着傷……
有時候他都不知道到底哪個是真實的目的了。
左右是自己負了陳喜佳的,他成了她的丈夫,卻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園子裏,和珅跟馮霜止,總算是說完兩句話了。
她将手中的扇子遞還給和珅:“拿去吧,臭男人們的扇子,誰稀罕!”
無非是個玩笑話,馮霜止說完便轉身走了,毓舒便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這一對兒夫妻琴瑟和鳴,說不出地幸福呢。
和珅接了那扇子,彎唇一笑,只道:“少沾些酒。”
女客門喝的雖然說不上是真的酒,但總歸少喝一些的好。
馮霜止點了頭,又道:“三杯。”
和珅無言,他那邊還沒來得及喝上多少呢,新婚的時候兩人曾有約——三杯酒。
喝酒傷身,他們都知道的。
和珅嘆了口氣,終于還是走出去了,不過在過月亮門的時候,他瞧見了那方才來通風報信兒的丫鬟,忽然問了一句:“你是哪家的丫鬟?”
“是雲南糧儲道、貴州按察使海寧家的。”那丫鬟沒有想到和珅會問自己,以為出了什麽事情,連忙又補了一句,“我家夫人看着要出事兒,才來讓我通傳的。”
和珅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記下這恩情了。
和珅走回到衆人之中,收了那折扇道:“你們怎麽也跟來了?”
伊阿江有些尴尬,之前是他夫人馮雪瑩的丫鬟來通報錢沣,馮雲靜跟馮霜止之間有事兒的,可是現在卻又沒什麽事兒了,簡直讓人有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們也是害怕出什麽事情,所以跟過來看看,還好沒出什麽大事。”
“興許是有件大喜事呢。”和珅似笑非笑。
衆人都明白了:“錢兄的夫人,指不定是有喜了呢。”
外面的男人們這樣以為,裏面的女人們則是各有各的看法。
馮霜止歸席往回走的時候,喜桃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是關于海寧的夫人査氏的,将方才的情形三言兩語地說了。
馮霜止頓時明白過來,這是査氏在馮雪瑩的丫鬟去給錢沣報信兒之後做出的反應,她派了自己的丫鬟去給和珅報信兒,倒是個機靈的人啊。
從不顯山不露水的査氏身邊走過的時候,馮霜止略略地給她點頭致意,査氏則是一福身回禮,看上去倒似乎是很拘謹。
那馮雪瑩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眼看着馮霜止往這邊走,竟然吓得退了兩步,她手一按那席面,竟然差點按倒了一只酒杯,幾乎跌到,若不是後面的丫鬟扶着,這會兒她便已經倒下了。
在馮雪瑩的記憶裏,馮霜止其實不啻于惡鬼。
英廉府那一年死了多少人?不都是馮霜止造成的嗎?
連着死了幾個姨娘,連她父母都被她克死了,這京城裏怎麽就沒人傳她是個天煞孤星呢?馮雪瑩是真的恨得咬牙,現在卻是怕得發抖。
馮雪瑩現在是二品的命婦了,更是與她丈夫伊阿江有仇,逮住了機會,還不知道怎麽對付自己呢。
只可惜,馮霜止現在其實還不怎麽有功夫對付她這麽個小角色——和珅現在才剛起來,馮霜止要跟着操心的事兒可多着呢,沒功夫跟她扯,不過吓吓還是可以的。
“大姐可站穩了,跌倒了爬不起來,那才是可怕。”
一語雙關,馮霜止笑容真有一種和藹可親的味道,不知道的看了還真以為她們姐妹情深呢。
“霜止不是什麽野獸,吃不了你。”
馮雪瑩一擡眼,撞見馮霜止那針一樣的目光,忽然之間心虛得厲害——剛才是她心懷叵測,找了自己的丫鬟在事情即将發生的時候去找了錢沣的,可是哪裏想到後面事情竟然是這樣的發展?
不說是毓舒忽然之間出面了,便是馮霜止那辛辣的諷刺便已經足夠讓人刮目了。
馮霜止根本就是個不在乎自己名聲的人,她今日展現出來的便已經是一種惡名了。
如今馮霜止也知道不少人暗中關注着自己,她甚至覺得這些目光之中有不少忽然變得微妙起來,有些發酸——畢竟處于閨閣之中的她們,可能很少見到和珅這樣英俊不凡的男人吧?
有才有貌,還有風度,更不要說現在青雲直上的态勢,若是和珅這個時候才開始談婚論嫁,興許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況了?
只可惜,這些人并沒有在和珅最微末的時候遇到他,更何況即便是遇到了,又有哪個人能做到馮霜止這一步呢?
在旁人或嫉妒或羨慕的眼神之中,馮霜止終于走過去坐下了。
毓舒端起那酒來就喝了一口,道:“真晦氣。”
熙珠忙伸手去按她,“毓舒你消消氣,畢竟這種事兒……”
“我知道……也不過就是一時堵心而已。”毓舒将手放下了,看着那空杯子,道,“我家三弟是個得皇上喜愛的,現在一個小小的庶女竟然也敢在這種場合甩臉子,要不是想到我阿瑪似乎挺欣賞錢沣,我真是想立刻攆了她出去。錢沣倒是個正人君子,偏偏沒娶對老婆!”
熙珠想到了什麽,看向了馮霜止,只道:“馮雲靜這樣的人品,怎麽就能寫出那些詩來?”
這個時候,馮霜止擡起了袖子,略略一掩唇,似乎只是一個很尋常的動作,可是熙珠卻從這動作之中得到了暗示。
毓舒還沒察覺到這兩人的互動,她轉眼便不管這些了,已經開始上菜,整個宴席上都熱鬧了起來,外面搭了臺子晚上唱戲,咿咿呀呀地傳到裏面來,熱鬧極了。
男客們也在看戲,紀昀也坐在角落裏,他不過是個小官,現在跟劉墉坐在一塊兒,這兩人一個官位高,一個官位低,卻是有幾分臭味相投的,尤其是在論起文來的時候。
此刻紀昀哼着那曲調,自己斟了酒,“唉,跟咱倆一樣來混吃混喝的可不多了,劉大人,您這是重臣,怎麽不坐到那一桌去?”
劉墉乃是前朝內閣學士劉統勳的兒子,如今不過是個江寧知府,十幾年前其父劉統勳因事獲罪,劉墉的仕途也遭遇了坎坷,不過正是因為這樣的坎坷,劉墉現在的心态很是豁達。
他只比紀昀大幾歲,比起一路平步青雲的年輕人和珅,真是有說不出的艱辛,當下只道:“曉岚啊曉岚,你這張嘴,遲早得是要惹事兒的。”
“我紀昀,還真就是這一張嘴是值錢的。你瞧見前面沒有……又開始鬥酒了。”紀昀一指前面,劉墉也順着他手指頭指的方向看過去,頓時一笑。
原來是那混小子伊阿江端了酒要灌和珅,他們行酒令,結果和珅贏了,反倒只能伊阿江自己喝了。
這樣來回十幾輪,衆人都想要和珅喝酒,奈何和珅文才驚人,竟然沒人能夠贏了他,當下伊阿江便嚷道:“和兄你這人不實誠,大家都是笑鬧着喝酒,你偏生要将這酒令玩兒得出神入化,喝杯酒又不怎樣。”
這個時候和珅終于交了底,站起來,抱了個拳,帶着歉意道:“我夫人勒令每次宴席飲酒不得超過三杯,實在是夫人之命不敢違,即便是再眼饞着這酒,也是不敢喝的。”
衆人簡直愣住可,哪裏想到和珅竟然将自己的夫人擡出來當擋箭牌?
以前和珅的酒量可是很好的,怎麽今日就直接說不能喝了呢?他們認定了和珅只是在找借口,只有福康安知道和珅可能是沒說謊的。
這人說話的時候根本就不是什麽一臉的苦意,反而是雙眼之中都帶着神采,做出一臉可憐的模樣,心裏卻是十分高興的。
和珅這人便是這樣,福康安也算是明白了,表裏不一的。
他說完了那話之後,就被伊阿江抓住了,“那惡婆娘還能不讓你上床不成?”
和珅眼神一閃,沒露出任何生氣的神情來,只是似笑非笑道:“加油惡妻,還真的敢不讓我進屋呢,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
當下就有另外的明眼人笑道:“我看啊,和兄分明是樂在其中了,我們就別為難他了,想想和兄這日子也難過得很啊。我們是遇不到這麽賢惠的妻子的……”
從今日這宴席開始,和珅懼內的名聲就算是傳遠了。
那邊看戲的紀昀跟劉墉都笑了。
衆人這裏正熱鬧着,過不了一會兒,便看到錢沣回來了。
于是衆人紛紛問他:“貴夫人可還好?沒什麽大礙吧?”
其實潛臺詞都是:你媳婦兒懷孕了嗎?
和珅也挑眉看向了錢沣。
只是今日的錢沣似乎是遇到什麽不好說的事情了,只搖了搖頭,一個勁兒地喝悶酒,閑了才抽空說一句:“涼的東西喝多了,大夫說以後注意調養便好。”
那就是沒有喜脈了。
衆人也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只有那伊阿江特別不識趣兒,涎着臉上去道:“錢兄啊,我看你也可以考慮納幾個侍妾嘛,和兄沒有通房和妾室,那是那馮霜止兇得很,你家那個那麽賢惠,肯定不會這樣做的,唉——錢兄你是個能享齊人之福的。”
錢沣只是陰着臉,執着酒壺給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那嘴唇緊抿着,竟然覺得很是壓抑。
和珅總覺得錢沣的情況有些奇怪,如果只是馮雲靜肚子沒消息,應該不會這麽誇張啊?他若有所覺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好福康安也轉過頭來看他。
兩個人這是對望了一眼,而後又各自地将目光轉過來。
福康安是不知道和珅也曾經坑過錢沣的,可是和珅知道。
當初春和園宴會的時候,和珅故意誤導了錢沣,讓他以為他撿到的扇子是馮雲靜的。而在宴會結束的時候,錢沣問起送毓舒小姐畫扇的人,福康安也正好指了馮雲靜,那一瞬間和珅就知道福康安也是個沒安好心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和珅不過是個別人眼中家道中落的滿洲纨绔,哪裏能夠跟福康安相比?
可憐錢沣認錯了人啊……
不過和珅的心底沒有任何的愧疚,他卑鄙慣了,多錢沣一樁不算是多。
衆人都端起酒來,敬福康安,福康安今日也是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不一會兒就有些爛醉的跡象了,前面的戲還唱着,和珅卻依舊只是沾了一杯酒的狀态,在所有人都以喝酒的時候,他十分心安理得甚至理所當然地以茶代酒,完全無視了別人異樣的目光,甚至頗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感覺。
別人家的媳婦兒,哪有自家的賢惠?
夜裏,整個傅恒府真是燈火輝煌,說不出地光輝熱鬧,天家的寵幸,似乎都落在了這一家裏,讓人無比地羨慕。
燈盞連串,丫鬟們端着酒端着果盤端着菜端着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走來走去,官家小姐太太們也是歡聲笑語,馮霜止她們這一桌,雖不說多熱鬧,但也是有說有笑。
眼看着還有半個時辰,這宴會就要結束,馮霜止一轉臉看到那邊一桌的海寧夫人査氏出去了,便借口說氣悶了,出去透透氣兒,也出去了。
到了之前跟熙珠說話的那個地方,馮霜止擡頭看着月,吹了一會兒風,便看到査氏從之前那林中走了出來。
“海寧夫人真是好雅興呢。”馮霜止恭維了一句,站在廊上看着。
査氏品級不如馮霜止,行禮的時候倒也利落,更何況她其實有心要交結馮霜止,也就顯得更加謙遜了:“妾身不過是個俗人,哪裏比得上夫人的風雅?”
恭維話而已,誰都不想去追究是不是真的風雅。
馮霜止道:“下面風大,夫人不如上來說話吧。”
査氏點頭,款步走了上來。
老實說,査氏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看着是個中年的婦人,不過臉上保養還是不錯的,興許是心寬,這一雙眉長得也比較開,整個人看着有一種寬厚的感覺。
只是穿得過于寒酸,倒有些跟這樣熱鬧的場合不搭了。
“方才我的丫鬟跟我說了您的幫忙,之前礙于場合,一直沒能謝您,現在遇見了,正好道聲謝。”馮霜止畢竟年紀小一些,福了一□。
査氏連忙扶住了她,“夫人千金之軀,妾身如何當得起?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而已,之後其實也沒出什麽事兒,倒是妾身多事了才是。”
“夫人說的這是哪裏話?有這心意,霜止已經是感激不盡了。旁人選擇隔岸觀火的時候,夫人卻肯伸出手來救霜止一把,這樣的大義,霜止又怎麽敢輕易地忘記呢?”
其實査氏這種讨好巴結的意味很明顯,馮霜止不是不知道,可是査氏也的确是對了馮霜止的胃口。
什麽人都能得罪,卻千萬不能得罪了那千方百計要上來巴結的人。
他們為了巴結費盡心思,一旦不成功,之前多麽想要巴結你,背後就能多厭惡你,甚而恨你。
因為你的權勢,興許開始的時候不會顯露出來,巴結失敗之後還會一次次地貼上來,可是到了有機會背後捅刀子的時候就絕對不會手軟——能狠命巴結的人,也是能夠狠下心來在背後捅刀子的人。
馮霜止多少明白這樣的道理,也不能慢怠了這査氏。
和珅在節節高升,萬不能壞在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的身上,踏腳石變成絆腳石什麽的,興許才是虐心了。
她這邊溫言籠絡着査氏,卻将自己那深沉的心思收得幹幹淨淨,面上看不出半分來。
合适的巴結,是可以收下的,衆人也不過是互惠互利。
査氏倒不是此刻有什麽要求馮霜止的,只不過是為了以後鋪路而已。
誰知道和珅以後平步青雲會到哪個地步呢?這個時候撒下網,跟馮霜止搭上了關系,即便以後這條船廢掉,査氏也不損失什麽。
海寧就是因為有她這個賢內助,這才能坐穩了那個位置。
她見馮霜止并沒有拒絕自己,就知道事情是有希望了,也道:“方才的事情不過是小事,只是……不知道夫人還記不記得方才妾身出言提醒的事情。”
是了,這才是馮霜止對査氏有好感的真實原因——方才她跟熙珠在那裏說體己話,卻似乎有個丫鬟在旁邊偷聽着,那個時候熙珠似乎是想要說什麽,只不過因為査氏打斷了,所以沒有能夠說出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馮霜止發現了後面的那個丫鬟。
“記得的,我沒想到這春和園的下人膽子竟然這樣大,敢偷聽上面的主子們說話。”馮霜止故意沒有說自己跟熙珠談的是什麽。
査氏道:“隔牆有耳,日後夫人可要小心着了,那丫鬟看着,倒像是十一福晉身邊的一個,之前宴席上,我瞧着便是那一身兒貼身丫鬟的衣服,過來通知十一福晉說成哲郡王喝醉了的。”
這査氏,觀察入微,果然是有備而來的。
馮霜止細細一想,果然如此。
之前她也有注意過來往丫鬟們衣角上的圖案,可是都沒有找到能夠對得上的,想必那丫鬟的身份不普通。如果是之前出現過的丫鬟,後來卻沒有出現,不是去照顧十一阿哥了,便是有事拖住……
當時馮霜止能看到那衣角,按理說那丫鬟也有注意到馮霜止的可能。
只是不知道,她跟熙珠的對話。
毓舒原來已經可怕到這個種地步了嗎?
之前熙珠想要說卻還沒說出來的話,到底是什麽呢?
這傅恒府的人,竟然沒一個是善茬兒。
馮霜止心裏複雜,微微地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的時候査氏還在說話。
“……和大人是個年輕有為的,也不像是海寧,他父親便是前任的雲貴總督,到了他了,反而只是個雲南糧儲道和貴州按察使,這官兒是越做越低了,他身體不好,也盼着早日調離呢……唉,時間也差不多了,夫人出來得怕也夠久了,不如一起回去了吧,這宴席,怕是要結束了。”
“也是。”
馮霜止将這一番話聽在耳中,默默地記住了,卻沒有說別的話。
畢竟只是第一次跟査氏接觸,日後的事情還不一定呢。
査氏只是這麽一提,如果以後和珅發跡了,她再說這事兒的時候就不會覺得突兀了,如果和珅沒發跡,倒下了,那就只當是輕飄飄的一句牢騷了。
二人同路,回了宴席上,卻見馮雲靜已經歸了席,只不過臉色慘白,馮霜止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有喜了。
有喜的人不是這個表情。
馮霜止暗笑,只能說馮雲靜夠倒黴。
熙珠拉她,“你怎麽跟那査氏一起回來的?”
“不過是半道上遇見,正好同了路,你當我想啊?”馮霜止笑了一聲,言語之間做出一副看不起査氏的樣子來。
那邊暗暗聽着她們說話的毓舒一勾唇,道:“那不過是個想方設法要往上爬的,那海寧在任上做了許多年,今次回京述職,狠了心地四處送禮鑽營,春和園的請帖沒發到他們家,他們倒是自己上趕着來的,上門來的客我們也不拒絕,我阿瑪也不輕易地得罪人,便放了他們進來。”
這麽說來,査氏本來是沒資格出席這樣的宴會的。
馮霜止順着毓舒的話,露出了幾分鄙夷的神情,只不過半顯半露,真得不能再真。
熙珠知道馮霜止心機深,看到她跟毓舒之間這相互試探的文模樣,她竟然覺得荒唐,當下心中狠狠地暗嘆了一聲,便随他們去了。
陳喜佳在宴會要結束的時候才走上來,一臉疲憊的神情。
她上來,先給毓舒行了個禮,問了聲“十一福晉安”,毓舒這才叫她起來。
因着四公主走了,這個位置正好空了一個,陳喜佳也就順便坐了下來,一臉的憂色。
衆人問她怎麽了,陳喜佳只說:“爺肋下是帶着箭傷回來的,我聽着他們前面喝得厲害,爺是來者不拒地喝,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這身上帶着傷,怎麽還喝酒呢?爺就是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的。”
說着,陳喜佳竟然抹了一把淚,那淚珠落下來,惹人憐惜。
只可惜,現在福康安不在這裏。
馮霜止看到陳喜佳這樣,想到的只有那已經不知所蹤的王傑。
陳喜佳現在,興許已經完全忘記她還曾經愛過那樣的人了吧?
愛起來快,忘記得也快。
不知不覺地,心裏就泛上幾分諷刺來。
臨走的時候,是陳喜佳送着出來的,馮霜止跟她這一席上,也沒說上兩句話,都是陳喜佳在說福康安因為傷不進她房的事,又說福康安喝酒的事情,可是一轉臉又說福康安為人體貼什麽的。
連馮霜止這樣腦子很清楚的人都要被她給繞暈了,只覺得陳喜佳的人生真是沒法說了。
站在花園外面,眼看着就要出去了,馮霜止忽然停下來,問了一句:“喜佳,你還記得王傑嗎?”
陳喜佳腳步一頓,臉色蒼白,咬了牙,卻寒了眼,一臉的戒備:“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不過是問問罷了……
馮霜止搖頭,嘆氣,只道:“我原以為你終究還是會念着幾分舊情的,不曾想,你其實根本不曾愛過別人,又怎麽哄着別人跟你私奔,最後還負了人呢?”
陳喜佳那戒備的神情保持了許久,過了一會兒看着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笑道:“姐姐現在比誰都幸福,自然覺得我這樣的人可憐了。我估摸着,我夫君心心念念指不定想着你呢,不過你竟然想着王傑……我倒是覺得奇怪了。當年不過是我不懂事,如今我很喜歡我夫君,沒有什麽不能改變的。我不可能嫁給窮書生。”
“我聽說,王傑到了山東,他已經中舉,以他的才華,想必中進士是不在話下的。到時候你們相見,又該何其尴尬?”馮霜止這話也是聽別人閑話來的,王傑到了哪裏,她是一點也不關心的,“你若是不想留下後患,還是早早地将這陳年舊事說清楚了比較好。”
陳喜佳沒有說話。
馮霜止走出去之前的最後一句是:“盯着我是沒有用的,你還是去争取自己應該争取的人吧,喜佳。”
出去了,馮霜止便是越走越遠了,這院子裏面的燈火亮一些,她走過了一段比較暗的路,又被丫鬟領着走到了前面比較亮的地方。
那一瞬間,陳喜佳覺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閃了一下,只覺得從黑暗的路上走回到光明之中的馮霜止,像是周身都在發光一樣,然而她沒有回頭看一眼。
和珅正在前院跟人告別,馮霜止正好這個時候上來了,于是夫妻兩人一起跟福康安告了辭,福康安什麽也沒說,一身都是酒氣,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馮霜止未免覺得有些揪心,他又何苦作踐自己呢?
“你心疼他了?”和珅一路走,一路拈酸。
馮霜止笑他:“你何時也變得這樣小肚雞腸?”
“為夫從來都這麽小肚雞腸,娘子不知嗎?”和珅用扇子敲着自己的手心,還是那醋壇子的口氣。
“終究還是我們算計了他,欠的債,興許得還。”馮霜止也不過是擔心,她不敢跟和珅說自己遇到過的福康安是多可怕,也暫時不打算說毓舒的事情,回來的時候沒遇到熙珠,也沒辦法問她之前想說什麽的事情,這個時候只能等了。
和珅卻道:“我喜歡貪,不喜歡借。”
“這話你若是出去說,立刻斷了錦繡前程。”馮霜止終于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給他。
和珅攬着她的腰,出了春和園門,便瞧見劉全兒牽着馬過來了,于是準備扶她上去。“所以這話我只敢對我家的老虎說。”
一轉身,馮霜止立刻給了他一下,“你就貧吧,當心哪日這母老虎不開心了,一口吞了你。”
和珅沒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還不知道是誰吞誰呢。”
這話是在馮霜止的耳邊說的,卻讓馮霜止羞紅了臉,只覺得這人流氓。
她不理會他,轉身便要上車,卻不想看到另外一旁有一輛青頂子的馬車,卻是錢沣跟馮雲靜。
錢沣的臉色很沉,似乎一直沉默着,馮雲靜臉色卻是蒼白的,她将自己的手遞給了錢沣,錢沣卻看着她那手,竟然沒有伸手去扶她。
這一幕無疑引起了馮霜止的詫異,自然也讓馮雲靜無比地驚詫,她甚至覺得難以理解,辦朝着錢沣喊道:“你果然是嫌棄我了,便是因為我現在還沒有子嗣,你就嫌棄我了,說好白頭偕老,你卻負心!”
錢沣只覺得無比地諷刺,他出來的時候曾經試探過了福康安,有的事情轉瞬之間就清楚了的。
今日的福康安喝多了,嘴裏出來的都是真話。
他問他:“當日福三爺在春和園宴會的時候戲弄沣,故意将三小姐指成二小姐,倒促成了我與三小姐的一段姻緣,還得感謝福三爺這個媒人呢。”
那個時候,福康安便是一笑,還晃着手中的酒杯,竟然諷刺他道:“你不過就是個可憐蟲,但你如今也算是與三小姐結成良緣,原本我防備着你,卻不想真該防的是那和珅。罷了,罷了……追不回來的……”
于是錢沣什麽都明白了。
昔日的種種疑惑也都迎刃而解,福康安雖然是沒有正面回答,可是也算是默認了,于是錢沣記憶裏的種種就都冒出來了。
今日他看到馮霜止的那一雙眼,半張臉遮在畫扇下面,反倒是讓他一瞬間想起了自己當初差點撞到的人。
他撞到的不是馮雲靜,是馮霜止!
那個時候,和珅就已經在誤導自己了,後面又來了一個福康安,現在錢沣真是覺得心中複雜,這些人一個個地算計着,他竟然也是被算計得最慘的一個,最後的贏家不是權勢最高,也曾經距離馮霜止最近的福康安,而是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和珅。
何其諷刺?
只是昔日的疑惑解了,之後的疑惑也就上來了。
為毓舒小姐畫扇的人是馮霜止,那馮雲靜的字體為什麽完全跟當初那扇子上的字體一樣?雲靜說是馮霜止喜歡臨摹她的字體,當真如此嗎?不可否認馮雲靜是個頗有才華的人,可是婚後他與她吟詩作對,了解深了,才發現馮雲靜在很多地方都是一知半解的,雲靜推說是婚後事情太多,沒有了那閨閣的情趣,變得俗了,他當時竟然還信了,如今想來竟然是處處都是疑點。
袁枚的女弟子,除了傅恒府的毓舒小姐、如今的十一福晉之外,便只有馮霜止一個。
他心裏萬般思緒湧過,最終歸于平靜。
遠遠地,馮霜止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上了馬車,卻對和珅輕笑道:“我那三妹要過苦日子了。”
和珅也隐約地猜到一點,只道:“我早看你那三妹不順眼,卻又怕人知道了你的好,倒寧願藏着你,讓你那三妹得意去。”
“你這心思,永遠地這麽毒。”和珅的坦白,讓馮霜止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