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
陳喜佳不高興,一點也不高興,打從聽說和珅升官,馮霜止懷孕,他們府裏雙喜臨門就不高興了。
只是現在她看到來了的馮霜止跟和珅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不高興,相比起之前心底那種郁結,現在這種冰冷的心情,似乎更适合稱之為不高興。
陳喜佳覺得自己快忍不住了,可是又偏偏忍了下來,看着馮霜止彎身略略地一福,行了個簡單的禮,她才收斂了自己異樣的神情。
她的丈夫注視着別人的妻子,只是道一聲:“和夫人好。”
之後和珅與福康安攀談起來,陳喜佳便只能去接待馮霜止了。
男客女客分開坐,一向是規矩,女客們都在後面。
陳喜佳剛剛引了馮霜止進了後面的會客廳,便瞧見園子裏來往的人不少。
馮霜止一來,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現在和珅可算是朝中新貴了,馮霜止往日在京城的淑女名嫒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氣,沉寂了幾年,旁人看她嫁了個不中用的和珅,沒少在暗地裏笑話她,即便是之後和珅去當了內廷侍衛,衆人也沒将她看在眼裏。
跟前世和珅發跡之後,衆人嘲笑選擇了錢沣的馮霜止一樣,這一世的衆人,嘲笑着選擇了還沒發跡的和珅的馮霜止,馮霜止感受着這種前後的對比,自己覺出了幾分奇怪的意趣來,旁人怎麽說,她都是紋絲不動的。
在和珅忽然之間有了平步青雲的跡象之後,原先說馮霜止沒眼光的那些人,就像是被活生生抽了一巴掌一樣,現在看到馮霜止大約就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疼吧?
裏面正坐在一起說話的毓舒和一名美婦忽然都停了下來,看向馮霜止。
她剛進來,毓舒便攜了那美婦上來,“還以為霜止妹妹今天不來了呢,都快等急了。”
毓舒身邊站着的美婦人沒說話,她挽着雲鬓,頭上戴着鳳簪,抹額上嵌着一枚淺藍色的瑪瑙石,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繡着孔雀紋的蜀繡旗袍,腕上一對兒亮眼的羊脂玉手镯,耳垂上挂着東海珊瑚珠的墜子,端的是華貴異常。眉是遠山黛,眼是秋波媚,一見之下便讓馮霜止微微凜然。
她低下頭,給行了個禮,雙手扣在腰側,“給四公主和請安,四公主吉祥。”
“起身吧,聽說和夫人有孕,大可不必如此多禮。”
那伸出來扶馮霜止的手是右手,白皙瑩潤,如玉一般,從這一只手就能看出天家的氣派來。
和碩和嘉公主的左手,始終攏在袖中,只露出尖尖的手指來。
毓舒也道:“許久不見,霜止妹妹倒是多禮了。來,裏面兒坐。弟妹,你忙完了也早些入席吧。”
前半句話是對着馮霜止說的,後半句話是對着陳喜佳說的。
陳喜佳應聲說前面還有幾位客人要接待,所以暫時不入席,便告別到前面去了。
隔了許久之後坐到一起,這感覺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昔年的好友,今日都已經算是命婦了。
毓舒成婚之後已經誕有一子,名為綿勤,年前才在宮裏辦了百日,乃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嫡長子。如今十一阿哥乃是郡王,日後将加封成哲親王,也算是乾隆的兒子裏面比較長壽的一個。
十一阿哥酷愛書法,在這一點上頗得乾隆的喜愛,如今毓舒嫁過去之後,很快地孕有一子,便是完完全全就坐穩了嫡福晉的位置。既有高貴的出身,又是母憑子貴,相互影響之下已經無人能夠撼動她的地位了,不過即便是如此,成哲郡王府也是有側福晉的,只不過如今這是傅恒府春和園的宴會,這些側福晉完全是不必出面的,毓舒已經是傅恒府嫁出去的姑娘,只帶了兩個貼身丫鬟過來。
她的命好,一向是旁人羨慕着的,言語之間也帶着年輕時候的那種驕傲。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來了,瞧瞧你這臉,我怎麽老覺得是瘦了呢?”毓舒坐在她身邊,又順手給她端了茶。
馮霜止雙手接過來,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瘦了?”
她以為自己被和珅喂胖了,怎麽毓舒反而這樣說?
原本還有些疑惑,不過這一桌另外一名女客插了嘴道:“必定是之前那些苦日子熬得,如今便好了嘛,十一福晉還真是與和夫人姐妹情深呢。”
馮霜止微微地一垂眼,沒說話。
衆人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只有熙珠在下面悄悄地握了馮霜止的手掌一下,她輕輕地回握,換來熙珠那會心的一眼。總歸還是有個真的關心着自己的姐妹的……
她們這一桌坐了六個,身份尊貴的十一福晉毓舒,和碩和嘉公主,阿桂的兒媳熙珠,對面的兩個卻是馮霜止不認識的。
毓舒作為半個主人,自然為馮霜止引見:“這一位是武英殿大學士兼軍機大臣李侍堯李大人的夫人,這一位是大理寺卿孫士毅孫大人的夫人,霜止妹妹久不出來,怕是不認識。”
于是相互厮認過,馮霜止才知道,方才接話說自己過的日子苦的,便是那孫夫人。
“如今這京城裏真是熱鬧,一刻也脫不開身,還預備着今夏出去避暑呢。”孫夫人似乎是個話唠,多話得很,那嘴巴一刻也沒聽過,說着說着便看了馮霜止一眼,“對了,和夫人這是已經懷孕了,可得早早給你家爺備好個通房丫鬟,爺們兒就愛出去鬼混,我們做正妻的,萬不能讓外面那些雜碎給踏上臉來。”
這事兒還真是馮霜止的心病,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麽好,在衆人的注視下只道:“如今似乎還沒有必要。”
衆人給她吓了一跳,便是毓舒都用一種驚詫的眼神看着她,只道:“孕中忌諱着房事……”
馮霜止知道她想歪了,想着這些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話,如果自己将真實的情況說出來,明日還不知道怎麽傳自己呢。只是她偏生就有了這樣的念頭,于是淡淡道:“他不要,我也不能強塞給他。暫時沒這個打算……”
衆人的眼神,頓時變得更古怪了。
然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馮霜止只不過是将杯子輕巧地擡起來,用修長的小指墊了一下,輕輕地飲一口茶,也沒喝,只沾了一點,為的是掩飾自己唇畔的冷笑。
毓舒的臉色,頓時就複雜了幾分,更不要說是一直不怎麽如意的熙珠了。
毓舒是成親不久就有了孩子,可是也不知道熙珠是怎麽回事,至今都沒有消息。阿必達納了兩房小妾,熙珠看上去沒什麽事兒,內裏哪裏能高興的呢?
女人們最怕的就是對比,偏生不幸福的她們面前有個幸福又甜蜜的馮霜止,是個人看了都要羨慕嫉妒乃至于恨了。
本來是她們要問,馮霜止從沒準備宣揚這事兒的,怪不得她。
那李侍堯的夫人是個懂情況的,立刻轉移話題,看了看馮霜止頭上的宮花,“和夫人這宮花顏色倒是鮮亮,這點翠的手藝怕是不錯,想必是宮裏頭的小太監們孝敬的吧?”
“不過是家裏爺們兒随手帶回來的,說我孕中別打扮得太過,因而今天也只有這頭上的宮花能看了。”馮霜止敷衍了過去。
之後話題就已經轉到了正常的軌跡上,談話期間公主說不舒服,先回屋去歇着,一會兒又說前面十一爺已經喝醉了,要毓舒去照看一下,孫夫人和李夫人去找別的命婦們說話,要一會兒才回來。
馮霜止跟熙珠,總算是有了說話的機會。
“好久不見妹妹了,你這日子也總算是好起來了。我瞧着旁人的眼神,個個都是羨慕你的,你這是神仙日子,我也羨慕。”熙珠一點也不隐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她拉着馮霜止到花廳外面去說話,一面走,一面壓低了聲音說,“我想這些年你也看清楚了,毓舒跟我們不是一道人。”
馮霜止清楚得很,打從當日在屏風後面聽見毓舒訓斥福康安的話,她就知道毓舒可能不喜歡自己了。只是毓舒畢竟是大家閨秀,從小學的東西就多,進宮也不少,宮裏宮外使手段的人多了,毓舒要學到一些還不簡單嗎?
“這話在春和園,怕還是不要說了吧?”
“你呀,還是那樣步步謹慎的,這裏沒人,說會兒體己話也不妨事兒。”熙珠坐在了長廊旁邊,馮霜止便坐到了她面前,兩個人挨得很近。
“我若是不小心謹慎,這些日子也過不來啊。”和珅是個有大抱負的人,馮霜止也不會讓自己成為他的拖累的,“我久不出來,怕是真的快鬧不明白外面這是什麽情況了,方才公主怎麽進去了?”
“公主不喜歡參加這樣的宴會,你方才不曾注意到她的手嗎?天家貴氣,嘴上說着不在意,心裏還是有疙瘩。”
和碩和嘉公主嫁給了福隆安,而福隆安恰巧是熙珠早年的心上人,不知道熙珠現在看和碩和嘉公主是什麽感覺?
四公主有手疾,乃是蹼掌,所以被人說是“佛手公主”,她不喜歡出席這樣熱鬧的場合,多半是因為自己的手,有這樣的殘缺,心裏自卑。
“對了,方才與我們同席的那兩人,孫夫人和李夫人,是個什麽情況?”馮霜止看着這兩人的年紀都不算是小了,跟她們同席,想必也是不簡單的人物吧?
“她們的身份你也都知道了,孫士毅跟李侍堯,是最近朝廷裏的紅人呢。”
熙珠知道得很多,只不過這些消息在她這裏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她問馮霜止道:“你進來的時候可看到福康安了?”
“見到了。”馮霜止皺眉,“可有什麽事?”
“那陳喜佳,是你在江寧時候的好友吧?”熙珠以前跟馮霜止寫信交流的時候,曾看馮霜止提起過,“我進來的時候與她談起你,福康安還沒說什麽呢,她倒是一下将話頭截斷了,是個厲害的。”
聽了這話,馮霜止的表情一下就古怪起來,頗有些似笑非笑的味道,她睨了熙珠一眼,忽然湊過去說了幾句話,熙珠聽了于是笑起來。
“我當你們還是個什麽好姐妹,不成想是她先生了嫌隙的,虧我還想為你打個前鋒,沒有想到是弄巧成拙了。”
“她跟福康安的破事兒,與我有什麽相幹?”馮霜止最煩的便是将那些原本與她沒關系的事情扯到她的身上,“能争得福康安的寵愛是她本事,争不得還能怪到我的身上嗎?”
一對兒姐妹,因為一個男人翻臉,再正常不過。
區別在于,馮霜止沒了福康安什麽事兒也沒有,甚至一身輕松,可是陳喜佳沒了福康安怕只有一根白绫上吊了。
這樣對比,興許對陳喜佳不公平,可是換一個對比——倘若和珅負心,馮霜止還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比原來更好,可福康安負心,陳喜佳也只能上吊了。
“不該怪到你身上的,卻怪到了你身上,當心着日後給你使絆子,女人心海底針,哪裏摸得清楚?”熙珠這是警醒她,看她一臉沒把陳喜佳放在眼裏的樣子,生怕她陰溝裏翻了船。
馮霜止笑道:“熙珠姐姐這兩年才是心計見長,妹妹佩服。”
“我的算計,倒大半都是跟你學來的,不過……這後院裏面的事情,你卻不一定如我了。”熙珠說道這裏,微微一笑。
馮霜止也關心她,拉了她的手問道:“熙珠姐姐嫁給那阿必達之後,可過得好?”
“其實阿必達倒是真心實意待我的,只是這真心實意,畢竟比不得你家的那個,我久未有孕,還是給他找了兩個通房,只是他一月倒有十幾日是歇在我這裏的,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會在外面給我甩臉子,便是進了屋也是相敬如賓,阿桂大人又是個家規嚴的,這日子安生呢。”
除了沒有個孩子,一切都算是完美了,完完整整的古代後宅女人的标本。
馮霜止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的标準跟別人不一樣的,當下她臉上笑容略冷,只道:“和珅倘若敢納妾,我便能立刻和離了。”
這樣烈性的話,熙珠還是頭一次聽馮霜止說,她本以為她是開玩笑,可是一看她表情,便知道她是認真的。當下熙珠嘆氣,“虧得那和珅能忍你,也還好你嫁了他。”
她伸手來戳馮霜止的額頭,馮霜止順勢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姐妹兩個說着知心話,話題不知道為什麽又轉回了毓舒的身上。
“毓舒的手段是厲害着,我看着比起你是分毫不差,只是你做得明顯,她做得不露痕跡。”熙珠說着,不知道為什麽笑了一聲,“我往日去成哲郡王府看她,兩位側福晉怕她得厲害,每日都要去她房裏立規矩。”
毓舒有手段能控制住下面的人,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恩寵,自然是厲害的。
“我有一事,必須告訴你。”熙珠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決定說了,“你可知道我這些時間為什麽不來找你?”
這也是馮霜止的疑惑,即便是她去江寧了,熙珠也能寫信過來,一年聯系個幾次,還算是保持着交情,怎麽自己嫁了和珅,聯系反而少了?尤其是和珅落榜之後,熙珠就幾乎沒有來過了。
“姐姐有話便說吧。”
“你可還記得你幾年之前宮裏受罰的事兒?”
熙珠知道自己說出去之後,就相當于要完全與毓舒劃清界限,不說是明面上,在馮霜止這邊便是坦白了。
本來這事兒已經很尋常,馮霜止現在想起來都不會有什麽感覺,可是看着熙珠那平靜的表情,她卻感覺出了熙珠那表情下面的驚濤駭浪——“熙珠姐姐直說。”
“那事兒——”
“喲,我當是誰在這裏說話兒呢,原來是兩位夫人。”
馮霜止正聽得用心,不曾想後面的花園裏出來個聲音,卻是一名身上穿得不是很華貴的命婦走了出來,甩着手裏俗豔的紅色絲帕,便向着馮霜止走過來了。
馮霜止眼角餘光一閃,卻瞥見那走廊上有一片淺蔥色的衣角閃過,她目光一凝——春和園的下人嗎?
這個時候,看向那方才走過來的婦人,馮霜止心中就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了。
“原來是海寧家的。”熙珠待那夫人一走近,便笑了一聲,“海夫人倒是好雅興,從園子裏面走出來。”
海寧?馮霜止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只能在一旁看着,待熙珠說完了,才上去問了個好。
這婦人穿得寒酸,想必不是什麽高官厚祿家的。
見熙珠表情有些冷淡,査氏有些尴尬,“不過是湊了巧兒,不曾想撞見二位夫人,怕是我攪擾了,這便離開。”
馮霜止不好對熙珠說方才兩人說話的時候有人在旁邊聽着,方才若沒有這査氏出來,怕是她們的話都讓人聽去了。
“我看着也要到了開宴的時候了,我們不如一同回去吧,不該讓主人家等急了。”
馮霜止是個聰明人,這査氏看着是一臉的老實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出言提醒,不管怎麽說,總不能給人家難堪。她邀了査氏一起走,倒是換來了她感激的目光。
既然馮霜止都開口了,熙珠也不好多說,當下跟兩人一起回了席間,果然已經是開宴了。
馮霜止剛剛進去,就瞧見了馮雪瑩跟馮雲靜坐在一起,她恰好從這兩人的身邊走過去,兩人起來給馮霜止見了個禮。
馮霜止讓熙珠先走,自己留下來跟姐妹敘敘舊。
馮雪瑩的目光首先落到了馮霜止的腹部,眼裏冒出些奇怪的酸氣來,她打了聲招呼,卻沒說話了。
有本事的還是馮雲靜,她之前嫁給錢沣的時候,哪裏想到今日的情況竟然反轉了呢?盡管近日打扮得一身貴氣,可是人人都知道她丈夫不過是個翰林院修編,現在也跟修訂《四庫全書》的事兒有點關聯,不過左右就是個不得志的小官,現在還沒爬起來呢。
馮雲靜看着馮霜止,皮笑肉不笑地,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姐姐今日也算是飛上枝頭了,我跟大姐都羨慕得緊。”
“麻雀變不成鳳凰,該是什麽樣便是什麽樣。”馮霜止冷冷地回諷了一句,噎得馮雲靜沒說出話來。
沉默的氣氛便這樣蔓延開了,馮霜止跟她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當下便想要走開,哪裏想到馮雲靜竟然走上前來,“姐姐今日春風得意,哪只他日是否跌落枝頭呢?靠着谄媚獻寵上去的——”
可是她的話沒能夠說完,馮霜止面含笑意地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好妹妹,看着你不好,我便好了。”
這聲音可以說是輕柔和緩,甚至帶着幾分醉人的味道,像是那陳年的女兒紅,撩着人的聽覺,卻讓馮雲靜覺得自己的頭皮發麻。
她扭過頭來看馮霜止,只看到她勾起來的唇角,帶着幾分冰冷的意味,一雙眼深不可測——每每看到這樣的馮霜止,她就要想起當年她狠厲的手段,當下竟然不敢再說什麽,任由馮霜止對她說了這一句話之後,轉身離開,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背對着她們,馮霜止一步一步走得很穩,甚至還擡手很自然地輕輕扶了一下自己頭上一點也沒有歪的點翠宮花。
馮霜止現在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任何時候,都是和珅站在自己背後的。
回到了自己的席上,熙珠立刻拉住了她說話:“你方才對你那妹妹說了什麽了,我看她氣得都發抖了。”
方才馮霜止留下之後,熙珠就一直關注着那邊,見馮霜止過來了,這才趕忙問道。
馮霜止一掩唇,“熙珠姐姐關心的事兒是越來越多了。”
“你到底說了什麽,一句話把她氣成那樣?”毓舒這時候也回來了,坐到了馮霜止的身邊,也問道。
“我說她過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
馮霜止懶得避諱,直接說出來了,于是這一桌頓時笑成了一片。
毓舒揉着自己的肚子:“你個禍害,誰聽了這話能不生氣?你那庶妹真是可憐。”
馮霜止一扭頭,看到馮雲靜竟然氣得搖搖欲墜,差點就要暈倒的模樣,本來是想要笑的,可忽然之間又笑不起來了。
“她怎麽了?”
馮霜止的聲音,引來了衆人的關注,都側頭去看那一桌的馮雲靜。
之間馮雲靜遠遠地忽然彎下腰,似乎有點不舒服,她身邊的馮雪瑩有些吓住了,在哪兒手足無措,身邊的丫鬟婆子們沒一個反應過來。
馮霜止瞧見她捂住自己的肚子,心裏忽然有個不怎麽好的想法,馮雲靜成親這麽久,也是沒有孩子的,難道——
她站起來,道:“好像出了事兒,我去看看。”
毓舒起來道:“我與你一同去吧,好歹我是半個主人。”
如果出了什麽事兒,馮自然是毓舒出面處理比較好,雖然是已經嫁出去的人,但在這家裏還是相當有權威的。
毓舒在前,馮霜止在後,兩個人一起到了那桌旁邊,見馮雲靜扶着桌子半彎着腰,咬着自己的嘴唇,額頭上見了冷汗。
“這是怎麽了?錢夫人?”毓舒其實不怎麽喜歡馮雲靜,好歹她也是袁枚收的女弟子,看不起馮雲靜這樣喜歡搏個虛名的,更何況都是才女,馮雲靜愛賣弄,只是出身在那裏擺着——毓舒不喜歡馮雲靜那才是正常的。不過一個庶女,怎麽能跟她這樣的大家閨秀一起并稱為京城兩大才女?開玩笑……
馮霜止自然是知道點毓舒的心思的,她聽出毓舒語氣之中帶了些不悅的意思。
畢竟還是在人家春和園,好歹福康安戰勝歸來是個喜事,這馮雲靜淨鬧些幺蛾子,好歹是英廉府出來的,馮霜止也不想馮雲靜太丢英廉府的臉,于是也道:“丫鬟怎麽還不給扶着?若是出了什麽事兒,不如找個郎中來看吧。”
馮雪瑩在一旁站着,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現在她在伊阿江那邊幾年,也算是頗學了些厲害的手段,悄悄對着身邊的丫鬟一揮手,那丫鬟便已經悄悄地走開了。
馮霜止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倒是那之前出言提醒馮霜止和熙珠的海寧夫人注意到了,她讓自己的貼身丫鬟附耳過來,交代了兩句,便讓那丫鬟跟上了之前馮雪瑩派出去的。
見這一幕沒人注意到,海寧夫人松了口氣,只希望自己沒有押錯。
她靠近了人群一些,繼續觀望着眼前的這一場好戲。
原本以為馮雲靜是有什麽病痛,毓舒跟馮霜止還想着找個大夫來看看,哪裏想到,即便是頭上冒着冷汗,這馮雲靜的嘴竟然也沒閑着。
“二姐,即便是往日我有才名,不該奪了你的風頭,你也不該言語羞辱于我,我好歹是你的親妹妹——”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聽着,馮霜止的面子上頓時就過不去了。
毓舒才是真的臉色一寒,她心機深,卻知道個輕重緩急,第一個看不起的便是馮雲靜這種随便潑髒水的,而且還是在這樣喜慶的場合。
說話都是要分時間地點的,在毓舒看來,馮雲靜已經不識趣到了極點了。
馮霜止這邊才是差點直接冷笑了出來:“妹妹不是糊塗了吧?你有才名,與我有什麽想幹,真以為人人都有功夫來害你!”
諷刺辛辣,馮霜止也是不遑多讓的,更何況這個時候身邊還有個喜桃。
這兩年喜桃跟着馮霜止讀書寫字,已經文雅了不少,看着不像是個貼身丫鬟,已經有了幾分閨秀的氣派,這個時候聽見馮雲靜這明顯算計着什麽的話,那眼皮子一翻,就駁道:“錢夫人真是糊塗了,我夫人乃是袁枚先生的弟子,江南士子多少人仰慕我家夫人的才氣,用得着來嫉妒你?夫人乃是你嫡姐,即便真的對你說了兩句重話,長幼尊卑有序,按照規矩您也得聽着,更何況我夫人待人一向是出了名的和善,不曾為難過別人,何時就有你說的什麽羞辱了呢?”
衆人一聽,好個厲害的丫鬟!
只馮霜止之前說了一句,這丫鬟便已經跟着她家的主子噼裏啪啦地罵了一串出來,字字連珠一樣地往外面蹦。喜桃就是馮霜止的唇舌,是她握在手裏傷人的一把劍,而且很會揣摩馮霜止的心思,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只需要憑着直覺,便知道馮霜止這個時候心裏想說什麽話,想要将馮雲靜譏諷到哪個程度——什麽都不說,先将馮霜止從這件事上摘出來再說。
讓所有人都知道長幼尊卑,再将馮霜止在江南那邊的時候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講,衆人只要聽了她這一番理直氣壯的話,大約就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了。
人都是勢利的,不說錢沣現在還沒發跡,即便是發跡了,也不過只是個過于清正廉潔的人,太直太拗,做不得大官,一輩子也就是個言官的命。可是和珅都不一樣了,人人都看得出和珅算是個做人比較圓滑的,現在又是一步登天,至少也是個二品的大員了,比着那錢沣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和珅的夫人跟錢沣的夫人是姐妹,人家馮雪瑩都在一旁看着沒插話,衆人也不會自讨沒趣兒地出來為馮雲靜出頭——左右是人家的家務事,反正她們沒辦法插手的。
于是現場立刻就有了一種相當詭異的情況,衆人都在看這邊,卻都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人上來理睬。
毓舒的臉色有些難看,只恨不得直接将這馮雲靜扔出府去,若不是傅恒還挺看好那錢沣,請帖怎麽也不會發到馮雲靜這樣的人手裏的。
她冷冷地看了馮雲靜一眼,道:“來人,扶錢夫人下去歇着吧。”
歇着了也就不要上席面兒了,她傅恒府沒那麽多的席面兒給閑人。
馮雲靜顯然聽出來了,這種事兒極其丢臉,她是怎麽也不肯的,便道:“我沒什麽大礙,不必——左右福晉還是跟我二姐交好的,罷了,我去也就是了。”
她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按住自己的肚子,走得是一瘸一拐的。
馮霜止在後面看得想笑,這是肚子疼,又不是腿疼,即便是腳軟,也不至于這麽誇張。
她們都以為事情就這樣暫時地告一段落了,哪裏想到不知道是誰通知了前面的人,那馮雲靜出去竟然就撞上了趕過來的錢沣。
“雲靜,你沒事兒吧?臉色怎麽這麽白?吃壞東西了?”錢沣一疊聲兒地問着,一副關心妻子的好模樣。
屋子裏面的衆多女客頓時有些面面相觑起來,這伉俪情深的,也有些令人眼紅呢。
一看到錢沣,馮雲靜的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東注……”
這聲音都是哽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站在屋裏的毓舒,頓時臉黑了。
好歹還在人家的宴席上,這哭哭啼啼的……還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連點子基本的禮數都沒了。
馮霜止也是覺得面上無光,喜桃上來扶了她,生怕馮霜止動了胎氣,畢竟現在馮霜止是有身子的人了。
一直沒說話的馮雪瑩這個時候倒是說話了,開口第一句就是:“三妹肚子疼,指不定是……有喜了呢?”
一直想要發作的毓舒沒來得及說話,這個時候倒是不好說話了,只能忍着,站在一邊,但是誰都看得出她一臉的冷意。
錢沣扶着她,一臉的心疼:“沒事兒,我都聽了你大姐派來的丫鬟的通報了,別擔心,現在先去看大夫吧。”
馮雲靜連忙搖頭:“東注,長幼尊卑有序,即便是嫡姐說了我什麽,你也不要生氣,這都是我該受着的,誰讓我才高福薄?能遇到你便是幸事了。”
喲,這颠倒黑白的功夫。
馮霜止給氣樂了,她竟然真的直接給鼓了掌,“黑的從三妹的口中出來成了白的,白的從三妹的口中出來就成了黑的。敢情我馮霜止作為你的嫡姐,便是處處為難了你,我倒真是見識了,才高福薄,我還以為你你是口誤說什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
之前喜桃說的話,可比不上馮霜止的直接和辛辣,畢竟馮霜止的身份擺在那裏,話從她的嘴裏說出來,多了幾分難言的威懾力,更何況小姐跟丫鬟的氣場不一樣,馮霜止現在的身份跟之前又不一樣。
此刻她不是在對着馮霜止說話,是對着錢沣說。
錢沣一心維護自己的妻子,只覺得馮霜止面目可憎,早聽雲靜說自己有個惡姐,他當時還覺得不怎麽相信。畢竟馮霜止還是英廉大人的孫女,管教也算是不錯的,興許只是雲靜說得誇張了一些,不想今日見到竟然是與雲靜所說的一般無二。
當下錢沣就有些發怒,他想要出口斥責馮霜止,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畢竟現在自己還跟馮霜止沾着親。馮霜止現在也算是錢沣的二姨子了,他總不好開口說馮霜止什麽,只能去安慰馮雲靜。
馮雲靜原以為錢沣肯定會為自己說話,哪裏想到他忽然成了個悶葫蘆,差點氣得吐了血。狠狠地一轉眼,瞪向了馮霜止,哪裏知道馮霜止一直看着她,那眼神裏帶着些許冰冷的味道。
“還是早些去請大夫吧,若是有喜,豈不是一樁喜事兒,好歹今日是福将軍凱旋回來的接風禮,在這庭前吵鬧,像是個什麽樣子?”
馮霜止代毓舒說了這話,她知道毓舒的立場不好說這話,畢竟是主人家什麽都要寬容着,現在也只能她來做這個惡人了。
聽了這話之後,毓舒也算是臉色好了一些,正好順着臺階下,順便也給馮雲靜一個臺階,便走走出來,道:“丫鬟已經去請人了,錢夫人還請不必擔心。”
只可惜,毓舒難得大方一次,股權着主賓的顏面,可馮雲靜是個不要臉的。
她竟然揪住了錢沣的袖子,輕聲道:“我不過是剛剛氣得急了,肚子有些疼而已。”
現在頭上還在冒冷汗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逞強,馮霜止疑心她是沒鬧清楚重點,于是說了一句道:“三妹還是先去找個大夫把把脈吧,興許真跟大姐說的一樣,是個喜脈呢?”
馮雲靜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想起這茬兒來,便明白過來,跟馮霜止鬥不是什麽重點,重要的還是自己找個肚子,現在馮霜止都有了,自己這個肚子卻不争氣……
只是要她這樣走了,總歸是不甘心的,臨了了還要扮演一回白蓮花:“多謝姐姐寬容肯體諒,那……妹妹這便去了,還望姐姐千萬不要生氣……回頭妹妹再來給姐姐賠罪。”
這分明是誤導着衆人,說是馮霜止之前要逼着她賠罪什麽的,這馮雲靜,無中生有的一把好手啊!
馮霜止走下來,正要應對反擊,不想月亮門外面忽然傳出來一聲笑:“霜止,誰有招惹你了,竟然能逼得你這樣的好脾氣都讓人賠罪?”
這笑聲裏帶着溫潤和爽朗,一點也沒将眼前這事兒放在眼裏,衆人的目光随着都轉了過去,便瞧見一身藏藍的和珅從那門外走進來,後面福康安等人倒是落後了。
這等的風度翩翩,比起方才錢沣進來時候的那種着急,真是十萬八千裏,天壤之別。
然而這俊逸的男子,手中還有前面男客們統一對酒時候拿着的折扇,竟然是直接走到了馮霜止的身邊,一握她的手,道:“聽說你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