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
馮二小姐要嫁給鈕祜祿家的和珅,論旗籍,是和珅更高,可是論出身,卻是英廉府尊貴。
衆人都對這一樁婚事津津樂道,最大的問題,應當是在傅恒府那裏。
可是,福康安始終沒有說要去英廉府上提親的事情。
說起來,也是馮家的人膽子大,不管怎麽說,當初是萬歲爺答應過福康安的婚事的,如果現在福康安忽然改變了主意,去英廉府提親,怕是英廉只能食言,推掉這一門親事了。
然而讓人啧啧稱奇的是,傅恒府并沒有這樣的動作。
書房裏,英廉問她:“你可是想好了?此子才華雖高,可并非每一個有才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我更看好的是錢沣。”
“錢公子已經向着三妹提親,難道瑪法您要告訴他,求着他來娶我嗎?”馮霜止都覺得這不靠譜,本來就已經是塵埃落定了的事情,她不可能這一世還嫁給錢沣。上輩子人家主動來求親,她嫁過去也都是受罪,現在人家是提的三小姐,她二小姐嫁過去,不是自己把臉貼上去讓人打嗎?
她心知英廉不過是提這麽一句,不會真的這樣做。
英廉嘆了口氣,“你也是個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我依舊有一件事特別奇怪……和珅,他為什麽會來府上提親?你們之前,似乎并沒有什麽交集。”
尤其是那幾年,馮霜止在江寧,基本沒有回京城,也不可能有什麽消息傳回來,之後的名聲是馮霜止的很差,連英廉都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到如今的這一步。
其實一開始挑選孫女婿的時候,英廉是有考慮過和珅的,可是後來就将這人剔出去了,因為他跟伊阿江走得太近,現在卻是他上門來提親,難得的是,自家孫女竟然同意了。
英廉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起來。
于是馮霜止沒有隐瞞想,将一些事情說了說:“瑪法,我與他,都有一個老師,便是如今名滿天下的袁枚老師,所以相互知道一些也是極為正常的。旁人不知我性子,不代表我的先生不知道。”
英廉瞬間明白了過來,眼神之中帶着幾分驚訝,不過最後又笑了起來。
他想了想,道:“你們小輩的事情我不問,不過我一開始對他并不算是滿意,才學什麽的我也算是了解了,只不過有一點……這個人的人品和能力……霁丫頭,你要想清楚了,他現在一貧如洗,空有一腔抱負,能不能成事,還很難說。”
所以呢?
馮霜止看向英廉,有些疑惑:“瑪法是想……”
“提親我答應,可前提是他能夠達到我的要求。”英廉走過去,提筆寫下幾個字,在宣紙上,之後說道,“這也不算是為難他,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到……憑什麽娶我英廉的孫女?”
在這邊跟馮霜止說了之後,英廉走過去摸了風霜額前的劉海一下,然後笑了笑:“放心吧,霁丫頭,瑪法不會害你的,有的事情,我們這些活久了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既然看中了這個人,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有什麽本事讓你看中。”
馮霜止無言,最後卻笑了一聲:“瑪法你去吧。我覺得,他會讓你滿意的。”
只因為,他是和珅。
這丫頭,還沒成親呢,就開始護短了。
英廉笑了笑,背着手走出去,到了客廳裏,坐下來,端着架子,先喝了一口茶,看和珅一直站在那裏,還算是有禮貌,心裏稍稍有些滿意。
別的不說,禮數是相當周到的,不像是伊阿江家的那個小子,老實之中還有幾分奸猾。
“前些日,你已經讓人來提親了,今日卻登門造訪,不知道這是不符合禮儀的嗎?”
其實這一趟,乃是英廉讓他來的,現在這樣說,不過想看看和珅的反應。
和珅今日穿着一身藏藍的袍子,這些年來,已經脫去了年少時候的瘦弱,豐神俊朗起來,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着幾分難言的書卷氣,可是事實上,和珅騎射的功夫也是很不錯的,只是看上去他這樣的身材是很有迷惑性的。
長眉狹眼,筆直的鼻梁和兩片薄唇,垂着眼,露出幾分謙遜的模樣,可是從他微微彎着的唇角卻又能夠感覺出他是一個很有自信,并且很鎮定的人。
聽了英廉這颠倒是非黑白的話,和珅病不驚亂,前些日子托媒人,又央求了繼母來提親,今日接到了英廉府的邀請,來之前他就知道肯定是有一個難關要過了,不過他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早就知道一般。
如果事情太容易,那才是有假了吧?
“英大人玩笑,您是長輩,和珅是晚輩,您若有吩咐,和珅不敢不從。禮數一事,和珅自問已然周到,我見的并非是馮二小姐,僅英大人罷了。”
英廉撫掌而笑,這的确是很鎮定的一個青年才俊,也難怪霜止看得上眼,甚至直接就說“嫁”字了,怎麽說,英廉這心中都有幾分不舒服的感覺,有些拈酸起來。
“後生可畏,口氣竟然都這麽大了。”英廉笑了一聲,“今日是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了,我知道你中意我孫女,我也問過她願不願意嫁,她的答案,我總覺得你應當是猜到的。只不過,她同意,我卻有要求,你若是做到了,我才敢将她許配于你。”
和珅心下明鏡似的,只道:“英大人請說。”
沒有任何的保證,說什麽“竭盡所能”,他只有如此淡然的一句“英大人請說”,光是這紋絲不動的氣度和沉穩,便足夠讓人刮目相看了。
不管和珅在鹹安學宮之中到底過的是什麽樣生活,見的是什麽樣的人,左右英廉還是個有實權的二品大員了,現在甚至是直隸總督,面對這樣的重臣,少有幾個人能像是和珅這樣波瀾不驚的。
英廉看着和珅,忽然就覺得自己是老了。
他想起霜止那丫頭,竟然覺得平日裏那丫頭端着不說話的時候,像極了現在的和珅。
忽然就明白,為什麽霜止會心甘情願地直接說嫁給和珅了,因為這兩個人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人這樣隐忍沉默又善于僞裝的性子,真的在一起了,是不是能夠和和樂樂,順遂一生呢?
“我——有兩個條件。”
英廉終于說了出來,這兩個條件,其實他考慮了不短的時間,“其一,你要繼承你高祖父尼雅哈納留下的世襲爵位,也就是三等輕車都尉。我英廉的孫女,怎麽也該有個三品夫人的銜……其次,有一座新的宅院。”
總不能讓馮霜止跟着住在驢肉胡同那樣的地方吧?
有的話,英廉不好多說,可很多事情只能這樣說。
他英廉怎麽說也是朝廷重臣,将孫女嫁給這個窮小子,若是連個“三品夫人”的名頭都沒有,說出去怕是要讓人笑掉大牙的。
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們的笑話呢,可英廉不想讓他們看笑話。
和珅祖上有軍功,所以也有世襲的爵位。
這三等輕車都尉,是個虛銜,根本沒什麽實權,只是名頭上好看。
清朝爵位有兩個系統,一個是皇族爵級,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鎮國将軍、奉國将軍、奉恩将軍,共十級;皇族之外的爵級,則是公、侯、伯、子、男、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恩騎尉九級。
輕車都尉乃是第六等,一到三等輕車都尉,正三品。
如果和珅承襲了爵位,之後就能夠按照三品朝官的規格來辦喜事,英廉的面子自然也有了,便是馮霜止的面子也有了,說出去也好聽。虛銜也有虛銜的好處,對這一點,英廉想得很清楚。
世襲的爵位,總是要和珅或者是和琳繼承的,這兩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成。
只不過,和珅畢竟是兄長,個和琳又敬重他,兩個人之間定然是不會出現什麽争奪承襲爵位的資格這樣的事情的。
至于宅院……
和珅只是微笑:“英大人不考慮再添兩條嗎?”
英廉忽然有些愕然了,他這一刻看出來了,自己這準女婿,怎麽似乎早已經胸有成竹,就等着自己提條件一樣了呢?這感覺有些不舒服,似乎是自己被算計了一般。
英廉眯了眼,有些不冷不熱地笑道:“你當這件事很輕松嗎?”
尤其是承襲爵位的事情,勳位處的官員們可不是吃素的,個個吃人不吐骨頭,和珅要真的能辦好承襲爵位這件事——不管使用什麽手段,英廉才敢将馮霜止嫁出去。
“那麽,英大人不準備加一個期限嗎?”和珅只是要将事情問清楚,如果自己辦到了,回頭英廉又矢口否認的話,那才是真的……有些讓人郁結呢。
英廉宦海沉浮多年,并不說期限,只道:“你何日辦好這些事情,便何日開始正式議婚。”
成婚不是簡單提個婚就能成了的。
滿禮,婚姻締結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包括提親、打聽、相看、合婚,共四件事,這是婚事進行的最初四項。婚姻的第二步包括放小定、放大定、過禮、通信、過嫁妝,共五件事,這是婚事進行的當中五項。婚姻的第三步包括迎娶、響房發轎、娶親送親、扶轎杆兒、見面分大小、吃酒開箱、拜客、回門共八件事,這是婚事進行的後部八項。其中的“過禮”,類似于漢族的“納采”或者“下彩禮”,“過禮”之後便是“過嫁妝”。
和珅現在不過是才提親,馮霜止的八字都還沒給出去呢,打聽看相合婚,都沒定下來。
其實後面的程序在他們看來并沒有多大的意義,真要想成親,便不會有什麽八字不合的情況出現。哪個算命的不長眼,人家都已經來提親了,男女雙方眼看着要嫁娶了,跟人說八字不合的話,那是拆一門親事。
有道是,寧拆十座橋,不毀一門親。
換句話說,後面的程序根本不是什麽問題,只要現在,和珅能夠過了英廉的考驗,後面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
現在既然得了英廉的要求,回頭和珅就去辦事了。
消息傳到馮霜止那裏,卻是讓她笑了半天。
喜桃最近是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事情是一樁接一樁,根本看不過來,現在自家小姐聽到老太爺刁難自己未來的夫婿,竟然還笑得出來。
“小姐你是不是吓住了?這事兒怎麽還能笑?如果……如果和公子辦不成這事兒,那你們這樁事兒不是……”
“他若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我憑什麽嫁給他?”
說到底,她對他還是有信心的。
最後的事實證明,英廉差點走了眼,和珅辦事的速度很快,簡直像是這件事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阻礙。
英廉得知和珅再次來拜訪的時候,差點驚掉了手中的茶杯,和珅就把事情辦好了?
當房契和承襲爵位的手續證明放到了英廉的面前的時候,英廉終于算是承認了,馮霜止的眼光的确不錯,只不過……
和珅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據我所知,勳位處的官員不會這麽好說話,要承襲爵位至少得要你拿出三百兩銀子來,我不覺得你有這樣的能力。”英廉這一次說話很直白。
和珅點頭道:“英大人所料非虛,錢和珅是沒有的,有的只有在鹹安學宮積累了這麽多年的人脈,想必在決定要将二小姐嫁給和珅之前,您已經調查過我在學宮之中的事情了,所以……晚輩不便再多說了。”
畢竟幫皇子們代筆,不算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歪門邪道。
十二阿哥倒了之後,又有五阿哥暴卒,日後儲位之争到底是什麽情況,和珅也說不明白,只是現在能夠利用的手上的人脈,就應該用好了。
這一座宅子,算是這麽多年自己的積蓄,皇子們有時候也要塞點好處送點人情,至于爵位,其實根本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不說伊阿江還是自己的好友,更有楊瓒那邊的關系能夠動用上,幫助諸位皇子代筆,現在出這麽一樁事情,只要和珅開口,整個勳位處有誰敢攔着?
所以這件事,真是辦得出乎意料地快。
英廉是完全被這樣的神速吓到了,只是回頭一想,果真是他低估了和珅的,這年輕人定非什麽池中之物,在鹹安學宮那麽多年,不說裏裏外外的關系,這結下來的人脈又能夠為他日後的官路做出多大的貢獻,便是從這一次他提出要求,而和珅胸有成竹就可以看出來——其實和珅一直對自己的人脈和關系相當有自信。
這樣的一個善于經營的人,娶了霜止去,只要他們相互之間有意,又哪裏發愁沒有好日子過呢?
英廉看着和珅,忽然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不舍起來,畢竟是跟自己親厚了這麽多年的孫女,這一說嫁竟然就已經快了。
和珅歸攏在袖中的手指,因為事情的塵埃落定,終于緩緩地放開了,整個人也從之前的那種略微緊張的狀态上,緩緩地回到了最平常的模樣。
“英大人也不必擔心,日後二小姐……”
“你不必多言,我自然懂得,回頭叫你的媒人來,定了生辰八字,慢慢地将後面的日子都定下來,我家霜止今年也是十八的年紀了,差不多了……便在年底将事情辦得差不多吧……免得,夜長夢多……”
這夜長夢多,說的是福康安。
和珅也明白,他長眉微蹙,最後卻緩緩地舒展開,即便是福康安又怎樣呢?
他不會容許旁人觊觎屬于自己的那些東西的。
本質上,他和珅不是什麽聖人,他只是一個近乎看透了世态炎涼的小人。
所以在遇到一些很珍貴的東西的時候,那種特別敏感的內心,便會立刻有一種要将這些珍貴的東西全部抓住的想法。
和珅覺得,他可能病了,相思病。
親事徹底定下來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所有人都驚訝了。
一開始和珅提親的時候就有人傳消息,說福康安要攪局,可是直到現在,也沒什麽消息。
眼看着時間臨近了臘月,風裏飄着紅梅的香氣,日子已經定下來了,便在臘月初九,一個很好的黃道吉日,宜嫁娶。
算命的人總是很能夠說吉祥話的,馮霜止只覺得肯定是和珅給了那算命先生遞過了賄賂,才能有這麽多這麽好聽的吉祥話出來。
可是喜桃看了,只說是她現在人在局中,整個人都甜甜蜜蜜的,所以覺得聽到什麽話都好。
馮霜止細一思量也是,其實看着帖子上寫着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吉祥話,可是自己看着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感覺自己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裏有和珅,還有自己。
說約好了七年後,你娶我,我嫁你——她一日日地等着,等着,終于到了七年之後了,她看到了紅色的嫁衣,看到了紅色的蓋頭,漂亮的花轎,高高燒起的紅燭……
新郎的喜秤從蓋頭外面伸進來,她坐在灑了紅棗花生桂圓瓜子的床上,有些緊張地摳着自己的手指,而後那蓋頭掀開了,周圍一片掌聲雷動。
馮霜止聽到了那新郎的聲音,卻不知道為什麽吓出了一聲冷汗。
“不要——”
“小姐,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喜桃就睡在裏間,馮霜止的床榻邊,乍一聽見這聲喊,立刻翻身起來,沖到窗邊去看馮霜止。
只見到馮霜止忽然之間坐了起來,抱着厚厚的錦被,臉上還帶着幾分殘留的恐懼與驚駭,那額頭上覆蓋着密密的汗珠。
“小姐,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是啊……做噩夢了……”
馮霜止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自己蓋好了被子,卻睜着眼,不肯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一閉上眼,就重複方才的那場景。
“明日便是嫁期了,還有一個多時辰,喜娘們才來呢,小姐您再歇一會兒吧。”
喜桃是馮霜止的貼身丫鬟,即便是馮霜止出嫁也是要跟着走的,她一點也不擔心。
馮霜止聽了她的話,眼神有些空茫起來,道:“我是要嫁給誰來着?”
“不是三等輕車都尉鈕祜祿·善保,也就是和珅公子啊。”喜桃真是忍不住要伸出手來摸摸馮霜止的額頭,看看她是不是有些燒了。
可是這一刻,馮霜止的眼底,又恢複了清明。
上一世忘記的一些場景,忽然就這樣回想起來了。
她想起上一世嫁給錢沣時候的場景,新郎挑開了紅蓋頭,馮霜止也就看到了錢沣,只不過那人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只是很難複雜地看着她,那個時候的馮霜止——真的還不知道那樣的眼神意味着什麽。周圍的人都在給錢沣道喜,之後他們就出去了,錢沣也跟着出去送客,那天晚上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只是……這一刻的馮霜止,想起了一個幾乎沒自己完全遺忘的細節。
上一世與錢沣大婚當日,除了錢沣的那些朋友,還有誰來着?
為什麽……忽然之間就覺得當時站在房間角落裏看着自己的人,是那樣熟悉呢?
她竟然忘記了……
上一世,她嫁給錢沣的時候,和珅也在啊。
和珅與錢沣同時提親,自己偏偏選了錢沣——她約略地知道錢沣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自己的,可是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和珅也會向着自己提親,她幾乎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了和珅的,轉而選擇了錢沣。
只是下場……
這輩子的自己也已經很清楚了,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将自己放到當時的和珅的處境上,竟然猜不出那個時候的和珅會是什麽表情。
馮霜止喃喃道:“你去準備吧,我就躺這一會兒 。”
她也的确只是躺了那麽一會兒,根本睡不着不說,之後便有丫鬟婆子們進來伺候了。
聘禮和嫁妝是在吉日之前的一日就已經送到了的,也算是相當熱鬧至少辦出了個三品朝官的架勢來。
現在馮霜止就坐在妝鏡前面,心不在焉地聽着自己後面的人說話,什麽一梳梳到頭一梳梳到尾,長長久久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馮霜止覺得自己都沒有聽清楚,只記得喜娘的聲音有些南方口音,也不知道是哪裏的人,之後蓋着蓋頭就出門了。
迎親隊伍到了府門前,馮霜止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覺得不少,手裏被塞了個蘋果,寓意着平平安安,便這樣上了花轎,她看不清自己周圍的世界,只覺得上輩子嫁人迷迷糊糊,這輩子嫁人還是迷迷糊糊。
蓋頭一蓋,就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沿路一片吹吹打打的聲音,周圍人聲嘈雜,馮霜止卻是在蓋頭底下看着自己手中那紅紅圓圓的大蘋果,忽然覺得有些餓,于是翻出之前喜桃她們給自己包好的點心,吃了兩塊墊着,畢竟婚禮過程之中不能吃別的東西,從天不亮的淩晨就開始梳妝,馮霜止都不記得那些婆子嬷嬷們給自己的頭上壓了多少東西,現在只覺得自己脖子也是很累的,每次嫁人都這麽麻煩。
別人一輩子就這一次,偏偏她這重活一世,還要來一次。
上次嫁給錢沣,走的是漢禮,這一次是和珅,卻要按照滿禮來,原本對這事兒就糊塗的馮霜止,現在更是拎不清了,怎麽看都是一個樣。
半路上有叫花子上來說吉祥話,前面似乎有人給了賞錢,于是越發地熱鬧起來。
丫鬟婆子們就在轎子旁邊搭着手跟着走,說不出地喜慶。
馮霜止就在轎子裏,摸了摸自己悄悄藏在袖子裏的那一把已經有一些年月的扇子,只有這樣才能提醒自己,她這一世,嫁的不是錢沣那等的負心人。
她喜歡的是和珅,也不會嫁給了別人。
等到驕子停下來的時候,馮霜止就知道這是到了柳蔭街了,依稀記得,日後和珅的府邸也是在什剎海附近的,現在這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座宅院。
只是還沒等馮霜止反應過來,便聽見外面忽然掌聲雷動。
婆子在轎門旁邊笑說道:“新郎射三箭呢,射天射地,射轎門,方才新郎那一箭射得遠呢!哎呀,射地了!二小姐,這馬上就要射轎門了——”
婆子話音剛落,馮霜止便聽見轎門前面“篤”地又一聲響,讓周圍安靜了一剎那,緊接着又是更連天的歡呼和掌聲,便聽外面有人道:“正中,正中,新郎真是好箭法,好準頭!哈哈……”
馮霜止是差點吓得連手中的蘋果都沒有拿住,差點掉下了地,待到那轎門打開,才覺得自己手心都已經微微汗濕。
別人牽她出去的時候,她還有些呆滞地拿着手中的蘋果不想放開,知道那人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笑了一聲,她才如夢初醒,慌忙地将手中的蘋果放開了,接過了旁人遞過來的玉如意和紅花結,被新郎帶着跨過了馬鞍,跨過了火盆,又進了喜堂。
因為又蓋頭遮住,馮霜止什麽也看不清,只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被這樣的氣氛給震懾住了。
不管什麽時代,結婚總是一件很喜慶的事情。
別的沒感覺,馮霜止唯一知道的是,來的人很多,聽着聲音連八舅公阿桂這樣的大人物都來了,之後還有別的朝廷重臣,也能夠聽出些一二來。
進了喜堂,便是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也不知道為什麽,拜天地的時候還好,拜高堂的時候,整個喜堂便驟然之間安靜了下來,馮霜止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情,只能通過自己眼前那狹窄的視野來窺探——然而終究還是看不到。
在前面人喊出“夫妻對拜”的時候,整個喜堂又忽然之間恢複了那種熱鬧。
可是馮霜止在拜下去的時候,分明看到了和珅的手指,那牽着如意同心結的手指,根根緊握,連骨節都發着白。
在周圍最熱鬧的時候,馮霜止聽見了軍機大臣兼大學士傅恒的聲音,“叉出去。”
只是這麽很淡甚至很輕的一句話,可是馮霜止就從這一句話裏,知道這喜堂上肯定是發生什麽了。
不過,似乎已經不要緊了。
她的頭與他的頭幾乎碰到了一起,她袖子裏還藏着東西,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這一拜起來之後,她瞧見他手指已經恢複了原樣,之後便是送入洞房了。
只是在過去的時候,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瞧見身邊丫鬟端着的她自己拿過的那個蘋果,竟然一伸手自己用兩手握住了,便攏在袖子裏,帶進了新房。
滿人嫁娶,新房裏的東西都是女方帶去的,講究的是嫁妝比聘禮多,馮霜止的這新房就漂亮得很,是花了大心思布置的。
有關于新房的布置,倒是極為熟悉。
挂着如意同心結的床帳,兩邊黃銅的勾子,垂下來的紅色流蘇,還有那大紅色的錦被,被子下面藏着的寓意着“早生貴子”的那些東西。
馮霜止再一次地坐下了,心底便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她現在總算是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拿走那一只蘋果了,怕是如果不這樣悄悄抱着,她會覺得自己手足無措。
新郎被親友們擁着進來,想必是他在鹹安學宮之中的一些朋友。
有人道:“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你和珅最終抱得美人歸了……”
“伊阿江啊伊阿江,我怎麽覺得你這話這麽酸呢?”
“你別胡說八道啊,和兄還在這裏呢?”
“是,是,是我多嘴,和兄莫要介意。”
“唉,我們這還等着看新娘子呢……”
新房裏的丫鬟婆子們一齊擁上去給和珅道喜,說了一連串的吉祥話,那嘴皮子利索,便是馮霜止聽了也只能汗顏。
和珅笑了一聲,給了紅包賞錢,謝了他們的吉祥話,這才走過來,便有婆子喜氣洋洋地遞上了秤杆,“喜秤挑蓋頭,稱心如意!”
馮霜止屏住了呼吸,手指冰涼,手心的汗卻幾乎讓她感覺握不住手中的那個蘋果了。
那喜秤很穩地來到了馮霜止的面前,将那大紅的蓋頭緩緩地挑起來,後面之前還在說笑的人,一下就安靜了。
和珅今天很高興,他也說不上是為什麽可是這種事情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那秤杆緩緩地上挑,他的手很穩,可是心卻開始狂跳,之後便見到了那女子如羊脂玉一樣白皙的肌膚,精致的下颌,微微抿着,顯得有些緊張的菱唇,點了胭脂,有無邊的豔色。
而後,整個蓋頭掀開了,他看到了她清亮的眼神,那一雙眼裏帶着幾分很奇怪的驚喜和放心,最終卻變成了幾分羞澀。
馮霜止是觸到了和珅的目光,才知道自己方才的眼神有些過于直接,這麽多鬧騰的人在當場,即便是已經有一張厚厚的臉皮,這個時候也禁不住剮,便微微地側過頭去,兩頰浮出紅暈來。
和珅的這些朋友也就是個鬧騰,鬧騰完了,和珅那喜秤緩緩地放下,卻回頭人他們統統給趕出去了,只不過說是走,他自己也出去被拉着喝了好幾輪才能回來。
婚禮都是這樣的,原本有完整的禮儀,只不過因為男人們要喝酒,所以各種各樣的儀式都只能慢慢地來。
更何況和珅認識的人太多,今天來的人也太多,很多都是朝中的官員,送來了大禮,大多都是看着英廉的面子,當然也有人是看着傅恒都來了,所以也跟風。
所以這一場親事,真是辦得空前隆重,半個北京城都驚動了。
這是和珅的榮幸,只不過畢竟是一件苦差,盡管有人在一旁擋酒,也喝了個醉醺醺,衆人是體諒着他還要回去喝交杯酒,跟新娘圓房,這才饒了他。
敬酒敬到傅恒的時候,傅恒說了一句“前途不可限量”,阿桂卻在旁邊補道“怕你那兒子日後後悔”,和珅沒接話,當面笑呵呵的,一轉過身就直接冷臉變了神情,只是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新房裏面靜悄悄的,馮霜止早已經将那大紅蓋頭拿在手中,之後又将那蘋果捧在自己的手上,也不知道為什麽沒忍住,張口就将那大紅的蘋果啃了一口,這個時候便瞧見新房的門開了,她捧着蘋果,嘴唇還貼着,一下不知所措。
和珅身上帶着濃重的酒氣,不待回身,丫鬟們便已經全部退了出去,将房門合上了。
和珅走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之前還沒湧上來的醉意,卻忽然之間連天地來了。
他不是被酒灌醉的,是被她給迷的。
他走過來,從她的手中,将那啃了一小口的蘋果拿過來,看了看,說:“平平安安,你倒是将它吃進肚子裏了。”
這一刻,她忽然漲紅了臉,卻憋着說了一句:“拿在手裏不如吃進去實在。”
馮霜止真覺得自己是被燒糊塗了,才有這愚蠢模樣。
怕是她以後回想起現在這場面,都要将自己埋進地裏去。
和珅笑了,他将她咬過的地方放到了唇邊,自己張口也咬了一小塊,“吃進去的是實在……如果我的新娘,不是餓了的話。”
“……”忽然之間有些無言,她擡眼,看着和珅,眼底帶着幾分被戳穿之後的窘迫,他卻将那咬了一口的蘋果放到了桌上,牽住了她的手,拉她從床上起來。
馮霜止知道,後面還要喝交杯酒,她跟着起身來了,卻被他重重地一把摟進了懷裏,他掐緊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地握住。
“霜止……”
他直呼了她的名,也安定了她不安定的心。
這一刻,馮霜止的眼淚掉到了他大紅的吉服上,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在這麽喜慶的日子裏哭。
和珅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擡了她的臉,将她臉龐之上的淚珠吻去了,動作溫柔。
馮霜止卻感覺到了他那兩片薄唇的滾燙,興許是他喝的酒太烈,也興許是他此刻胸中壓抑着的感情太烈。她就這樣看着他,搖曳的紅燭上的火光,讓他整個人都像是一塊暖玉,渾身上下都有一種溫潤的感覺,不像是他以前僞裝給別人看的那樣,帶着一種故作老成的疏離。
“和珅……”
她叫了他的名字,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才驚覺兩個人幾乎已經貼到了一起。
和珅知道她略微有些不自在,也并不介意,只是牽着她來到了桌邊,将桌上擺着的酒倒在兩只酒杯裏,端了一盞給她,又自己端了一盞。
馮霜止的手,從他的臂彎裏穿過去,兩個人喝了交杯酒,之後他接過她手中的酒杯,又伸手圈住了她的腰:“七年之約,你嫁給我,我娶了你。”
這時候了,他倒還記挂着那事兒。
只是和珅記得的事情,馮霜止也是沒有忘記的,她從袖中取出那一把已經被自己握了很久的扇子,低頭看着,便微笑起來:“我們這算是私相授受,現在卻還光明正大地成親了……”
她不敢告訴他,那一刻的她有多緊張;他也不敢告訴她,那一刻的他有多痛苦。
只是如今還是走到一起了,和珅接過那扇子,緩緩地打開,還是七年之前的墨跡,不曾有過分毫的折損。
他愛她待自己的一片心,也知道那些還沒有相互表白心跡的日子裏,那些模模糊糊的感情。
隐藏在他的策論和馮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