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英廉被這次馮霜止進宮的事情氣得不輕,知道馮霜止今日要回來,早早地就在神武門外等着了,待騾車出來了,這才接上了自家的車,将那跟着的宮女太監們轟了回去,這才帶着一幹人等回了馮府。
祖孫二人在書房裏說了許久,馮霜止路上就哭過了,她不愛哭,不過是因為看了和珅送的燈,忽然就有些委屈了。
任是誰遇到那樣的事情不委屈?馮霜止重活兩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瑪法不必擔心,霜止好好的。”她笑了一下,已經是一臉的鎮定。
英廉這兩天也在乾隆那裏鬧,他只有這一個孫女,還能看着她受苦不成?更何況馮霜止與他是真的親厚,這麽個聽話的孫女,卻要進宮受那囫囵罪,英廉如何能忍?尤其是在這樣的受苦根本沒帶着正常目的的情況下。
好歹為官二三十載,官場上的事情,英廉已經看了個透徹,他也不算是有多大的欲求了,人活了大半輩子,很多之前糾結的事情,到了現在反而放下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孫女,太聰明,有時候也太能忍。
這一次的事情,也虧得她能忍,才沒出什麽大事。
“回來了就好了……在這府裏,誰敢讓你受委屈?這一次,是我沒有算計好,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情,若是早知今日,便要在內務府遴選的時候給你找個借口推下來。”英廉嘆氣,“我本以為皇上是清楚的,沒有想到也是糊塗。”
這話肯定是只敢在私底下說,馮霜止進宮一趟也不是沒有收獲,聽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聽到英廉這話,馮霜止道:“瑪法從不參與皇宮裏面議儲之類的事情吧?怕只是有人利用我,逼您選人站。”
英廉早就想到了,現在皇帝年事已高,也是時候說議儲的事情,只不過之前乾隆中意的那些皇子,大多夭折,現在留下來的皇子也就這幾個,根本沒有多大的選擇餘地。英廉感覺乾隆還不想将手中的權力放下,現在過早地選邊站了,誰知道是不是以後被拿出來立靶子?
多方面的顧慮都有,到底應該怎麽做,英廉以前是很清楚的,可是經過馮霜止這件事之後,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很清楚了。
這一次留下馮霜止的乃是宮裏現在正得寵的令貴妃娘娘,膝下有兩子,其中十五阿哥永琰還算是聰慧,只不過性情頑劣,并不怎麽愛學,常日在鹹安學宮裏混着,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
令貴妃到底是不是帶有警告英廉的目的,他也實在不清楚,可是這區區一個後宮嫔妃,也要來警示英廉,有些說不過去,這樣的行為也有些犯蠢。
裏面肯定有英廉不知道的算計,但是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不管怎麽說,他現在對令貴妃是真的沒有什麽好印象。
“你累了,早些去歇着,睡一覺起來,什麽都好了。”
最後,英廉這樣勸說馮霜止。
馮霜止點了點頭,由喜桃扶着走了。
睡了一覺起來,其實真的什麽都好了,除了偶爾看看那最後由永琰遞出來的宮燈,永琰從哪裏來的這個燈,馮霜止很清楚,她想到自己跪在那裏的時候看到了和珅,之後他消失了,接着就是十五阿哥的出現。
想必他在鹹安學宮跟十五阿哥有聯系吧?
一個是未來的貪官奸臣,一個是未來處置他的皇帝,這相處到底是怎樣的,還真是有些說不定呢。
養傷兩個月,外面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傅恒府小姐毓舒,賜婚給了十一阿哥為福晉,而熙珠也要嫁給軍機大臣阿桂的兒子阿必達,這兩個在京城跟馮霜止最要好的人已經陸續确定了日後的歸屬,秀女進宮,一部分被留在了宮裏,一部分賜婚了,所以最近京城裏面真是熱鬧得很。
只有馮霜止的吹雨軒,要多冷清有多冷清,養傷期間她誰的臉色也不用看,再說到了這家裏,現在她也用不着看誰的臉色。
來探望她的人,高興了她就見上一見,不高興了只說不舒服不見人。
管外面的人怎麽風言風語地傳,馮霜止穩穩當當地過着她的日子。
這段時間裏,她給毓舒、熙珠二人準備了禮物,也将自己壓在箱子底下的很多東西處理了,比如說——馮雲靜拿走的那些詩稿。
今日她将那些詩稿全部翻出來,只覺得傷養得差不多了,外面的事情也差不多平靜下來了,便找了喜桃問了問最近的情況,說請馮雲靜過來一趟。
在這京城裏,毓舒是出了名的才貌雙全,有本事和手腕不說,還有高貴的出身,一等一的名門貴女,熙珠這邊雖然已經明瑞的去世而不如以往,卻也能算是顯赫了。
只是馮雲靜大概是其中的一個異類,出身不高,也不見得長得多麽傾國傾城,偏生寫得一手好字,也作得一首好詩,竟然漸漸成為了整個京城裏僅次于毓舒的才女。
毓舒曾跟馮霜止提起過對馮雲靜的印象,卻并不怎麽喜歡馮雲靜。
一個庶女,要想方設法地将自己的名聲傳揚到整個京城,怕是不知道英廉府情況的人都要以為她才是馮府嫡出呢。馮霜止回來之後,馮雲靜倒是收斂了一些的,尤其是選秀之後,不知是不是被馮霜止受罰那檔子事兒吓到,也老實了一段時間,不過在馮霜止養傷期間,她又開始活躍起來了。
興許,馮雲靜以為馮霜止這次進宮受罰,氣焰消下去很多,無法再與她這個才女相比了吧?
所以,在接到馮霜止這邊的丫鬟們遞過去的消息,說馮霜止請馮雲靜在新修的東花園裏說說話、喝喝茶的時候,馮雲靜有些驚訝。
她不知道馮霜止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只能老老實實地去了。
馮霜止還真的是擺了一壺茶等着她,見她來了,便請她在亭子下面的石凳上坐下了,她摸了摸茶壺的肚子,感覺茶水還燙着,便道:“梅香,給三小姐倒杯茶。”
馮雲靜望着馮霜止,端莊微笑着:“二姐難得出來一趟,今日天氣倒是好,想必二姐心情也好,所以請妹妹喝茶了。”
“是啊,從江寧那邊帶回來的明前龍井,這個可是正宗的,沒多少呢。”馮霜止說了句玩笑話,自己端了茶杯在手中看着,“這茶,聽說是杭州大雁塔下面出來的,三妹你嘗嘗。”
總覺得今天馮霜止說話玄乎得很,馮雲靜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底有些不安,更沒覺得馮霜止這話有什麽問題,于是道:“姐姐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好的,只是雲靜魯鈍,怕嘗不出什麽好壞來。”
“喝茶也不過就是為了解渴,哪裏需要喝出什麽好壞來?”馮霜止笑,“給三妹喝茶無非就是聽說三妹寫過一首傳揚一時的好詩,吟詠杭州大雁塔,那詩怎麽說來着……忽然有些記不清了呢……”
馮雲靜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她盜用馮霜止的詩稿,一開始只是無心,後來偶然之間聽說錢沣的事情之後,乃是真的心儀于錢沣,所以腦子一熱……
不過這些年來,她既然敢盜用馮霜止的詩稿,也證明她早就有了應對的方法。
當下,馮雲靜竟然一笑,完整地将那詩背了出來:“練就金身皈佛祖,清音十裏醒鄉人。何時在數難逃劫,遣棄危樓蒙厚塵。沒有想到姐姐竟然對妹妹的詩這麽感興趣,不如我回頭抄錄一本詩稿給姐姐,姐姐以為怎樣?”
“那感情好。”馮霜止簡直是要笑出聲來了,馮雲靜這故作鎮定,又有幾分盲目自信,以為自己胸有成竹的樣子,真是……馮霜止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快笑瘋了好麽?!
杭州大雁塔!
馮霜止這輩子都沒聽說過杭州有過大雁塔,想必是她這真是太孤陋寡聞,所以根本沒有去過這麽有文化底蘊的地方吧?
馮霜止其實只是在坑馮雲靜,想看看這姑娘到底是有多大的真才實學而已,不曾想,她故意說大雁塔在杭州,馮雲靜竟然一點都沒有聽出來。
她簡直快要笑到桌子底下去了,若不是馮雲靜現在還一臉端莊地坐在自己面前,馮霜止是真麽也不可能忍得住自己內心之中那種難以言說的微妙爽感的。
有些古怪地咳嗽了一聲,馮霜止道:“四五年不見,三妹才學驚人,真是令姐姐佩服,回頭我要有什麽詩文不通的地方,來請教三妹,三妹可莫要嫌棄。”
馮雲靜似乎輕哼了一聲,她自己也會吟些詩做些對,可是真實的水平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二姐說的是哪裏話?但凡有用得着妹妹的地方盡管說,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吟詩作對,但女兒家認識幾個字,也是不錯的。”
臉皮真厚。
馮霜止都想用直尺給她量一量這姑娘臉皮的厚度了,只可惜手裏沒工具。
不說這詩稿不是馮霜止自己的,她不過是默寫,就是馮霜止的,也不能這樣無恥啊。
“今日難得在這裏喝茶,這詩我喜歡,不過因為兩月之前的事情,現在也懶怠着不想動,回頭三妹寫給我吧。”
馮霜止這句本來是敷衍,只是沒有想到,馮雲靜的算計就在這裏。
馮雲靜站起來,竟然吩咐自己的丫鬟去取來了筆墨紙硯,對馮霜止道:“姐姐想要,現在妹妹就寫給姐姐。”
馮霜止知道她葫蘆裏肯定裝着什麽東西。
今日在這亭子裏面,馮霜止提起了詩稿的事情,那就是在暗示馮雲靜她知道了,可是馮雲靜沒有任何反應不說,甚至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說這之中沒有什麽貓膩,那是假的。
馮霜止也沒有制止,她知道下面肯定要露出什麽東西來的。
果然,馮雲靜一下筆,馮霜止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
字跡!
馮雲靜的字跡竟然跟四五年前的自己一樣!
她一下擡眸看向馮雲靜,沒有收斂住眼底的冷光。
馮雲靜只寫了一個字,便擱下了筆,笑道:“姐姐真是聰明人,一看就知道了。不過您怎麽不繼續裝下去了?我還以為,姐姐要和善着那一張臉,跟我說到最後呢。”
看樣子她是真的有恃無恐了,馮霜止真是想大笑三聲,她何等聰明的人?幾乎是一瞬間就已經猜到事情到底是怎麽樣了。幾年之前在春和園宴會上,錢沣撿到了馮霜止的畫扇,後來着人還了回來,那個時候來送回扇子的人,并沒有說清楚是哪一位小姐,那個時候馮霜止自然說是自己,可是後來和珅提醒她,她回來便燒了那扇子。
原本這事兒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應該就這樣打住了,只是現在馮雲靜偷了她的詩稿也就罷了,竟然還要煞費苦心地模仿幾年之前的自己,說沒有目的是不可能的,從這幾年馮雲靜的名聲來看,竟然多半還是因為錢沣。
前後一聯想,馮霜止就覺無比諷刺。
她自然不可能一張和善臉說到最後的,馮霜止臉上那笑容既然已經收起來了,也就懶得重新擺到臉上去,只說道:“你是很厲害,連字跡也模仿了。”
“不僅是這樣,我還對別人說,我與姐姐一起習字,姐姐很習慣我寫的字,所以曾有一段時間臨摹我的字跡呢。”馮雲靜掩唇輕笑起來,一副覺得眼前這事兒很好笑的模樣。
馮霜止也覺得很好笑,抿了一口茶:“的确是很好笑。”
“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嗎?”馮雲靜不知道為什麽不笑了,她看着馮霜止,“你是嫡女,受盡了寵愛,我的一切卻都要自己掙來,所以我要将你的一切都搶過來,不管是別人對你的喜歡,還是你的才名,現在你擁有的一切,将來都要屬于我。”
馮霜止原本以為馮雲靜是個聰明人,只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說出這樣瘋狂的話來,簡直像是得了偏執症一樣。她很想問她“至于這樣嗎”,事實上,她也真的問了出來。
馮雲靜“哈”地冷笑了一聲。“你覺得不需要嗎?你擁有一切,當然會覺得我很傻,甚至覺得我不該奪走屬于你的一切,對吧?“
——該怎麽說呢?馮霜止只覺得馮雲靜可能是太缺乏別人的關注。
想想這姑娘,花費了多長的心思,将自己的詩稿從已經無人居住的吹雨軒偷出來,又怎樣一日一日苦心學習自己,要将她自己變成另外一個有才華的馮霜止。她苦心策劃了一個陰謀,那就是讓自己成為幾年之前的馮霜止,而後讓現在的馮霜止在別人的印象之中,成為她馮雲靜的跟随者和陪襯。
多好的心思,多美的想法?
所以策劃了這一切的馮雲靜需要有一個人,知道她做的這一切,知道她有多聰明,多麽努力地達成了這個陰謀。
只是,這個人不會是馮霜止。
馮霜止的字跡,不可能四五年沒有變化,更何況到了江南之後,她反倒喜歡上了米芾的字,便換了一種筆法臨摹,現在她的字看上去已經跟幾年之前有了很大的區別。
至于那些詩稿,馮雲靜恐怕以為那些都是她的,其實那些沒拿出來的詩稿,沒一句是馮霜止自己寫的,不過是馮霜止将自己知道的詩寫了一些上去而已。馮霜止拿出去的詩,不是自己寫的,便是引用化用前人的。
馮雲靜以為自己策劃了一場陰謀,奪走了原本屬于馮霜止的東西,所以她現在很開心,甚至不分場合地笑了起來:“二姐,你腿還好嗎?宮裏來為你診斷的太醫可是說,如果養不好,很容易以後落下病根呢。二姐進宮一趟,竟然遇到這樣的事情,丢盡了我們府上的臉面,這麽多天了,連大姐那樣的姑娘都已經有人上門提親了,不知道二姐你這樣的名聲,日後怎麽嫁出去呢?”
這姑娘得活得多累啊?
馮霜止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每天需要操心馮霜止怎麽活,馮霜止累不累,馮霜止的腿好沒好,馮霜止嫁不嫁得出去……
馮霜止發現,她自己都沒操心那麽多呢。
也許是因為,她早知道自己已經為自己選好歸宿的原因吧?
“啊,是妹妹忘記了,二姐有福康安呢,只是姐姐你現在這樣的名聲,誰敢來娶你呢?”馮雲靜在聽說馮霜止被罰跪在鹹安宮外面的時候,幾乎就已經笑了出來,之前馮霜止被撂了牌子留下來,就已經讓人嫉妒了,可是忽然之間傳出倒黴的消息,真是大快人心!
見馮霜止不說話,馮雲靜像是忽然之間意識到自己把有些事情說得太明顯了。
馮雪瑩那邊已經有人提親,只不過暫時沒人處理,英廉那邊也沒發話,左右不過是個庶女的事情。可是馮霜止這邊就有些尴尬了,怎麽說也是嫡出的小姐,現在連個上門提親的人都沒有,還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麽嘴碎呢。
這些事情,馮霜止自己清楚極了,沒人上門提親真是正中了馮霜止的下懷。
她跟和珅之間的約定是七年,現在才過去五年不到的時間,再過兩年和珅從鹹安學宮畢業了剛好,如果一直沒有人上門提親,馮霜止也就不擔心嫁不嫁的問題了。
沒人提親,她還嫁什麽嫁?順水推舟就不嫁了呗。
如果有人上門提親,那才是真的麻煩了,即便是英廉一個個地推掉了,別人要怎麽說馮霜止?外面的話不會好聽,還平白得罪人。
所以,沒人提親對馮霜止來說真的是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旁人不知道馮霜止心裏的想法,總是要以自己的标準來判別他人。
對馮雲靜來說,她以為奪得了那些原本屬于馮霜止的東西,可其實,馮霜止想告訴她——那些不是她奪走的,那都是馮霜止自己不要了的。
錢沣是個麻煩人物,現在馮雲靜自己上去頂了馮霜止的鍋,她真是感激馮雲靜還來不及呢。
只希望日後馮雲靜想起這一遭來,不要後悔就是了。
眼下她對自己冷嘲熱諷,也不過就是心裏苦。
想到這姑娘苦心籌劃,竟然只是為了這些,馮霜止反倒是可憐起她來了。
當下,她嘆了一口氣,站起來,“看樣子這話是沒辦法談下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方才大小姐渾身濕透回來了,說是出去的時候落了水,方才回來了!”遠遠地,就有丫鬟過來喊。
馮霜止本來已經站起來,正要往臺階下面走,聽到這話反而停住了。
眼看着那丫鬟很快地跑到眼前來,馮霜止皺眉,這個事兒不尋常,“怎麽回事兒?慢慢說!”
“回、回禀二小姐,大小姐今日跟了婆子出去,已經決定裁兩身兒衣服,只是哪裏想到那馬車不知道為什麽跑進水裏了,不過還好被人救起來了……只是……現在大小姐在尋死呢……”
“救都被人救了,還有什麽尋死覓活的?”馮霜止真有些受夠了這府裏的窮折騰,她皺着眉,便要打斷丫鬟的話,去馮雪瑩那邊看看。
只是沒有想到,丫鬟下一句話是:“聽說是被男子救起來的……”
這亭子裏衆人都愣住了,落了水,被男子救起來,說不得這就是一樁醜事了。
馮霜止直接擡步出了花園,向着馮雪瑩那邊走去,後面馮雲靜聽見這事兒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跟上去。
如果馮雪瑩身上出現了什麽醜聞,也會影響到家中別的姐妹們的婚事,馮雲靜生怕耽擱到自己,所以格外地積極。
還沒踏進馮雪瑩的院子呢,就聽到裏面一陣哭喊的聲音,之後瓶子什麽的碎裂聲音和丫鬟們的哭喊聲就連成了一片。
“滾,你們都滾,不要攔着我!”
“大小姐,您冷靜一些,這事兒還沒個解決的辦法呢,總是會有——”
“你算個什麽東西?我讓你進來了嗎?不過是個連姨娘都不是的通房擡上來的東西,也敢在我的屋裏說話了嗎?”
馮雪瑩哭着,發洩着,将屋子裏的東西全都推倒了,也不肯換上幹淨的衣服,一副歇斯底裏的模樣。
府裏現在管着事兒的惜語上去勸她,沒有想到被馮雪瑩一把抓住,還一通臭罵。
她将自己的手掌高高地揚起來,便要向着惜語的臉上打過去,卻沒有想到半路上被人握住了,而後一個巴掌落到了她的臉上。
馮雪瑩蒙了,站在那裏,臉偏過去,半天沒有能轉過來。
衆人這邊之間馮霜止進來就冷着臉,上前兩步就制住了馮雪瑩,并且做出了這樣的驚人之舉。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得過來的時候,馮霜止給了馮雪瑩一巴掌,成功地讓這女人安靜了下來,之後厲聲吩咐道:“還不扶大小姐下去換衣服?再鬧就直接給關到柴房裏。”
只這一句話,卻極具威懾力。
馮霜止才回到京城裏宅院不久,這裏的丫鬟婆子也換過一些了,有的不是當年服侍過的人,不知道馮霜止是個怎樣的人,這兩個月,有關于馮霜止在宮裏丢臉的事情被說得不少,馮霜止又因為腿上的傷,不怎麽出門,今日一出來就遇到這樣的事情,還發了脾氣,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樣的馮二小姐,顯然跟他們想象之中的不一樣,所以一時都有些發怔。
後面馮雲靜跟着,卻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心驚膽戰。
馮霜止最讓人羨慕的便是她在聰慧之外,還有這樣冷厲的一身氣勢,一旦脾氣上來,便能夠很快地震懾住一府的人。盡管不願意承認,可是馮雲靜不得不說,在這些年裏,她一直想要模仿當日在雨裏帶人搜了四姨娘院子時候的馮霜止,只是一直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味道。
今日見了,內心之中的忌憚和嫉妒一起起來,站在屋外,竟然差點紅了雙眼。
下面的丫鬟婆子們,這個時候倒是醒悟了,趕忙三兩下将大小姐推搡着走了,好歹将這件事報給了英廉,之後馮霜止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戲劇化。
害馮雪瑩落水的人正是那跟馮霜止有仇的伊阿江,他遠遠在醉仙樓上看到英廉府的馬車過來,便跟衆人玩笑,說肯定是馮家那倒黴二小姐來了,當時樓上還有一群纨绔子弟,便挑唆伊阿江去招惹招惹馮二小姐。
伊阿江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兩個月沒被打,也不知道被打是什麽滋味了,竟然膽子一壯,就讓人拿了弓箭來。
到底還是滿洲貴族子弟,伊阿江雖然不學無術,說來像是大字不識幾個,馬上的功夫其實還是不錯的,尤其是滿洲重游獵,他射箭的技術相當不錯,竟然直接一箭射出去釘到了馬蹄前面,之後連發兩箭,穿了馬鞍和缰繩,可以說是箭無虛發,整個醉仙樓上于是掌聲雷動——
可是接下來,禍事就來了,那馬受驚失控,直奔出去,脫缰了,之後馬車就直接落下了水。
伊阿江前一刻還在得意于自己進步的箭術,下一刻就吓了個魂飛魄散,河裏水深,算是護城河的一段,姑娘家掉進去,多半不會水,指不定會鬧出人命來。
聽說當時整個樓上都安靜了,伊阿江只是愣了一瞬間,就已經直接踩着屋檐從二樓跳下去救人了,千辛萬苦将人救了起來,把人從水裏劃拉出來,根本來不及看是誰就喊着快去叫大夫什麽的。
結果等完事兒了一看,好啊,哪裏是什麽馮二小姐,馮二小姐好歹也算是半個天仙一樣的美貌,整整标致極了的一個好姑娘,眼前這小姐看上去也就是相貌清秀,根本不是馮霜止,伊阿江當時就吓傻了。
馮霜止聽到這裏的時候,差點沒拍桌笑起來。
伊阿江跟馮霜止還真的是死對頭之中的死對頭,這樣的事情也能讓伊阿江給撞上了,馮霜止真是要忍不住給自己的這一位克星點這麽一盞蠟,接下來的事情發展簡直就是風一樣地迅速。
不管馮雪瑩是個怎樣的人,好歹也是英廉府的大小姐,這件事的錯處還全部在伊阿江的身上,沒出人命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伊阿江算是壞了人家姑娘的名節。
永貴是朝中重臣,英廉的分量也不差,兩個人也不好怎麽較勁兒,只能一個憋着勁氣,回家将自己那不孝子訓斥了好一頓,勒令上門提親,另一個也是憋着氣,忍了怒,允了這一門親事。
于是事情竟然就這樣敲定了——馮雪瑩陰差陽錯因為這件事與伊阿江訂了親。
馮霜止有些唏噓,不過是這麽一件小事,便将人的一輩子定下來了,真是……
從提親那一天開始,中間一大串的繁瑣程序,再到婚禮一日,也不過只是三個月,吉日選好,便有大紅的驕子出了馮府大門,馮雪瑩哭着哭着就出去了,上了驕子。
馮霜止遠遠看着伊阿江,也不知道這纨绔是垂頭喪氣還是躊躇滿志,她尋思覺得,伊阿江還是蠻倒黴的。
馮雪瑩就這樣嫁出去了,一切都像是一出戲,戲開演了,馮霜止坐在臺下看着臺上,一點也沒有身為演員的感覺。
有關于她的事情,其實現在才算是開始。
比如說,一直沒有人上門提親。
連行三的馮雲靜都有許多家的人上門提親了,唯有她馮霜止,沒人敢來,大約也沒人想來。
不說別的,單是當年乾隆的一句戲語,便沒人敢來。
衆人都還觀望着傅恒府那邊的情況——馮霜止的名聲也不至于很差,甚至從某一個方面來說很不錯,是個很适合主持深宅大院之中的事情的人,有手腕還有不俗的出身,即便名聲差,為着她的出身,應該有人上門提親。
可是事實就是,沒有。
一個也沒有,包括福康安。
福康安小時候說,一定要娶馮霜止為妻,後來又在皇帝的面前這樣說,衆人都怕先去提親,得罪了傅恒府,得罪了福康安,也犯了皇帝的忌諱。
畢竟皇帝是金口玉言,說出來的話哪裏能夠更改?
假使旁人去提親了,被拒絕了還好說,若是答應了,日後福康安追究起來怎麽說?日後皇帝追究起來怎麽說?
為了一門親事,得罪偌大一個傅恒府,不值得。
所以這兩年裏,馮霜止的日子真是清淨得不能再清淨了。
她倒是清淨了,只不過把馮雲靜逼得夠嗆,不說長幼有序,尊卑有別,馮霜止不嫁人,她暫時也別想嫁人,都快将自己憋成個老姑娘了,就說是馮霜止時不時地來提點她這首詩哪裏的典故不對,那首詩又有哪個典故是哪裏的,簡直快要把馮雲靜給逼瘋了。
自從很久之前在花園亭子裏喝過茶說過話後,馮霜止便在一日找了個空,提醒了馮雲靜,大雁塔在西安,不在杭州,詠鐘的典故也是因為那口鐘落滿塵埃。
現在馮霜止想起馮雲靜那臉色來還覺得好笑,忽青忽白,說不出地好笑。
她的日子,就這麽不鹹不淡地過,毓舒嫁了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失寵,皇後被廢,不久就已經去世,最後只加了皇貴妃的禮下葬出殡,真是令人唏噓。
這兩年,英廉的職位也有所變動,不過總歸還是在二品銜上晃着,沒有多大的波動,現在是已經是直隸總督。
馮霜止什麽都不操心,什麽都不擔心,她不過偶爾聽聽外面的事情,沒讓自己斷了消息來源。
乾隆三十二年,袁枚回京,參與了鹹安學宮肄業時的考校,親自寫了一首詩送給和珅兄弟。
于是,這一年,貧寒兄弟二人,忽然就才名滿京城了。
少小聞詩禮,通侯及冠軍。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擎天兼捧日,兄弟哥平分。
同時肄業的,還有已經是風流倜傥一表人才的福康安,衆人猜測着,這些年福康安沒有去提親,多半還因為是在學宮之中,想要一心向學,這一回肄業了,想必也就快了。
冬天的北京城,鉛灰色的天空裏,彤雲密布,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五天,推開門,便瞧見外面一片銀裝素裹、粉妝玉砌,天空終于放晴了,漂亮的天藍色像是水洗過的琉璃,一絲雲也沒有,只有刮面的風依然寒冷。
八旗貴族子弟不少成群結隊地出去冰嬉,街上掃過了雪,也逐漸地熱鬧起來。
便是在這樣難得的一個好天氣的時間裏,馮霜止平心靜氣地在家裏繡花,跟喜桃說話。
“小姐您還不知道呢,少爺現在會寫好多字了,奴婢看着很聰明呢,也很聽話。”
“聽話便好,日後扶一把,惜語也好有個依仗。”這些年,在府裏,馮霜止總覺得惜語過得苦,不過只要有馮霖在,她的日子就還是有盼頭的,對這樣的可憐人,馮霜止也不會狠下心去為難,反倒是處處幫襯着。
因為之前被馮霜止點破大雁塔那一點的巨大漏洞,馮雲靜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還有很多東西不明白,倒是真的惡補了很多山川地理的知識,有時候竟然也在馮霜止這邊不恥下問幾回。
只是馮霜止看出她那終究還是帶着目的的試探,卻也不戳穿她,反而一一地為她解答。
——馮霜止巴不得馮雲靜越學越像,最好是個十成十的真。
前世的教訓太大,她才不願意跟錢沣扯上關系。
不是她要推馮雲靜到火坑裏,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她偏闖。
從頭到尾沒馮霜止什麽事兒,左右說個兩個也就完了。
按照以前英廉的說法,陰謀之外還有陽謀。
馮霜止對馮雲靜的這一手,那就是切切實實的陽謀了。馮霜止什麽也不怕,甚至無所畏懼。
“二小姐,外面送來了您要的芝麻糕,您嘗嘗?”梅香端着東西進來。
馮霜止忙叫她放下,“瞧你,一手凍得通紅,也不知道出去帶個手籠。”
梅香笑道:“奴婢們習慣了的,這哪裏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有些紅了而已,之前您那披風已經烘暖和了,回頭您要去園子裏賞雪,可有一身漂亮的貂皮了。”
“什麽一身漂亮的貂皮,不過是件披風,你說得跟我變了那貂兒一樣!”馮霜止放下了手中繡着的東西,拈了盤子裏一塊芝麻糕來吃,入口香甜軟糯,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她叫丫鬟也吃了兩塊,便出去抖了披風,出去賞雪了。
對馮霜止來說,這還是很平靜的一天,只不過今冬已經來了,約定的期限也快過去了。
她內心之中等待着的那個期限,也日益地接近着。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第一個去馮府請提馮二小姐親的,竟然不是福康安,而是鹹安學宮裏那有才無錢、家道中落的和珅!
這一下,幾乎全京城的人都等着看笑話,等着看傅恒府的人上去打臉,或者是看着直隸總督府英廉的人丢臉,在他們看來,這一樁提親必定是會失敗的,哪裏想到,英廉竟然一口應了下來,只不過對和珅提了三個條件。
這可是一件驚破了天的大事,整個京城滿漢貴族,全都炸開了鍋,只覺得荒謬,或者以為英廉已經老眼昏花,那和珅是有才名,可那又怎樣?沒錢途,也沒前途——英廉瘋了!
奇怪的是,傅恒府始終沒動靜,甚至連那個一直說喜歡馮二小姐,非卿不娶的福康安,也保持了沉默。更見鬼的是,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