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這一天的日落,在馮霜止看來是美極了的。
昏黃的霞光,刷在了宮牆上,重重宮門,便掩映在這肅穆的一片深紅裏,有一種壓抑而莊重的厚重。
日落時分發車,入夜的時候到地安門,現在已到了神武門外。
一輛輛騾車在宮門外排着,前面下來一路是滿、蒙、漢,有親戚在宮中為妃嫔的,便在前面,其後是上次已經被選中的複選秀女,最後才是新一批的秀女。
馮霜止,便是在這最後裏面的。
車前有雙燈,挂着各家秀女的旗集,馮霜止往前看了一眼,卻不知道哪一輛車才是傅恒府毓舒的,也不知道哪一輛車是熙珠的,一切都不是很清楚。
其實這一刻看到的場面,并不陌生,已經在馮霜止的記憶裏與上輩子重合。
上輩子她穿來的時候剛好選秀,只不過對她來說,選秀就是走了個過場,因為有英廉的暗箱操作,她早早地就被篩下來了,這一世卻似乎沒上輩子那麽好糊弄。
馮霜止打起了精神,脊背挺直,跟衆多秀女一起站在神武門外,遠遠望去,只看到一片穿着樸素的秀女俏生生地站着,腦袋後面綁着個大辮子,看上去除了人多一些,卻并沒有什麽太過誇張的裝束。
清朝選秀,已經被電視劇妖魔化了不少,馮霜止也是到了這裏之後才知道,秀女腦袋後面只能綁個大辮子,也不許化濃妝,頂多來個淡妝,畢竟選秀選秀,秀者,秀麗也——大家都畫個妖魔鬼怪一樣的妝,皇帝選誰去?
今日的馮霜止與往日沒有什麽兩樣,只穿着一件淡藕色的旗袍,天氣熱了,城門外有幾分燥意,只是所有的秀女都恭謹端莊地站着,生怕出了半點差錯。
馮霜止擡頭看了看自己前面,正是吏部漢尚書陳宏謀的孫女陳喜佳,也就是之前與馮霜止在江寧認識的那個。她沒出聲,就這樣不動聲色地站在後面。
神武門緩緩打開,衆人都低着頭,只有馮霜止大着膽子,悄悄地擡了眼,瞧着這紅漆大門緩緩地被兩邊的侍衛打開,這一刻,最後的天光也沉進了地底,于是世界一片昏暗。
戶部司官站在最前面,維持着秩序,便分成了一個個的小隊伍,由太監引路,領進了宮中。
馮霜止與前面的五人是一組,這邊都是漢軍旗的——她很清楚地知道,這裏不是選秀,其實是選宮女,只不過她們這裏比較特殊,選秀跟選宮女一起。
前面的毓舒和熙珠是去選秀的,馮霜止則是後者。
她苦笑了一聲,什麽包衣三旗選秀,根本就是坑爹。
陳喜佳看到了馮霜止,有些驚喜,不過因為馮霜止給她遞了個眼色,所以并沒有聲張。
馮霜止運氣好,跟陳喜佳分到了一起,後面的一組卻恰好是馮霜止的庶姐與庶妹,馮雪瑩與馮雲靜分到了一起。馮霜止聽了,也覺得省心了不少。
新進來的秀女們都是在儲秀宮住下,馮霜止跟陳喜佳便是挨得近,就在隔壁,只是入夜之後也不敢多聊,來了便睡下了,次日天不亮起來便被太監們叫起來,說是去禦花園接受挑選。
選秀的規矩是每日閱審兩旗,不過今年漢軍旗的人比較少,本身就是來當宮女的,也就是走個過場,前面滿軍旗還有一旗,便是毓舒與熙珠了。
進來之後一直沒機會見面,這會兒排位置了倒是意外地見着了。
那一日在春和園聚會上,馮霜止見到了毓舒,當真是花容月貌,端莊又爽利。她在京城裏也是才名遠揚的,只不過與她才名相襯的卻還有她那尊貴的身份,更有那與諸位皇子交好的手段。
今日一見了馮霜止,毓舒竟然直接就走了過來。
旁的太監們也不敢攔她,只在一旁看着,不管怎麽說毓舒也是傅恒家的姑娘,常年出入宮禁,根本不把進宮當回事,別的小姐姑娘們都是戰戰兢兢,唯有毓舒是一臉的惬意。
“今日運氣好,倒跟霜止妹妹一起進宮,這人可是個福星,熙珠,咱們回頭必定能交上好運。”毓舒這話說得沒來由,馮霜止也聽不懂。
她順着毓舒說話的方向看了一眼,熙珠正站在不遠處的一隊人裏看着她,并且對她微微一笑。
馮霜止回以一笑,才對毓舒道:“毓舒小姐,這好歹還是在宮中,您身份尊貴,莫要在這裏耽擱了,你瞧——”
她一努嘴,示意毓舒看向一旁有些為難的小太監。
毓舒一下輕聲笑了出來,“你還是那菩薩心腸改不了,罷了,你若是進宮,我們有的是機會說話,不妨事。”
馮霜止心說她才不願意進宮呢,毓舒與熙珠都是進去做主子的,她們是滿人,馮霜止出身漢軍旗,沒資格做那主子,更何況她也不屑。漢軍旗這一邊,也頂多選些小主出來,正經主子若是選出來了,那定然是不合規矩的。
“毓舒姐姐快些去吧。”
她們站的位置是不一樣的,毓舒在前面,她臉上甚至還劃了個很讨巧的漂亮妝,身上穿的衣服雖然跟衆人的看着差不多,可是在領口、袖口處這些允許做花樣的地方,卻有不少的心思,一眼看上去,毓舒與旁人是一樣的,可只要你再掃一眼,便會發現她處處與旁人不同。
馮霜止想到當年在屏風後面聽見的話,暗道毓舒并不是個簡單的女子,當下不多言,只是低下頭去。
周圍不認識毓舒的人沒幾個,剛才毓舒走過來的時候,就有許多人看到馮霜止了。
不得不說,當年馮霜止的名氣真是太大,以至于這邊曾經知道那件事的人一看馮霜止便能夠想起來,頓時,馮霜止就陷入了衆人異樣的目光之中。
馮霜止暫時只能無視掉這樣的目光,心想着選秀完了,今天中午便可以重新到神武門外乘車回府,将來的日子,便也快了。
只是她畢竟還是沒有想到,這一世會有這樣的改變——
前面毓舒和熙珠都被留了牌子,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二人端莊舒雅,進入複選,便是衆望所歸。
熙珠從裏面出來的時候,還對馮霜止笑了一下,只不過馮霜止看得出,她這笑容多少有些勉強的味道。
福隆安在馮霜止走了之後的第二年,就已經娶了和碩和嘉公主,成了驸馬。
和碩和嘉公主乃是乾隆的四女,天生有手疾,被人稱為“佛手公主”,要福隆安娶這樣的一位公主,也不知道福隆安自己心裏是不是願意。
傅恒府的事情,馮霜止一向是不怎麽願意去打聽的,畢竟她忌憚着福康安那邊。
滿軍旗的選完了,剩下的便是他們這些去選宮女的,運氣好相貌好的興許能挑出來當個小主。
馮霜止他們這一組是五個人,她站在最後一個,右手邊是陳喜佳。
前面的太監拉長了聲音唱了名冊上她們的旗籍、出身和姓名,畢竟她們這一旗的是內務府三旗的,不是什麽真的正經秀女,皇太後也懶得看,早早便走了。她們進來的大多都是宮女,反倒是幾個宮裏的娘娘主子們來了。
禦花園裏,花團錦簇,周圍也是綠樹濃蔭,秀女們身上穿的都不算是厚,露出一節手腕來,在日頭下明晃晃的。
乾隆坐在殿內,因為這一撥選的都是宮女,走個過場随便點兩個就完了,所以她很是随意,只是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倒是有幾分驚奇:“這一撥兒秀女,倒是有幾個挺清秀的。”
“确有幾個清秀的。倒數第二個就不錯。”現在正受寵的令貴妃跟旁邊接了句話兒,一副知心人的模樣。
乾隆聽了,摸了一把胡須,朗聲道:“那個是哪家的?”
下面的太監回話道:“吏部漢尚書陳宏謀大人家的。”
之後讓陳喜佳出列,于是陳喜佳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有幾分江南弱柳扶風的味道。
“小女陳喜佳,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給各位娘娘請安,娘娘們吉祥。”
模樣倒是清秀,只不過乾隆不能真的讓朝廷一品大員的女兒留下來當宮女,回頭那群漢臣怕是又要說什麽不好的話了,所以即便令貴妃一副很想将這姑娘收成宮女的模樣,乾隆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陳宏謀家的閨女,來宮裏當宮女委屈了,撂牌子。”
這才是天大的恩賜,只不過陳喜佳似乎有些失落。
馮霜止暗嘆這姑娘拎不清,皇家有哪裏好的?高高的一堵牆一隔,連親人的面都見不着。
這個插曲之後,乾隆又道:“方才我聽見了有英廉家的姑娘,站出來我看看。”
馮霜止心中一凜,跟着站出來,照着方才陳喜佳行禮的模板給乾隆以及後面的一衆妃嫔行了禮。
她們這一撥,已經算是內務府那邊選過了,裏面有人有機會當了小主的,才特意挑過來給乾隆看看,別的地兒選宮女也是沒機會看到皇帝的。
畢竟她們這裏還是大臣的子女比較多,漢軍旗留在宮裏的更少。
乾隆打量了馮霜止幾眼,竟然閑聊一般問道:“這幾年你瑪法英廉,在江南待着,身子骨兒還好吧?”
“瑪法侍衛習武出身,身子骨一向硬朗着,勞萬歲爺挂心了。”馮霜止恭敬地答道,不敢擡頭看一眼。
令貴妃在一旁聽着這對話,便微微地抿着唇一笑,她摸了一下自己那長長的護甲,也看向了馮霜止。
乾隆聽了馮霜止的回話,不卑不亢,也不顯得過于驕傲,這樣的一個姑娘,也難怪福康安會喜歡上……只不過,這門第有些配不上福康安了,更何況,聽說這馮二小姐的名聲不是很好。因為福康安中意英廉家嫡小姐,所以乾隆不是沒派人打聽過的。
現在一看到馮霜止,乾隆便覺得心情有些陰郁。
“你瑪法年紀大了,你還是回去陪他多幾年吧。”
這話後面的意思就是,馮霜止被撂牌子了——只不過這句話還是沒說出來的。
因為,令貴妃接過了話頭。
“萬歲爺,我瞧着這姑娘我挺喜歡,雖然是英廉家的姑娘,但我想着能陪我說說話兒也是好的。姑娘家的心性,便是要慢慢看才好的,難得看到個可心的,萬歲爺……”
乾隆聽了令貴妃這話,別的倒是無所謂,這一句“心性是要慢慢看才好的”卻點中了他心底某個隐秘的角落,于是乾隆道:“英廉家的姑娘不做宮女,不過像伺候長輩一樣伺候一下令貴妃,也是不差的,便暫留得幾天吧。”
這金口玉言,幾乎将馮霜止給砸暈在了現場,她用自己唯一留存的理智掐緊了手指,躬身恭敬道:“小女叩謝聖上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瞧見馮霜止退下了,之後的人乾隆也沒心思看,将幾個漢軍旗重臣家的小姐撂了牌子就回去了。
而馮霜止,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留下來一陣?
一陣是多久?說白了還是讓自己做宮女,只不過名字更好聽一些而已。
馮霜止出來的時候幾乎是渾渾噩噩,偏生走在她身邊的陳喜佳還有些羨慕她,在一旁說着話:“霜止姐姐還真是個好福氣的,宮裏的貴人竟然都知道你呢,姐姐這是要交好運了。”
交好運?
馮霜止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這樣沉默地往前走着,她想着先回家一趟,跟英廉說說,沒有想到走到半道上被人截住了。
是個穿綠衣服的宮女,姿态标準,臉上帶笑地在她身前一福:“這位是馮二小姐吧?令貴妃娘娘請您去宮裏坐坐,說說話兒,至于您留在宮裏小住兩天的消息,娘娘會另派人通知英廉大人的。”
宮裏頭貴妃娘娘的話,馮霜止怎麽敢違背?她心底嘆了口氣,嘴上卻道:“勞煩姐姐通傳帶路了。”
這馮二小姐倒是很懂規矩。這宮女是令貴妃的貼身宮女,名為秋綠,她對馮霜止的印象似乎還算不錯。這時候便領着馮霜止走了。
馮霜止跟陳喜佳道了個別,便跟上去了。
令貴妃住在景仁宮,距離禦花園這邊有些遠,走了一會兒才到。
一路上,那宮女沒說話,馮霜止也不敢打聽。
她始終覺得這事兒幾乎是完全讓人無法理解的,她根本與令貴妃沒有任何的交集,甚至完全與她扯不上關系。馮霜止不是什麽自大的人,她不覺得自己對上令貴妃能讨了好去。
令貴妃是什麽人?十五阿哥永琰的額娘,未來的皇太後。
後宮裏的女人就是麻煩,想了一路腦袋都快炸了,馮霜止也不知道令貴妃是怎麽看上自己的。
進了景仁宮,過了紅漆大門,秋綠道:“娘娘在園子裏看花呢,二小姐跟奴婢來。”
馮霜止低頭應了一聲好,便跟着走到了後園。
令貴妃一身打扮華貴得緊,蜀錦裁的旗袍,藍底白繡紋,祥雲圖案,穿在身上既不顯得老氣,也覺得很是端莊。頭上盤着花,圈了鑲珠點翠的孔雀銜珠钿子,聽見聲音了便轉過頭來,一對兒水色很透的翡翠白玉耳環晃了晃,更襯得令貴妃華貴非常。
“萬歲爺南巡的的時候,我就在尋思,總得找個時間見見這馮二小姐,不成想路上馮二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本宮因着伺候聖駕,也沒時間出來,不想今日見到你,竟然是在禦花園裏,可把我吓得不輕。”
令貴妃手中捏着魚食兒,朝着那水榭下面的池子裏扔。
金紅色的鯉魚湊上來,争搶着水裏的食物,令貴妃微笑着看着,又轉過頭來看馮霜止。
馮霜止沒聽懂令貴妃這話,她與令貴妃素不相識,她來找自己幹什麽?
這一刻,她索性當了個藏不住話的人,直接問道:“臣女不記得跟令貴妃娘娘有什麽交集……莫不是,您記錯了?”
令貴妃眼神一閃,也不知道是在思量什麽,她将手裏的東西放到了宮女的手中,走過來坐到了小石桌旁邊,“看上去是沒什麽關系,不過你的名聲可傳得遠了,你是福三爺心尖尖上的姑娘,誰敢慢待了你?”
這話含針帶刺,聽得馮霜止手腳都發冷。
女兒家的名節,馮霜止心裏不在乎,表面上卻要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她立刻躬身跪下道:“娘娘請收回玩笑,臣女承受不起——”
“跪什麽呢?秋綠看着還不扶起來?”
令貴妃看着這馮霜止一副拘泥的模樣,忙叫宮女給扶了起來,又拉了馮霜止的手道:“我知道你這樣拘泥着,畢竟你我不熟,不過這皇家的事情,一來二去就熟了。”
馮霜止還沒來得及回話,令貴妃又道:“福三爺是萬歲爺寵着的,便是皇子阿哥也沒哪個能比得上,你也是個有福氣的,能得了他的青眼。明人面前不說什麽暗話,你也不必羞怯,眼看着便要嫁人的姑娘了,只要有心,又有什麽事兒是不能成的?”
馮霜止這一回,是真的無言了,不知道該說什麽。
令貴妃看她不說話,心裏覺得她是不識好歹,不過臉上是一點聲色也不露,繼續道:“福三爺在鹹安學宮上學,最近十五阿哥永琰也在旁聽,有師傅看着,不過我宮裏沒幾個機敏人,你就跟着秋綠,每日幫我接送一下永琰,也算是我為你創造機會,可別說本宮不疼你。”
這算是直接敲定了馮霜止接下來的工作了。
可憐馮霜止好歹還是二品大員的孫女,竟然落得名不正言不順地待在這宮裏,甚至還要令妃這樣的人說什麽疼不疼的話,馮霜止才真是胃都要疼了。
可是她不敢輕舉妄動,到底令貴妃是什麽心思,她還是不清楚的。
這到底是令貴妃本人的意思,還是乾隆的意思?沒有乾隆在後面,令貴妃能這麽大膽?
這一點,馮霜止還真的是沒有猜錯。
乾隆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已經默許了令貴妃将馮霜止留在宮中的做法。想必她是留不久的,只是不知道日後的去向……
她忽然開始覺得,從在禦花園被留下的那一刻開始,命運就已經再次變得無法捉摸起來了。
令貴妃是揣測着乾隆的心思的,她又知道當初皇後為什麽失寵,自然也知道怎麽算計這一系列的事情才對自己有利。
她跟馮霜止說了兩句家常,便讓宮女領了馮霜止走,選了個住處,又給她找了身尋常衣服穿上,不過服制倒是比較像宮女,馮霜止沒多想,也不敢多想,乖乖換上,便在屋裏坐着了。
那領着馮霜止去的宮女将情況回報到令貴妃這裏,令貴妃冷笑了一聲,讓那宮女下去了,才對着秋綠道:“萬歲爺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暫時沒有。娘娘,何必留下這麽個人呢?”秋綠有些不解,“福三爺喜歡她,幹咱們什麽事兒啊?”
“我們這是拉攏他,你還不懂……永琰還小,自己撐不出一片天來。”令貴妃的野心大着呢,她勾唇,道,“萬歲爺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不也清楚嗎?瓜爾佳氏已經嫁人,他竟然也……哼,皇後那傻女人,跟萬歲爺說這事兒,便是她自己找死,也怪不得本宮。”
秋綠知道令貴妃說的瓜爾佳氏是誰,不是指皇後,也不是指別人,而是傅恒的妻子——瓜爾佳氏棠兒,乃是當年滿洲第一美女,最後卻不知道為什麽嫁給了傅恒。
宮裏一直有流言,說乾隆當年對傅恒夫人并非無意,甚至……
皇後削發的原因就在這裏,福康安乃是傅恒第三子,卻不怎麽得傅恒的喜歡,反而是乾隆一早便将福康安接到宮裏來養,自從宮裏三阿哥也去了之後,默認的叫“三爺”便是指福康安了。
乾隆這樣做,自然有頗多的流言蜚語,南巡時候,皇後說乾隆太過寵信一個臣子的兒子,結果說着說着就開始拈酸,扯到了瓜爾佳氏棠兒的身上,又說了些更難聽的話,觸怒了乾隆。偏生皇後也是個烈性子,直接将頭發一剪,算是跟皇帝撕破臉,于是就提前遣送回京了。
只是——有關于瓜爾佳氏的消息,本來就是令貴妃告訴皇後的。
現在皇後在冷宮裏,未必猜不出是令貴妃做的,只是那又怎樣呢?現在醒悟過來已經遲了,男人這輩子,總有那麽幾個得不到的女人,要心心念念地記挂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令貴妃想到這些,心底也有些奇怪地惆悵起來,只扶了秋綠的手,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宮,同時吩咐,說下午下學的時候,就讓馮霜止跟秋綠去鹹安學宮接十五阿哥永琰。
馮霜止只能老老實實地跟着,人在屋檐下,哪裏能夠不低頭呢?
一路上遇到的主子們不少,也要臉上挂着笑容一個個地矮身下來行禮。眼看着便要轉過走廊去,迎面卻撞上了正攜手走來,正在一起說話的熙珠和毓舒。
毓舒一看到馮霜止便“呀”了一聲,“瞧,說曹操,曹操到,霜止丫頭,我們可是聽說,你成了令貴妃娘娘宮裏的客了。”
馮霜止哪裏能夠跟她們兩個人比,只讓她們別開玩笑,又說自己還是有事在身的,這才去了。
毓舒站在那裏,回頭看了馮霜止一眼,對熙珠道:“我怎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霜止丫頭才回京城來,即便是交集再廣,也不該跟令貴妃扯上關系,除非是南巡回來的路上……”熙珠分析了一下,這樣說道。
毓舒擺手:“罷了,暫且不管,還得去拜見太後娘娘呢。”
于是熙珠也不說話了,跟着毓舒向前面走去。
鹹安學宮乃是康熙爺廢太子胤礽曾經住過的,現在改了學宮,便在西直門,馮霜止她們走了好一會兒才要到地方,卻不想斜剌裏一邊的桃林裏穿出來一個人,幾乎迎面便跟馮霜止、秋綠兩人撞上。
馮霜止踩着花盆底,腳下不穩,幾乎就摔倒,還沒來得及站穩便被人一腳踹在腿上,頓時雙膝便狠狠地跪下來,她眼角餘光只來得及掃見對方腰上系着的黃帶子。
這皇宮裏就是麻煩,出來一個就是什麽皇族,簡直麻煩。
如果不是顧及着這裏乃是皇宮,現在馮霜止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現在卻還只能忍痛,連聲告罪。
秋綠更是磕頭道:“十二爺恕罪,奴婢等二人不知道十二爺在此,沖撞了您,還請您饒恕……”
十二阿哥永璂?馮霜止心電急轉,一瞬間就把情況想起來了。
難怪現在脾氣這麽爆,皇後失寵,皇帝已經在考慮收回寶冊奪她鳳印的事情,十二阿哥原本是議儲之時的一支潛力股,現在卻沒多少希望了。
永璂是繼皇後烏拉那拉氏的嫡子,現在烏拉那拉氏失寵,連帶着永璂也不被乾隆待見,連着訓斥了好幾天,今日才走出來便撞見這麽不長眼的兩個奴婢,想也不想就直接一腳踹過去了。
鹹安學宮正到了下學的時候,永璂本是跟人商議了事情出來的,這個時候心裏煩躁,擡腿便要走,罵了一句道:“不長眼睛的狗奴才!沖撞了爺還敢狡辯?便在這裏給爺跪上兩個時辰!”
他說罷,便已經轉過身,不料下學時候,已經有人從裏面出來了。
福康安最近沒什麽心情上課,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在和珅那裏看到的傷藥瓶子,想起當日春和園賞花宴上的場景,又驚又怒,可末了卻覺得心痛。他不相信馮霜止竟然是這樣的人……可是回頭一想,她并沒有做錯什麽,一直都是他一廂情願。
興許她心底真是厭惡他到極點了吧?
當日在江寧織造府的行宮裏,他曾扣住她手腕問她,她卻答已經答應了別人了。
這個人,便是和珅嗎?
福康安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敢問出來,只當是自己什麽也沒有發現,騙騙別人,也騙騙自己。
他心情煩躁地從鹹安宮裏出來,卻看到十二阿哥永璂在前面,眼睛微微一眯,卻過去行了個禮打了聲招呼:“給十二爺請安,您怎麽在這兒?”
永璂聽到聲音,看到是福康安,神情之中閃過幾分陰郁,卻笑道:“三公子下學得倒是早,聽說前兩日射獵,你可是又拔了頭籌的。”
福康安拱手謙遜道:“什麽頭籌,不過是旁人讓着我罷了……對了,這是——”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凝住了,只不過永璂沒發現他神情之中忽然出現的異樣。
馮霜止跟秋綠就跪在他們跟前兒,垂着頭,初時福康安一掃只不過覺得這身形有些眼熟,再一看卻覺得心底狠狠一抽,這跪在這裏的不是馮霜止又是誰?
永璂冷哼了一聲:“最近做什麽事兒都不順利,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不長眼的宮女竟然敢撞到爺的身上來,打死也不足惜,只不過最近……哼,罰她們在這兒跪兩個時辰算了。走吧,正好順路去上書房。”
他們在兩邊學書,兩邊跑一向是正常的事情。
福康安想要說什麽,可是他想起那金瘡藥瓶,又想起她狠心的拒絕,更想起了和珅——福康安不是不知道皇後為什麽失寵,也不是不知道關于自己身世的種種說法,現在他更不能在宮裏輕舉妄動,一動便是殺身之禍。
強忍了內心之中翻湧的感情,福康安迫令着自己趕快走了,留下了馮霜止在那裏跪着。
馮霜止知道福康安興許是處境為難,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麽,秋綠更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盡管使令貴妃的貼身宮女,可皇子們要責罰,她們也只有認命的份兒了。
從月亮門這邊經過的官學學生越來越多,只不過大多數人也就算是看兩人一眼便走了,如果是這樣,興許這事兒也就這麽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只可惜,在馮霜止最倒黴的時候,總能夠遇到自己的克星。
其實是馮霜止一直被稱為伊阿江的克星的,初回京城之後,伊阿江私底下說了馮霜止的閑話,又被人打了一頓,讓伊阿江覺得邪門了。
伊阿江回去之後找了個先生算了一挂,還真就算出馮霜止乃是自己天生的克星,遇到了便要倒黴。
今日一出來,往旁邊一瞧,喲,這不是又英廉家馮二小姐嗎?
伊阿江樂了,冤家路窄,竟然撞上了!
“喲,這不是我克星嗎?馮二小姐,您怎麽跪着了?”
伊阿江一聲笑,引來了衆多人的目光。
馮霜止今日穿着的很像是宮女的衣服,此刻便像是宮女一樣跪在這裏,平白讓人嘲笑。
她之前雙膝忽然跪地,現在早已經是血肉模糊,只是因為跪着,那血跡透不出來,所以看上去一點也不嚴重。更迷惑人的是,現在馮霜止跪得那個端正,一點也看不出雙膝已經受傷,除了她捏緊的手指和泛白的嘴唇之外,沒有任何的異樣。
此刻聽了伊阿江的話,馮霜止很想說這人被打也是活該。
旁人不少聽說過伊阿江跟馮霜止之間的結怨,如今也不過是看馮霜止的笑話。
可和珅也從裏面出來了,他是唯一一個笑不出來的。
隔着幾個人,和珅看着跪在地上的馮霜止,只覺得這場面如一把利刃,一瞬間便将他的心給剖開了。和珅差點沒站住,退了小半步。
穿着水綠色旗袍端端正正跪在那裏的馮霜止,是微微垂着頭的,白皙的臉龐,微微抿着的兩片菱唇,也看不清神情。
只不過想來應當是那種不卑不亢,甚至不悲不喜,不動聲色的,她跪在那裏,與站着,其實沒有區別。
因為跪在那裏的馮霜止,心從來是站着的。
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感應,讓一直垂着頭的她将頭擡起來,看向了站着一叢修竹旁的和珅。
和珅手中捏着一柄畫扇,颀長挺拔的身姿,與他身邊那青竹并無二致。只是和珅臉上的表情是冷厲的,在觸到她目光的時候,卻變得柔和了幾分。
和珅轉身往重新往學宮裏去了,前面的人不一會兒也就走了,只不過馮霜止這臉已經丢盡,倒是無所謂了。
秋綠苦笑了一聲:“你一個官家小姐,竟然受得這樣的屈辱,便是多少在宮中多年的宮女都不如你的。”
馮霜止只道;“有什麽受得受不得的。”
能讓她跪這一會兒,還能讓她跪這一世嗎?
和珅走後,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便瞧見短胳膊短腿兒的十五阿哥永琰跑了出來,身邊跟着的太監一連聲喊着讓他小心,可永琰跑起來那是一個用勁兒,一眨眼就已經跑到了馮霜止和秋綠的面前。
“秋綠姐姐怎麽跪着,快起來,別聽我十二哥他瞎罰你們,咦——”永琰小臉上表情憤憤,先拉了秋綠起來,回頭看到馮霜止,覺得有些面熟,之後才一下想起來,“是在行宮裏那個……”
那個什麽,倒是記不起來了,只是永琰還是記得馮霜止的。
之前是十二阿哥罰她們跪下的,現在卻是十五阿哥叫她們起來,旁人也不敢說她們什麽。
秋綠就盼着永琰來呢,原本以為永琰還跟以前一樣,要半個多時辰才會出來,沒有想到今天倒是快。她當下差點哭出來,又轉身扶了馮霜止起來:“馮二小姐快起來,讓奴婢看看您的傷……”
後面的話,忽然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秋綠看着馮霜止雙膝上的一片紅,還有下面硌在路上的小石子上染着的鮮血,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差點喊出來:“二小姐您出來一趟就受這麽重的傷,奴婢回去怎麽跟娘娘交代,您快些來,我扶您回宮,找個太醫來看看。小阿哥,您也跟奴婢回去吧。”
永琰看着馮霜止那被鮮血染紅的膝蓋,像是也覺得有些疼,頓時什麽都忘了,只道:“快些回去找太醫,小喜子你也上去扶着點!”
身邊那小太監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看出來馮霜止應該不是什麽宮女,上去搭了把手,馮霜止瞧他一眼,有些虛弱地道了一聲謝,這才往回走。
臨走的時候,她回頭往那門裏面看了一眼,永琰看她這動作覺得奇怪,也跟着回看了一眼,卻沒見到那門裏有誰,于是又收回了目光。
馮霜止等人走後不久,福康安身邊的小八子便來了,不想沒在這裏找見人,便随手拉了一個路過的太監問:“之前在這裏跪着的馮二小姐跟令貴妃娘娘身邊的宮女呢?”
“十五爺下學了,就把她們領走了。”那人答道,不過轉而又奇怪道,“你不是福三爺的跟班兒嗎?怎麽連着十五爺身邊的人也要操心?”
小八子道:“一句話哪兒說得清啊!”
是啊,一句話哪兒說得清啊。
和珅站在牆後面,緩緩地走出來兩步,看着之前馮霜止跪着的那個地方,如今已經空空如也。
他便站在那牆後面,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而後将之打開,一根根扇骨被他修長的手指折斷。和珅的動作很緩慢,甚至是勻速的,臉上一片平靜……
扇骨,一根,兩根……
他将一把扇子的扇骨全折了個幹淨,最後将這一把狼藉的東西随手放在了那石雕窗的窗花縫裏,便走了出來,停在了方才馮霜止跪着的那個位置。
下面染血的石頭,被他撿起一顆來,想到方才的那場景,和珅那如玉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收攏,便将這一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