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馮霜止從來沒覺得日子過得這麽慢,一天,兩天,三天……
她幾乎是數着日子,每天看着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院子裏的花開出來了,又落下去……
伊阿江的事情,其實很快地就平靜下去了,在福康安的面前,伊阿江只能是個笑話。
有關于馮霜止的事情在名嫒們的圈子裏也傳了好一陣,不過倒多半是別人羨慕她,每回頂着別人的目光穿梭在衆多衣着華麗的小姐們裏面,馮霜止就有一種很難言的苦痛感覺。
這種感覺,她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也不願意想下去。
“所以賈島這一句‘十年磨一劍’,依你來看,應當如何理解?”三味書屋裏面,鄭士芳今日穿着一身湖藍色的袍子,他也教不了馮霜止幾天了,即将赴任江蘇,這興許就是最後的一堂課了。
馮霜止看着自己手中的詩集,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她竟然沒忍住,勾了一下唇:“十年寒窗苦讀,一腔抱負,卻還未來得及施展于人前,躊躇滿志,又有躍躍欲試之意……鄭先生,你的劍,原來已經磨了這許久了嗎?”
鄭士芳已經教了馮霜止好幾個月了,從春末到此刻仲夏,師生二人也熟悉得很,馮霜止到底是個什麽心性,鄭士芳也算是很清楚了。
第一次看到這丫頭的時候,鄭士芳就有一種不怎麽喜歡她的感覺,因為她那一瞬間出現的眼神太利,根本不像是個小姑娘。鄭士芳興許真的是比較中意那種心思單純的小姑娘。在英廉為馮霜止找過借口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鄭士芳以為自己那一天看到的馮霜止是個錯覺,只是……
在日後的接觸裏,鄭士芳知道,他最開始的感覺才是對的。
畢竟是在英廉府上教書,他知道一些英廉府的事情,總有嘴碎的奴才要到處說,猜都猜得到這府裏的事情幾乎樁樁件件都是馮霜止在設計,奇怪的是英廉竟然随便馮霜止這樣幹——這老貨,越來越偏心自己嫡親的孫女了。
原本鄭士芳是絕對不會喜歡心機深沉的人的,興許是因為他自己就有不淺的心機,所以更願意看到一些純善的人,而馮霜止絕對無法劃歸到純善這個行列之中。只是,了解是在逐漸加深的。馮霜止是個心機很深沉,算計也很深沉,可也……有幾分仁心的人。
有時候,鄭士芳都不明白,分明應當是個菩薩心腸,下手怎麽就能那麽狠。
嘆了口氣,鄭士芳甩掉腦子裏那些想法,将手中的書本扔在書桌上,道:“看樣子,你是知道我要赴任的消息了?是英大人說的嗎?”
“瑪法此次往山東外差,寫信回來的時候曾與霜止提及一二,先生今日別的詩不講,偏偏選了賈島這《劍客》一首,還讓霜止品析,若是再聽不出先生的去意,怕是霜止要辜負您這三四月的教導了。”馮霜止一副慧黠模樣,眨了眨眼景,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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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瑪法之前多半已經跟你說過了,最近他要調任江寧布政使,兼織造,不過現在只是說一下,還沒有定下來……”最近朝堂上的局勢變化也比較快,英廉調任的事情似乎其實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馮霜止也不知道英廉到底有沒有決定,只道:“瑪法去哪裏,我也跟着去哪裏的,京城裏這爛攤子,我才不想留下來呢。”
這是難得的真心話,也算是馮霜止跟着鄭士芳,叫他先生這麽久之後,第一句如此直接的話。
鄭士芳反而笑了,“你這丫頭,一向是藏得深的,可難得有一句大實話啊。”
大實話?馮霜止簡直無奈了,道:“難道在先生眼底,霜止句句都是謊話嗎?霜止自己可是沒覺得……在先生面前說謊,可不是什麽明智的決定。”
“是,你句句都是真話,只不過少有能夠一下就聽懂的。”這就是說話太含蓄婉轉的錯了。
鄭士芳說的自然是不假,馮霜止也知道自己說話就是這個德性,并不争辯。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師生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鄭士芳道:“明日不來為你上課了,不過聽說袁枚開始收女弟子了,你若是想去看一下,我倒是願意為你引見的。”
袁枚,字子才,號簡齋,乃是錢塘人。二十多歲進士及第,三十多歲已經名重一方——這是衆人公認了的,只不過這人不喜歡官場,反倒喜歡周游名山大川,聽說最近才回京城來,攜了一二好友,前兩日在醉福酒樓說要收個女弟子,可以說是驚世駭俗了。
收弟子,并不等于收學生。
富戶人家畢竟也有女子入學的,可馮霜止拜鄭士芳為老師這種事情,其實不過是在學塾之中,而收弟子程序更為繁瑣,收弟子,學的東西便不是女子學的那些。
天下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天下人都要稱贊那些才名遠揚的女子,這二者之間的矛盾,看上去是很可笑的。
袁枚本就是放曠不羁之人,什麽大膽的事情都敢幹出來,昨日趁着酒勁,竟然方言要收女弟子,光明正大地學四書五經,經義策論。
這番言論,早就已經傳遍京城了,只不過真正去拜師的人是寥寥無幾。
大家閨秀們都害怕因此敗壞了自己的名聲,至于別人則是因為袁枚才名太盛,有些怯場。
現在鄭士芳一說起這事,倒是讓馮霜止有些心動。
鄭士芳也看出她的心動來,勸道:“即便是不拜師,又為什麽不去看一看呢?袁枚兄乃是我所見過的人裏才華頂頂出衆的,能見一面便見一面,對你也是沒壞處的。至于旁人的議論,我瞧着,你似乎從來沒理會過外面的風言風語。”
在馮霜止跟福康安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馮霜止還是面無異色地跟鄭士芳這裏學吟詩作畫,辣手對待府裏頭的姨娘,一點也沒見過手軟的時候。
他的意思,還是讓馮霜止去拜會一下的好,這樣的文人雅士,結識也是幸事。
馮霜止本來就心動,在鄭士芳這一說之下,便答應了:“先生既然已經這樣說了,霜止哪裏還有不願意的道理?只盼袁枚先生不要像先生一樣嫌棄霜止便好。”
鄭士芳撫掌大笑起來,最後卻嘆了口氣:“今日既然已經是最後一堂課,你端杯茶給我吧。”
馮霜止一下沉默,卻道:“先生教我日久,也講過烹茶之道,聽說您原本也是江南那邊的人,功夫茶您也為我講過了,今日便讓學生為先生烹茶吧。”
“難為你有這份心。”
鄭士芳微微一笑。
之後,馮霜止吩咐了丫鬟去準備茶具,便在這書屋的南牆下,一樹濃蔭,鳴蟬之聲環繞,其實算是個極其雅致的環境。
功夫茶,重點便在功夫兩個字上,活水活火,沒有一樣能少。
夏季時候最好用栗子杯,在馮霜止将那小巧輕薄的茶杯端到鄭士芳的身前,并且恭敬行禮的時候,鄭士芳終于微笑了一下,并不言語,接過茶來,端在手中,身邊是環繞的香息,香爐裏有袅袅的煙氣,這一副場面真是雅致到極點,也享受到了極點。
先聞香,後飲茶,鄭士芳心底忽然就有幾分傷感起來。
“你如此聰慧,明日必定能成為子才的女弟子的。”
馮霜止則道:“我不過是去湊個熱鬧,怕是連袁枚先生都知道,這女弟子不過是挂個名的說法,袁枚先生周游天下,居無定所,能見上兩面已經是幸事了。”
鄭士芳也知道事情的确如此,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原定于第二天進行的招收弟子的聚會,馮霜止沒能夠去成。
與鄭士芳一同從三味書屋出來,馮霜止目送馮霜止走了,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裏。
六七月的天氣,變化無常,上一刻還是晴空萬裏,下一刻就已經下起了雨來,空氣裏浮動着的燥熱一下就幹淨了,馮霜止推開了吹雨軒的窗,看着外面傾盆的大雨,皺了眉頭。
“怕是這雨一下,秋天也就要到了。”
馮霜止鋪開了宣紙,準備作畫,卻不想雨裏有人撐着傘來了。
她隔窗一望,有些不敢相信:“喜桃,外面誰來了?”
“是三姨奶奶。”喜桃也驚詫了,怎麽三姨娘這個時候來吹雨軒?
馮霜止擱筆,走到前面去,這個時候正好三姨娘讓自己的丫鬟将傘收起來,略一整理了自己的衣服,便提步往馮霜止屋前來:“二小姐,妾身有事求見。”
“三姨娘何必多禮,快請進。喜桃,奉茶。”在這樣的時候來,馮霜止已經知道肯定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了,最近三姨娘跟四姨娘之間的争鬥幾乎已經白熱化,前些天兩院的丫鬟你罵我,我罵你,若不是被馮霜止聽到,着人狠狠抽了幾巴掌,怕是還停不下來。
因為英廉有外差,最近不在府中,所以鄂章的氣焰也漸漸地盛了,馮霜止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近也不會去招惹鄂章。
畢竟英廉不在,馮霜止做事要束手束腳一些。
三姨娘也不客氣,就坐了下來,最近因為四姨娘欺壓上頭,兆佳氏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往日許氏在世的時候,兆佳氏還能苦心忍耐,可是許氏去世之後,一切就已經亂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出頭的機會,眼看着要成功了,沒有想到之前已經被廢掉的四姨娘竟然又起來了,一直在給三姨娘添堵。
馮霜止一向很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在貧寒的時候,往往能夠靜心上進,将自己沉得很低,可是一旦這個人往上爬過,甚至站到過不低的位置,再想要沉下來就難了。
三姨娘兆佳氏便是這樣一個已經很難沉下來的人。
她不想讓四姨娘有翻身的機會,今日終于捉住了四姨娘的把柄,只要往馮霜止這邊一捅,馮霜止就算是不站在她那邊,也只能站在她那邊了。
“聽說姨娘近日忙,怎麽今日有時間來坐坐?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呢。”
馮霜止端了茶給三姨娘,三姨娘躬身雙手接過道了謝,這才坐了半個椅子,眼神一斂,緩緩地喝了一口茶,道:“這事兒……妾身本是萬萬不敢說的,可是……因為關系到爺,而且四姨娘又從中作梗,妾身實在有些膽怯……”
扭扭捏捏,要說就說,不說馮霜止也沒興趣知道。
她心裏有些煩她這樣惺惺作态,表面上卻要跟三姨娘一樣惺惺作态,說道:“既然已經來了,姨娘不妨将那些堵心的事情都當做是閑話說了,我也當做閑話聽了,聽過之後就忘了,這樣不好?”
“只怕這話,二小姐一聽,便忘不掉了。”三姨娘這回嘆氣,倒是真心實意的,她苦笑了一聲,竟然跪下來,朝着馮霜止磕了個頭,“是妾身不察,竟然讓府裏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是妾身的錯,沒有看好爺,竟然讓他染上了阿芙蓉!”
阿芙蓉!
馮霜止手一抖,那茶水就已經濺出來,燙紅了她的手指,她眼神幾乎瞬間變得冷厲起來,只一眼就讓三姨娘發了抖。
這是馮霜止沒有控制好自己內心的情緒,忽然之間就将之前藏着的東西全部露了出來。
只不過也只是這一瞬間,她情緒收回的速度很快,幾乎讓三姨娘以為那是錯覺了。
可哪裏又有什麽錯覺?兆佳氏也是個聰明人在,自然知道那一刻的馮霜止是真實的馮霜止,怕是這個消息,對馮霜止的觸動太大吧?
阿芙蓉是什麽東西?
馮霜止只知道,它有一個很美的名字,甚至在後期,有人美其名曰“福壽膏”,說白了也就是鴉片。這東西細細追究起來,唐宋時候就已經有了,只不過清朝開始泛濫。本來是一味藥,現在卻成了害人的東西!
“梅香,扶姨娘起來。”拿了帕子,将自己手上方才沾上的茶水一擦,語氣有些冰冷,顯然已經動怒。馮霜止是怎麽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出今天這樣的事情來的,果然這一場雨,是來了。“姨娘起來說話,您是長輩,如此大禮,霜止怎麽受得起?”
三姨娘終于起來了,她抹了一把淚,哭訴道:“這消息妾身原是不知道的,之前不是說爺在外面養了人嗎?妾身想着,爺若真是有喜歡的人,就擡進府裏來,這樣爺也不必每天都在外面,可是爺說沒有。我以為爺只是在唬我,不成想他過兩天就不出去了,全待在四姨娘的房裏。妾身本以為他是喜歡四姨娘房裏的通房丫頭,可是我昨日讓丫鬟去送月例銀子,丫鬟……丫鬟竟然看到……”
“姨娘喝口茶,慢些說。”馮霜止幾乎已經猜到下面的事情了,前面已經說到了阿芙蓉,下面還能是什麽?
三姨娘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哭,她即便是想要争寵,也不會讓鄂章染上這種有瘾的東西。
“丫鬟進去,就看到四姨娘服侍着爺,給他點煙,正是那阿芙蓉!這東歹毒,妾身聽了丫鬟的回報,回去查了一圈,才知道爺每天都在四姨娘的房裏吸食阿芙蓉……”說着,三姨娘又哭了起來,“如果不是今日爺出去了,妾身也不敢來找二小姐說這等子糟心的事兒啊!”
鴉片這種東西的危害,現在的乾隆似乎還沒怎麽重視,東南沿海一片全是吸食阿芙蓉的,馮霜止想起來,嘆一口氣,卻道:“姨娘莫哭,此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別在我這兒待太久,回去吧。”
三姨娘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雖然真的不想鄂章出事,可她卻願意借着這個機會打壓了四姨娘。
如果這件事被老太爺知道,不管四姨娘生下男孩還是女孩,都逃不了被發賣的命了。
這不是什麽陰謀,三姨娘甚至是光明正大來的,在這件事上,她沒有任何的錯處。
看着三姨娘撐傘離開的身影,馮霜止将自己的手掌壓在桌案上,看着方才被燙出來的紅痕,輕聲道:“去請管家來。”
這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馮霜止站起來,讓人去準備了傘和披風,卻道:“跟我去四姨娘的院兒裏看看。”
喜桃只覺得心驚肉跳:“小姐你要去幹什麽?”
“你可還記得之前惜語報給我們的消息?”馮霜止問喜桃,而後看向梅香,“梅香,去叫微眠進來。”
梅香知道要出大事,忙跑出去喚微眠,這個時候,喜桃為馮霜止系上了披風。
不一會兒,微眠就進來了,“奴婢給小姐請安。”
“惜語此前可曾對你說過我阿瑪吸食阿芙蓉一事?”馮霜止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句話裏的信息量有些大,一下讓微眠愣在了那裏,好一會兒才連連磕頭道:“奴婢不知有過此事,惜語也不曾提及,小姐明鑒……奴婢真的不知……”
微眠這些日子在馮霜止身邊伺候,馮霜止也知道她沒那麽大的膽子瞞報,所以一切只能有一個解釋——惜語那邊出了問題。
四姨娘将惜語送給了鄂章做通房丫鬟,最開始惜語是不怎麽願意的,因為時常被打罵,不過惜語長久來沒有身孕,又看似對四姨娘忠心耿耿,便一直沒什麽事情,最近似乎又開始風光起來。
“罷了,在這裏猜測都是無用的。”馮霜止彎腰下去扶了微眠起來,“這事兒嚴重,方才我口氣重了,你莫要介意。你們跟我一道去四姨娘院子裏吧。”
到底還是要去看看的。
府裏竟然能夠流進這些腌臜東西來,馮霜止根本無法坐視不理,更何況,是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吹雨軒的丫鬟沒有想到馮霜止竟然會冒着雨出門,都有些驚訝,出了門也看不到幾個丫鬟,路上的泥水濺到馮霜止那繡工精致的袍角上,她也沒介意,直接來到了四姨娘的院子前面。
這個時候,管家馮忠正好帶着人過來。
“小姐,您這是——”
馮霜止并不輕易找馮忠,當初英廉出去的時候說,有事找馮忠,是為了以防萬一,也怕鄂章在府裏太嚣張,在小妾們的慫恿之下開始鬼混。馮霜止只當這是後招,是備用的,根本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搜四姨娘的院子,但凡有與阿芙蓉相關的東西,都給我扔出來了。”
馮霜止說話從來沒這麽冷厲過,每個字吐出來都清晰極了,也冷極了,像是一塊冰。她看着前面緊閉的院門,也不與馮忠多解釋。
馮忠是個精細的人,跟在英廉身邊多年,處理過無數的突事件,然而今天這一樁,不知道為什麽就他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興許是天氣太沉,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吧?
英廉千叮咛萬囑咐,府裏絕對不許出現什麽害人的或者不幹淨的東西,方才馮忠已經聽見了阿芙蓉的名字,就知道事情壞了。
當下也不猶豫,他是帶了奴才來的,一揮手道:“照小姐的吩咐搜院。”
馮霜止根本不必懷疑三姨娘通告過來的消息的真假,因為這一刻追究真假并沒有多大的意義,且不說這消息是假的可能性太低,即便不知真假,這種事情也是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的。
馮霜止明白的道理,馮忠也是懂的。
下面的奴才們一點也不客氣,使勁上去敲門,反倒吓得裏面的丫鬟不敢開門,于是那奴才直接一腳踹開了門,裏面一院子的丫鬟都在廊上站着,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在看到外面馮霜止跟馮忠的架勢,都吓得呆住了。
喜桃給馮霜止撐着一把玄青的油紙傘,在這陰暗的天空之下,更為這一個雨天增加了幾分壓抑和沉悶。
馮霜止整個人都透出一種蕭殺的味道,她站在月亮門裏面,身邊跟着丫鬟,院子裏面兩邊是已經開始行動的奴才們,只有馮霜止,穿着一身淺青色的旗袍,冷豔地站在傘下面,像是畫裏的人。
四姨娘挺着自己的大肚子,在惜語的攙扶之下走出來,“你們這是在幹什麽?翻了天了不成?!連我的院子也——”
戛然而止,只因為她接觸到了馮霜止看她的眼神。
那已經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看死人的眼神。
當下有狗腿的丫鬟,不知道幾個月之前四姨娘被關禁閉的事情,竟然沖上去罵道:“二小姐莽莽撞撞帶着人進來,也不怕驚了四姨奶奶的胎,這肚子裏的可是金貴的主兒——”
“拉下去掌嘴!”四姨娘不待這丫鬟說完,就大喊了一聲,倒是讓所有人驚訝了。
四姨娘院子裏的丫鬟還沒反應過來,拉下去掌嘴?掌誰的嘴?她們都愣在那裏,沒什麽反應。
四姨娘頓時怒了,噼裏啪啦地一通狠罵:“恁地你們算是什麽東西!連二小姐的閑話也敢說!還不拖下去打,賤蹄子要你多嘴!”
馮霜止聽了,唇邊挂上冷笑,還是站在月亮門裏,不往前面走一步,只是看着。
四姨娘也不知道馮霜止今天是發了什麽瘋,若是尋常,她肯定是不怎麽怕馮霜止的,現在府裏做主的只有鄂章一個,說不出別的人來了。鄂章在,給四姨娘撐着腰,四姨娘走路都要威風一些。可是今日鄂章出去買阿芙蓉了,還沒回來。
現在馮霜止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着一群丫鬟婆子,還有管家馮忠,馮忠在整個府裏,原本是英廉的人,可是英廉是完全無理由護着馮霜止的,這就導致了,馮忠也是完全護着馮霜止的。
連鄂章都指使不動的馮忠,如今能夠到四姨娘的院子裏來,只能是因為馮霜止。
“二小姐,有話好好說,何必找這麽多的人來妾身的院子裏呢?雖然方才那丫鬟口氣沖了些,不過若是動了胎氣……”四姨娘有些心虛,搭着惜語的手,自己手心裏卻是在冒汗的。
四姨娘自己做了什麽事情,她心底是很清楚的,之前在院子外面聽得清楚,只怕搜出東西來,要壞事。
馮霜止現在哪裏還有心思想那麽多,直接看了馮忠一眼,馮忠會意,轉身便喊衆人去搜。
眼看着四姨娘又要出言阻止,馮霜止站得遠遠地,微微一笑,送了一句話給四姨娘:“姨娘莫急,您有身孕,就站在那裏好了。惜語,扶好了姨娘,回頭摔了可找你。”
惜語臉上帶着怯怯的表情,發了個抖。
她聽出馮霜止這話裏面的冷意來,有些害怕,四姨娘也害怕,主仆兩個像是相互支撐着站在那裏一般。
奴才沖進丫鬟的房裏面找東西,婆子們則進了作為通房丫頭的惜語跟四姨娘白氏的屋裏翻找,
不一會兒就有人捧着一些白瓷小罐子出來,來到了馮忠跟馮霜止的面前:“回禀二小姐,在四姨奶奶的箱子裏發現了這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馮霜止那刀子一樣的眼神甩向了四姨娘,看到四姨娘似乎沒站住,差點摔倒,幾乎冷笑。今日會害怕,當初起那賊心的時候,現在的害怕去哪裏了?晚了!
“打開,馮忠去驗看。”
整個院子裏裏外外,打着傘的就馮霜止一個,主子站在雨裏頭不能淋着,搜東西的奴才們卻不敢打傘,硬挺着站在雨裏,滿臉都是雨水,雨太大,幾乎讓他們睜不開眼。
馮忠頂着雨上前去,将那奴才手中捧着的罐子拿起來一個,打開一吻,略略一嘗,便回身回道:“小姐,阿芙蓉。”
“繼續搜!有什麽腌臜東西都給我丢出來!一個地方也不要放過了!”
馮霜止心裏早有準備,讓人将那東西扔在了地上。
漂亮的白瓷青花的罐子砸在地上,有的碎了,有的沒碎,青石板地面上淌着雨水,将那露出來的阿芙蓉稀釋了,也在雨水裏混雜着。
從這一刻開始,不斷地有東西被扔出來,點火用的煙燈,抽煙用的煙槍,瓶瓶罐罐竟然堆了不少。
四姨娘看着這個場面,身子一軟,差點就滑倒在地,後面的丫鬟們之前聽了馮霜止的吩咐,生怕連累到自己,趕忙上前扶住了四姨娘。
馮霜止看着自己眼前這堆東西,心裏沉沉地。
滿院子的丫鬟婆子奴才們,沒一個敢說話。
這邊院子裏的動靜怕是早就傳得遠了,三姨娘那邊肯定是在聽消息的,就是外面的丫鬟們也要将這邊的消息往外面傳,只是從這跨院前面路過的丫鬟是沒有一個的,生怕出來觸了黴頭。
滿院子,只有這雨聲喧嚣。
一個奴才上前來報道:“回禀二小姐和管家,已經搜完了,除了阿芙蓉一些東西之外,還搜到了一些藏紅花和一些藥……”
呵,沒想到竟然還有意外的收獲。
馮霜止就知道,鄂章在惜語那裏也歇了那麽多次,四姨娘竟然也放心用她,前期的打罵過後,竟然待她不錯,怕是那些藥便是灌給惜語的吧?肚子裏沒肉的人,想必四姨娘用得放心。
“今日我接到消息,有人告訴我,我阿瑪竟然染上了阿芙蓉,還在府裏抽。老太爺老早就說過,若是府裏出現這等不幹淨的東西,相關人等全要逐出府去!四姨娘,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馮霜止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看了惜語一眼。
四姨娘本來是一直注視着馮霜止的,只是沒有想到竟然瞧見馮霜止看惜語的眼神,她頓時覺得自己是知道了什麽,回頭也去看惜語,回身抽手就是一巴掌落在了惜語的臉上:“是你出賣了我?!我就說這事情捂得嚴嚴實實,怎麽被人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
四姨娘這一巴掌何其用力?惜語原本是站在屋檐邊的走廊上的,竟然直接被四姨娘這大力的一巴掌抽得摔下了臺階,一下就捂着肚子慘叫起來。
“不是奴婢……奴婢怎麽敢啊……啊……啊我的肚子……”
四姨娘不過是順手這麽一巴掌,哪裏想到竟然會産生這樣的效果?
“不過是打了你一巴掌,你至于嗎?”
忽然之間,四姨娘的目光落在了惜語捂住肚子的手上,這動作……肚子……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竟然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沖上去踢踹惜語,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面目猙獰:“賤蹄子!好你個賤蹄子!竟然是有了身孕的!我日日維尼紅花湯,你竟然還是有了賤種!難怪你要出賣我!便是因為你肚子裏有這賤種,讓你有了向上爬的心思吧?做夢!就你也想生兒子,做夢——”
“還不拉着她!”馮霜止沒有想到事情竟然這麽亂,四姨娘院子裏的事情自己也是在關注,本來就是一團亂麻,但沒有想到現在情況已經複雜到這個境界了。
四姨娘不想讓惜語有孕,所以日日給她避孕藥,但惜語卻不想在四姨娘的手下受欺壓,哪個女子嫁人之後不希望自己有個孩子?尤其還是在這種地方……
在聽完四姨娘罵的話之後,馮霜止就已經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她讓下面的人按住了激動的四姨娘,又讓人扶了已經渾身濕透的惜語起來。
惜語哭着,痛得哀嚎,淚眼朦胧之間看向馮霜止:“是奴婢不該癡心妄想……如今一切都是奴婢自作孽……”
馮霜止當初許諾,若是惜語聽話,将四姨娘屋子裏的消息告訴她,日後在老太爺那裏說說情,調她離開鄂章身邊,也不在四姨娘手下受苦。
哪裏想到,現在這情況已經失控……
馮霜止始終站在外面,沒有走進來,她已經累了。
雨珠敲打着她頭頂的傘面,有蒙蒙的水珠落下來,整個世界籠罩在煙雨之中,院子裏開始有輕微壓抑着的哭聲,四姨娘還在破口大罵,想要沖上去打惜語,惜語也在哭,這麽多的人都在哭。
馮霜止乏得厲害,心說她遇到這些個雜碎事兒還沒哭呢,這些人倒是先哭起來了。
“馮忠,去外面把阿瑪找回來,四姨娘在自己院子裏待着,不要走動了,惜語換到三姨娘的院子裏,請個大夫來把脈——”
馮霜止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那邊的丫鬟一陣慌亂,“不好了,不好了,四姨娘暈倒了,見血了!快來人啊——”
亂了,亂了。
事情已經全亂了。
喜桃扶着馮霜止,只覺得她手都在抖。
雨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才收住,馮霜止也一夜未睡,眼下一圈青黑的顏色。
“四姨娘怎麽樣了?”現在她坐在她額娘生前的屋子裏,看着這屋裏黑壓壓的一片丫鬟婆子,看上去沒有任何的震驚和憤怒,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已經脫離了馮霜止的眼睛。
三姨娘坐在下首,膽戰心驚,從昨天開始就七上八下了。
“還沒消息。”
三姨娘話音剛落,外面就急匆匆進來一個丫鬟,“不好了,不好了,四姨奶奶難産,說是兩個都保不了!”
馮霜止當即将手邊賬冊砸出去,摔到那丫鬟的臉上:“胡說八道些什麽!大夫呢!”
“奴婢沒有胡說……”那丫鬟跪下來磕頭,哭了起來,“大夫說四姨娘有孕的時候,吸食阿芙蓉,早已經壞了身子,即便是不早産,這一胎也是遲早保不住的……”
三姨娘當即頹然坐倒,“四姨娘怎麽這麽糊塗!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怎麽……”
馮霜止手指撐着自己的太陽穴,心底含着冷笑看三姨娘,一夜沒睡,她自然還在徹底清查這件事。
以前沒查出來的事情,今天通通抖落出來了。
她從沒覺得自己這樣冷血過,竟然道:“自作孽,不可活,又今天的下場,也是她自己作出來的!”
三姨娘聽得一陣膽寒,手指交握在一起。
馮霜止斜睨她一眼,“姨娘怎麽這麽緊張?四姨娘有事,不是還有個惜語嗎?大夫說了,惜語調養調養,反而沒什麽事情。”
這話像是戳中了三姨娘的痛腳一般,一下就讓她白了臉色。
不一會兒大夫來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避嫌,三兩下解釋了四姨娘的情況,跟方才丫鬟的說辭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句話:“阿芙蓉是罪魁禍首,只不過本人還在四姨娘的屋中,聞見了麝香味道,這東西對孕婦不利,不知道是怎麽到了……”
三姨娘捏着帕子的手指忽然握緊了。
現在這些話,已經完全無法讓馮霜止內心有什麽觸動了,她笑了一聲,道:“看樣子四姨娘不僅是自己作的,還有別人幫她作啊。”
“惜語如何了?”馮霜止轉了個話題,暫時跳過了四姨娘。
“惜語姑娘大約因為侍奉在四姨娘的身邊,也吸入了麝香,不過量很少,只是有些胎象不穩,不過身子強健,現在還無大礙,以後好生調理,應當能夠穩固。”
大夫又答了一句。
于是馮霜止這才讓丫鬟送大夫離開這裏,卻起身與三姨娘一起看了惜語。
看到兩人進來,惜語害怕得厲害,竟然從床上下來,跪在馮霜止面前,就這樣揭發了三姨娘。
原來三姨娘早就看四姨娘不順眼,一直暗中想要害四姨娘流産。惜語原本是馮霜止這邊的人,沒有想過背叛,只要一直給馮霜止遞消息,以後未必沒有個好歸宿,只可惜她竟然發現自己意外有孕,終于起了不一樣的心思。
恰好此時,三姨娘的橄榄枝伸了過來,說若是惜語肯幫她,将麝香悄悄加在四姨娘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