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宮宴
戌時三刻, 長春殿中的宮宴開場,因是家宴,沒什麽外臣,不必像上次宴請大遼使臣那樣分前殿、偏殿兩處筵席, 容央于是很難得地跟褚怿同坐一筵, 賞舞品樂, 斟酒酌飲, 都能并肩颔首,低低切切。
中秋之夜, 歌舞以祝頌團圓鋪開, 官家和呂皇後同坐上首,營造的亦是一派和睦景象, 底下的皇親很快放下包袱, 觥籌交錯間, 探頭探腦,聊成一片。
容央邊上坐着的分別是大帝姬端敏及驸馬許晉合、三帝姬靜淑及驸馬吳嵘。前者人如其名,端方敏慧,跟其驸馬的感情亦是以“合”著稱;後者則跟其封號截然相反,非但人是個潑辣爽直的, 夫妻感情亦是磕磕絆絆得很。
單就容央所知,三姐靜淑在婚後一年內就跟吳嵘大鬧過三次,究其緣由,大概是吳嵘在風月場裏流連慣了,尚了主都還收不回心, 三番兩次偷腥後為帝姬所不容,因而屢屢鬧得家中雷霆大作。
吳家是汴京城內排得上號的貴胄,吳嵘的堂叔就是而今的一國之相吳缙, 官家那時顧及吳氏根基,沒有對吳嵘有實質性的懲處,召來呵斥兩句後,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了,以至于靜淑最後心灰意冷,在明确留不住吳嵘的心後,索性就此把人攆回吳府去,酣暢自在地在帝姬府裏養起了面首。
大鄞重女德,便是帝王之女也難逃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規矩禮儀,靜淑當初這一舉動自然惹怒不少言官,官家也是費了很一番心力,方把事态壓平。
但無論如何,這兩人貌合神離的婚姻還是就此成定局了,硬要談區別,也無外乎是一人的外室小妾寵得低調,一人的面首美男開始收斂着養。
容央大婚前,一直十分佩服這位三姐姐在婚姻中的魄力,有時甚至還破天荒地幻想着,要真要嫁人,還不如就在自己的府中養上他一百來號才情各異的小郎君,一不用看公婆臉色,二不用擔心夫婿在外偷腥,那日子光是想想夠人美得笑酸臉去。
然而鑒于今日在馬車裏惹惱大醋精褚怿一事,容央此刻再看靜淑,原本的欽佩之情便很是有些心虛氣弱。
褚怿是打娘胎裏就帶着一股傲氣的人,別看現在對她百依百順的,講不納妾就不納妾,一撒氣就肯低頭來哄,但真要觸及他底線吧,他只怕是寸步不讓,半點情分都不肯留。
不然怎麽今日拿五六只手都數不過來的小郎君逗他,他就非要話鋒一轉,丁點虧都不肯吃呢?
容央想着,哼一聲,徑自去倒了一杯酒,便欲去敬一敬靜淑和端敏,面前人影一晃,竟是吳嵘提着酒壺,大大咧咧地跑褚怿身邊去了。
容央一凜。
吳嵘在褚怿身邊坐下,寒暄都不寒暄,拿着酒壺就跟他手裏的半杯酒一碰,仿佛熟絡得自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哥們兒。
褚怿眉峰微斂,倒也不言,只是淡淡地把酒喝下。
吳嵘面頰醉紅,兩眼盯着大殿中央翩跹起舞的一衆彩衣宮女,嘿然道:“依悅卿你看,這臺上的舞女何人最妙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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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怿懶得看,答:“都差不多。”
吳嵘很不以為然,“啧”一聲,道:“此言差矣。你瞧瞧中央那位,雖然給簇擁得衆星捧月似的,但也就那雙眼媚幾分,至于旁的,根本沒法下眼。倒是離你最近的這位,對,就是這個,瞧瞧那身段,那晃得人抓心撓肝的喲……”
吳嵘直勾勾盯着那彩衣宮女随舞步晃動的胸脯,笑得眼睛都快成了縫兒,褚怿默不作聲,垂眸倒酒,突然腳下被一物砸中。
低頭,筵案底下骨碌碌滾來一顆龍眼,褚怿順勢擡眸,坐于靜淑、端敏中間的容央瞪過來,大眼如炬。
褚怿唇語:幹什麽?
容央便欲作警告狀,不巧靜淑倒完酒去跟她碰杯,忙又拉開嘴角燦爛地笑起,笑至一半又繼續朝着這邊橫眉豎目。
褚怿靜靜欣賞,只覺得這變臉比邊上舞蹈精彩太多。
偏巧吳嵘又在耳邊纏問:“悅卿,人間尤物,你看到沒有?”
褚怿便笑,答:“看到了。”
※
酒宴後,官家組織衆人前往禦花園賞月。
離開長春殿,大半人都已有幾分微醺,及至禦花園內,隊伍早就亂得不成模樣。
所幸官家也沒苛求衆人按照原本的位次規規矩矩地排,圍繞禦湖的樓閣亭臺俱張燈結彩,擺筵置酒,處處可供人娛樂休憩。
容央怕素來不與人交際的明昭落單尴尬,離開大殿時,交代褚怿幾句後,便跟靜淑、端敏一塊陪明昭入園去了。
月影婆娑的一座閣樓上,視野開闊,夜風爽涼,趙彭坐在美人靠上吹着涼風,聽得吳嵘又在那邊大吐婚後之苦水,不由眉頭打結。
褚怿靜坐一隅,本就給人凜冽之感的側臉輪廓被月光一照,更顯冷傲孤決,然眼下這一分冷,在趙彭看來只覺親切溫暖至極,當下挪至其身畔,喊:“姐夫。”
褚怿回頭看他一眼,算是回應。
廊柱前的垂幔高高卷着,展望過去,漫步湖邊的帝姬們盡在幢幢燈火之中,或豐腴端方,或玲珑爛漫,容央走在其間,無論何等神态,何等動作,都始終是夜色裏最璀璨、最奪目的那一個。
趙彭道:“姐夫別聽吳嵘在那邊胡扯,他自己不拿真心待三姐,也怨不得三姐不肯給他好臉色。”
吳嵘今夜是真醉了,在後頭抱着許晉合的一條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靜淑的狠心決絕,什麽日日夜夜地伺候着、供奉着,什麽當着他面跟那些個面首親親我我,傷他尊嚴……
褚怿淡淡一哂,不予置評,只道:“近來和宋淮然處得怎麽樣?”
趙彭聽他提及宋淮然,眉頭又開始打結,嘴巴像給燙着似的,翕動半晌方道:“挺好。”
這明顯便是敷衍的辭令,褚怿偏道:“怎麽個好法?”
“……”趙彭開始後悔挪到他這兒來了,硬着頭皮答,“宋禦史心細如發,洞察秋毫,又敢于直谏,回回都能從我這兒摳出錯來,助我修正,長此以往,我必能大有長進,日臻完善。”
“……”褚怿白他一眼,想講點什麽又忍住。一盞燈籠挂在廊柱外,灑下暖融融的光,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趙彭那撇眉癟嘴的小模樣實在太像容央。
褚怿轉眼開:“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擇善而從便可。”
趙彭呵一聲:“就他那張嘴,能講出‘不善’的?”
哪樣不能給你講出花來?
褚怿不應,趙彭顧自哼哼兩聲,倏地想起一事,坐直道:“這兩日總聽到東北那邊有軍情傳來,大遼和大金還沒打完?”
遼、金二國交壤于大鄞東北方位,以往是沒多大戰事的,但自今年入春後,一度烽火連天。朝中人分析,除大金地産匮乏,亟需擴張領土外,怕大遼、大鄞聯姻後形成合力,戮力北伐,亦是其此次大肆進攻遼國的原因之一。
褚怿道:“努魯爾虎山一戰剛敗,興中府丢了。”
趙彭聞言大驚:“興中府都丢了?那大遼皇帝還坐得住?”
一時又心有戚戚:“金兵竟然如此兇猛?”
去年年底,大遼騎兵把駐守邊關的國軍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尚且歷歷在目,趙彭實在難以置信,上半年還叱咤風雲的大遼鐵蹄軍,會在金兵面前受挫成這番模樣。
褚怿眸光沉沉,神思也俨然沉浸于金兵之兇悍中去,沒有回應。
趙彭後知後覺有點失言,咳一聲道:“不過,也可能是大遼剛跟我們打完沒多久,雖然贏是贏了,但到底還是傷了元氣,金人這回也是乘虛而入,不然,哪那麽容易就打進努魯爾虎山?”
褚怿自然知道他這是懸崖勒馬式的寬慰,回以一笑,道:“殿下有空,多去三司轉轉。”
趙彭不疑有他,爽快答應:“行啊,那就從你的馬軍司轉起。”
褚怿點頭:“馬場上比一圈,敢嗎?”
趙彭真是給他逼得……哪怕是爛泥都要被硬扶上牆了:“敢。一圈算什麽,只要你肯陪,十圈我都沒在怕的。”
※
沿着禦湖漫步一圈,湖心的小島上傳來缥缈樂聲,拜月儀式要開始了。
容央探頭去尋褚怿,被端敏打趣:“到底是新婚燕爾,一炷香都分開不得。”
容央臉微紅,袖手解釋:“他不懂規矩,我怕一會兒出錯,尋來交代幾句罷了。”
端敏聞言笑:“嘴上嚷嚷着人家不懂規矩,眼睛裏卻全是思念擔心,原本只認翩翩少年郎的小嘉儀,看來還是被她以往最讨厭的大将軍收服了。”
侍立周圍的宮女們竊笑,容央臉上更紅,揚颔道:“我才沒有被他收服!”
端敏看着她這色厲內荏的小模樣,也不繼續拆穿了,只笑着道是。靜淑在樹下默默不語,眼往湖外一展,綠影蓊蓊的小徑上,吳嵘勾着許晉合的肩,踉踉跄跄地走過來,邊走邊拿手板着一二三四,顯然又是羅列他的苦楚。
靜淑冷笑一聲,轉開視線。
容央目光緊随而至,待發現後方和趙彭走在一起的褚怿後,暗松口氣。
褚怿把她那小眼神捕捉着,負手而笑,默默走至她身前,捏了把她的臉。
容央眼珠立刻往四下轉,低聲呵斥:“規矩點!”
褚怿垂眸,又把她另一邊臉頰一捏,這次直捏得紅了。
“你!”容央捂着臉,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褚怿也自吃了一驚,分明都沒用什麽力,這麽不禁捏的?
褚怿低頭:“再揉揉?”
容央咬牙切齒,要不是大庭廣衆的,真恨不能把他的臉抓爛去,氣哼哼地往前走開。
褚怿笑着跟上,走在她那團小小的影子邊,伸手去給她揉臉,被她打開,又伸,要被打中時,躲。
容央一巴掌打空,惱恨地側目。
另外兩位帝姬及驸馬相繼跟在後,看在眼中,笑的笑,鄙薄的鄙薄。
趙彭自去陪落單的明昭,乖巧地喚完一聲“姑姑”後,把手裏一個紙折的小物件送過去。
明昭淡淡瞥一眼:“什麽玩意兒?”
趙彭唇邊笑意微僵,把掌心裏那東西捧高一寸:“玉兔啊,姑姑不是屬兔麽?一會兒拜月神,你有玉兔相佐,那便如有福星高照,所許之願,定然就能願願成真了。”
明昭眸底霜色漸融,把那只笨拙的小兔兒接過來,挑剔道:“哪兒有玉兔長成這副喜慶模樣的……狗似的。”
突然就礙眼得很。
趙彭知道她要是肯開金口挑剔,那多半就是滿意的意思了,笑開來:“那更好,我只是送只兔兒,姑姑倒還多得只狗兒,汪汪地陪着,可是更賺了。”
明昭:“……”
更礙眼了。
祭祀月神的場所設置在禦湖中心的小島上,及至渡口,垂蔭裏已站着許多人。
伴随通傳聲,官家和呂皇後并肩從東邊的假山園裏走來,身邊還跟着一位年齡二十上下,明眸善睐、瓊姿花貌的妃嫔。
靜淑道:“那是錢昭容吧?”
端敏道:“以前是錢昭容,但現在該改叫‘淑妃娘娘’了。”
靜淑意外,看端敏一眼,放低聲:“她也有喜了?”
端敏淡淡答:“倒還不曾聽說,不過,自皇後懷上龍嗣後,一直是淑妃娘娘伺候爹爹的多,進個位份,也在情理之中。”
靜淑聞言卻冷哂:“這進宮才多久,膝下一無所出,就當上了娘娘,爹爹偏愛起一個人來,可真是什麽都願給、都敢給啊。”
端敏睨她一眼,暗示她最後那一句話僭越了,靜淑讪讪住口,扭頭看朝別處。
男不拜月,女不拜竈。皇室裏祭祀月神的規矩和坊間一致。
帝後莅臨,衆人行禮後,便是皇後帶領一衆女眷前往湖心島拜月祈福,官家攜皇子、驸馬在湖外賞月作詩了。
渡口泊着兩艘畫舫,一艘是皇後的鳳船,一艘是嫔妃、帝女所乘的月船,及至出發,呂皇後驀然駐足,手撫在隆起的大肚上,對官家道:“臣妾瞧着這湖水,心裏總有點發憷,要不今夜這拜月儀式,就由淑妃替臣妾操辦了罷?”
衆人聞言一怔,官家則更無措般,道:“那怎麽行,這攜領女眷拜月,從來就是中宮之責,淑妃這……”
看向身邊垂眉低眸的淑妃,欲言又止,改對呂皇後一笑:“太醫不是說還有一個多月麽?朕看你今日精氣神都挺好,鳳船呢,也是宮人們反複查驗過的,不會有什麽問題。你就只管帶着朕的龍子大膽地去向月神祈福,要真有個什麽意外,朕親自游過去救你。”
衆人失笑,呂皇後亦笑起來,看向淑妃,道:“那,臣妾能否請淑妃妹妹同乘一船,有個照應,臣妾這心裏也安定一些。”
官家自然應承,抓起淑妃一只玉手拍了拍,叮囑她務必照看好皇後。
淑妃本是一張不笑也像笑的俏麗臉蛋,此刻神色卻似有一絲惶然,奈何招架不住帝後二人的盛情相托,只能硬着頭皮,和宮女一并扶着呂皇後入了鳳船。
不多時,兩艘畫舫一前一後,朝湖心劃去,泠泠水聲回蕩于燈火輝煌的月夜之中。
官家負手臨湖而立,靜默看着二船駛遠,想着剛剛呂皇後所提的要求,心裏始終不大踏實。
分明前兩日還在興致勃勃地操辦祭月事宜的,怎麽剛剛突然就要打退堂鼓,還特意點名讓淑妃來代勞呢?
難不成,還是氣他對淑妃偏愛過甚的?
官家蹙眉,不及再往深處想,崔全海突然上前兩步。
緊接着,侯立岸上的其他內侍、驸馬亦警覺起來。
“官家,皇後的鳳船——”崔全海指着湖心深處,神色惶恐,官家定睛看去,驟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