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烤魚
荼白、雪青和百順一塊前胸貼後背地坐在農舍小院裏,眼看夜幕四合, 不由憂心忡忡。
百順倒是氣定神閑, 體貼地從庖廚裏拿了水果來給二人果腹,後又順道告知這間農舍的主人乃是個極擅烹饪的老翁, 這會兒正在給大家準備晚膳,而晚膳主菜,就是驸馬爺稍後送來的肥魚。
荼白、雪青一直在宮中伺候, 哪有過這等經歷, 聞言又驚又慌,驚則驚驸馬爺果然這樣的“不拘一格”, 慌則慌那養尊處優的小祖宗肯不肯屈尊這地兒。
心裏正七上八下,百順道:“喲,回了!”
※
白浪拍岸,漁船泊穩, 容央照舊給褚怿抱下船。不過不同上回,這一次剛下船, 容央便嚷嚷着落地,喜氣洋洋地抱着一樣東西往前走。
荼白、雪青上前去,借着農舍牆垣外的一盞破敗燈籠細看,大驚失色。
“殿下,您……”
朦胧光暈裏, 嘉儀帝姬衣鬓淩亂,妝容全無,卻是個眉歡眼笑的吉祥樣兒:“快, 瞧瞧我們的肥魚!”
雪青上前把那沉甸甸的魚簍接過,驚嘆:“這麽多!都是驸馬釣的?”
容央板臉強調:“我親自、一條一條放進去的!”
荼白嘴裏能塞鴨蛋,上前來鼓掌,容央得意洋洋,轉頭對後面走來的男人道:“怎麽個吃法?”
褚怿想起先前被岔開的試探,心知誘導她放棄糖醋是不可能了,遂道:“老翁做的,我烤的,選一樣。”
容央覺得兩難,便道:“我都要。”
褚怿聲調上揚:“這麽貪心?”
容央眨眼:“不能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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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怿駐足在樹下:“越是喜歡,越該節制。”
容央對這口吻和姿态都有點嗤之以鼻:“越是喜歡,越該放肆。”
褚怿眯眼。
半明半昧的夜裏,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眸裏全是勢在必得的驕傲和嚣張,每一分情緒,都這樣坦蕩鮮明,理所當然。
越是喜歡,便越該放肆嗎?
褚怿啼笑皆非,知道不必跟她争,卻又想起先前她在船上的求饒,嗔罵,以及後來央他多多釣魚時的甜言軟語,天真狡黠。
她的确是很放肆的,冷嘲熱諷,嬉笑怒罵,都可以極盡心意,恣意酣暢。
這種酣暢,他已經很多年沒體會過了。
褚怿沉吟的檔口,容央在他靜默的注視下,臉頰莫名熱起來。
她極快回憶了下自己的話——越是喜歡,越該放肆。是指喜歡那些肥魚,又不是喜歡他。
他別是自作多情了吧?
容央耳根發燙,立刻把魚簍從雪青那裏抱回來,遞給他,示意他走。
褚怿伸手勾住,目光自她臉上移開,喊百順:“把馬車牽過來。”
因先前提過是游湖,車中放有備用的衣服,褚怿這聲吩咐,是為方便容央。
當事人很懂得領情,等馬車在小院外的大柳樹下停穩後,立刻走過去,走兩步後想起什麽,又回頭。
小聲道:“你,不來吧?”
褚怿悠然:“殿下允嗎?”
容央一剎羞赧:“不允!”
就是怕他想跟過來才問的罷了,這人,果然是蹬鼻子上臉了!
容央把人瞪一眼,揚長而去。
褚怿笑。
這時百順走回來,在他耳邊道:“郎君,李将軍已在橋上候着了。”
褚怿點頭:“讓他過來吧。”
※
範申幕僚的名單,是回京後褚怿便吩咐李業思開始查的。
大鄞興科舉,至今聖踐祚,前朝遺留的簪纓權貴已盡數被進士出身的各士大夫取代,朝中黨派林立,形勢複雜,範申位極人臣,其後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令人眼花缭亂。
小院中燃着一小堆篝火,褚怿坐在火外,嘴裏叼一塊糖,借着火光細看手中名單。
李業思、百順候立邊上,知他此時全神貫注,都不敢叨擾。
信箋上共有大小官員二十三位,職位最高者,乃掌行政大權,與丞相于政事堂同議政事的參知政事上官岫;最低者,則是範申三日前剛提拔起來的一位新科狀元。
褚怿眼鋒凜然,自上而下把名單審查兩遍,并沒有看到冀州節度使梁桓生的大名。
薄唇一動,那糖被褚怿吃進嘴裏,頂在腮邊。
李業思看他放下名單,這方上前道:“卑職已查過梁桓生履歷,此人祖籍河東汾陽,青年時投身軍伍,戍守河北,因十三年前高陽關一役名聲大噪,被舉入京任侍衛步軍司都指揮使,四年後,出任冀州節度使。
“而丞相範申乃江蘇揚州人士,入京科考時,梁桓生已遠在邊關,待其回京前一年,又正巧被外放至湖北襄陽。綜合二人履歷來看,并無交集之處,不過……”
褚怿盯着那團篝火:“名單中的人,和梁桓生有交集之處。”
李業思微笑:“将軍英明。”
褚怿再次把名單展開來,李業思一并看過去,伸手在紙上一指。
褚怿盯着泛黃信箋上那一行規規整整的蠅頭小楷,眸底火光明烈,浮冰洶湧。
——參知政事,上官岫。
褚家軍六人萬命喪金坡關後,在禦前請纓前往邊關和談的使臣。
“上官岫在梁桓生于侍衛步軍司任職期間就任于樞密院,二人在公務上多有往來,後梁桓生前往冀州赴任,上官岫還題詩一首贈別,梁桓生就任後,亦修書一封回謝,此後,二人一直保持着書信來往。
“去年冀州告急前,上官岫曾三次派信至冀州,收信人,皆為節度使梁桓生。而在冀州大戰期間,軍情最為緊急的時候,梁桓生亦前後兩次命人傳音回京。二人聯系之密,前所未有。”
“可有查獲這兩封的書信?”
“沒有。上官岫科舉出身,素來喜歡題詩填詞,對文字敏感且珍惜,所有和親友往來的信件,都會細心保存。昨日夜間,卑職潛入他府中查探,發現從熙平三年至今的信件都一一俱全,只戰時冀州發出的那兩封書信,一封不見。”
其餘書信都妥善保留,他們想要的卻偏偏不翼而飛,是有人容不下,還是那主人自己不想、不敢?
褚怿冷然:“查上官岫。”
李業思面露遲疑之色,低聲:“此事,恐怕不能再往下查了。”
褚怿斂眉,火光映照下,一雙眼眸銳如箭镞。李業思心頭一凜,垂落眼皮:“卑職查證時,動用過舊部,被四爺知道了。”
忠義侯府在疆場上厮殺多年,麾下舊人遠比範申的這些黨羽衆多,李業思口中的“舊部”,指當年四爺褚晏離京前,安插在京中暗中護衛侯府的一批舊人。
這批人,有的因戰功加官進爵,如今已深入朝堂,位居高位;有的因傷殘退伍,看似淪落市井,實則眼觀四方,耳聽八面,情報如網。
有這些耳目在,褚家人想要查清金坡關一役背後究竟有沒有人搗鬼,不算什麽難事。
只是四爺……
褚怿神色微變。
這次回京,四爺褚晏本是和褚怿一塊兒的,然因山西爆發匪亂,褚怿回京不足三日,便又匆匆領命啓程,因而連褚怿大婚都不曾到場。
算起來,這會兒他人應該還在山西前線,怎麽會對自己暗查梁桓生的事這樣清楚?
褚怿道:“四叔也在查此事?”
李業思點頭。
褚家平白無故折損六萬,褚晏作為主帥,的确沒有生吃這啞巴虧的道理。況如今褚怿尚未襲爵,府中大小事務多半還是由他做主。
李業思道:“昨日,四爺命人給卑職傳話,稱此事他自有安排,将軍往後……不可再碰。”
褚怿一哂,把手裏信箋扔入火中:“我若偏要碰呢?”
夜風吹過,火舌頃刻把那泛黃的紙卷成灰燼,李業思忐忑:“将軍……”
褚怿盯着那些灰燼在篝火裏融成點點金紅。
上官岫三次聯絡梁桓生,繼而,冀州被困。
梁桓生前後兩次回應上官岫,期間,朝中下旨,派遣褚家軍前去支援。
易州被圍,褚家軍被迫出戰,朝中軍令無常,褚家軍六萬人命殒金坡關。
不日,主帥褚晏、副帥褚怿應诏回京,上官岫出使前線,在明知官家不可能舍棄嘉儀帝姬的情況下,硬談成和親之約。
範申出馬,用三道聖旨解官家之圍。
其中一道,令他褚怿尚主。
最後,是以驸馬不宜參政為由,提議革他官職,絕他前程。
哦不,這或許都還不是最後……
褚怿眸底被火光映紅,冷峭一笑。
李業思候在一邊,正懸着心,不知該不該繼續勸,褚怿坐姿微變,散漫道:“今日不留你飯了。”
李業思一愣,回神後,心中惶恐。
這逐客令下得……
他今天借着和帝姬外出的機會偷偷把自己約來,應該是為掩人耳目,既然如此,理應在帝姬回來前屏退自己。
李業思自認很有自知之明,是不敢肖想這餐飯的,雖然将軍親手烤的魚,的确冠絕三軍。
咽完唾沫,李業思道:“那,卑職告退。”
褚怿朝百順示意。
百順便把捧着的半包糖遞給李業思:“将軍路上充饑。”
李業思:“……”
※
容央更衣梳妝完畢,走入農舍小院時,褚怿正在篝火前烤魚。
百順往返于小院和庖廚間,在幫一位老翁上菜,火光明亮的一間小院裏飯菜飄香。
容央走過去,先是看一眼篝火邊還沒有上齊的一桌農家小菜,後把目光挪至褚怿面前:“就只烤兩條?”
烤架上,兩條被剝去鱗片、剔除內髒的鯉魚色澤金黃,褚怿把醬汁刷上,醬香的汁滲入切開的魚肉裏,被火一烤,剎那間呲呲生響,香氣四溢。
容央默默地咽唾沫。
褚怿:“不夠?”
容央驕矜地把目光挪開:“還以為将軍會順道犒勞下旁人罷了。”
這“旁人”指的自然是百順和荼白、雪青兩個,換個角度想,竟是把她自己劃入“自己人”的圈裏了。
褚怿勾唇。
不多時,小方桌上菜品上齊,容央看過去,想是今日耗盡心力之故,對着這樣平平無奇的小菜,竟然越看越饑腸辘辘。
褚怿這邊的兩條烤魚亦功成在即,容央被包裹在糖醋魚的鮮香和烤魚的焦香之中,左右為難。
褚怿欣賞了一會兒她躁動不安的眉,把一條烤魚遞過去,助她解脫。
容央定睛看一眼,揚下巴往小桌前走。
褚怿:“……”
這地兒雖然偏僻,農舍也簡陋,然一張小桌卻擦得幹淨亮堂,盛着六道色香俱全的小菜、兩碗顆粒飽滿的米飯,格外地溫馨誘人。
容央折騰一下午,已然餓極,此刻也顧不得挑三揀四了,在桌前一屁股坐下後,就示意荼白給自己布菜。
第一口自然是嘗糖醋魚的,大概是他事先交代過,這次的糖醋亦是酸勝于甜,因肉質鮮美,火候到位,滋味竟跟宮中禦膳不遑多讓。容央一口氣吃下小半條魚,略感果腹後,便欲去夾那盤莼菜筍下飯,隔壁的烤魚醬香突然順風飄來。
容央的雙箸在半空凝住。
篝火前,滋滋聲不絕,是醬汁和魚油相繼滴入火中的聲音。
烤架上,外皮香脆的兩條烤魚,目前已僅剩一條了。
容央抿了抿嘴,煎熬片刻後,放下雙箸往褚怿走。
褚怿擡眼看她,面露不解。
容央誠懇道:“你該去吃飯了。”
褚怿把烤魚翻了個身,若無其事:“不用,我吃點烤魚就行。”
容央因那個“點”而蹙眉,提醒:“你剛剛已吃過一條了。”
褚怿點頭:“太香了,不管飽。”
容央深吸一氣,終于不“勸”了,徑自在他身邊的杌凳上坐下,伸手去搶魚。
褚怿把她手腕抓住。
“這條是我的!”容央扭頭争辯。
褚怿:“殿下那條不是不要,被臣剛剛吃下了?”
容央張口結舌,為剛剛的高傲後悔不已:“桌上還有大半條糖醋魚,大半條,比你這一條大,我可以跟你換的。”
褚怿琢磨着那個“可以”,唇微動:“聽着很勉強,罷,到底是殿下的最愛,臣怎忍心強奪?”
說罷,把人松開,拿起烤魚便要吃了,容央忙把他小臂抱住:“不勉強,不勉強!我很情願的!”
褚怿垂眼,視線從她抱住自己的那雙小手上移,低聲:“情願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褚怿:糖醋魚是不可能吃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吃的。
感謝在2020-06-18 00:00:00 ̄2020-06-20 18: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哆嗦不哆嗦 7個;july 3個;緣願 2個;易安、Becky、笙韻L&P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5瓶;? 4瓶;菜菜、鐵頭鴨~ 2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