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共枕 (1)
夜風撩撥, 豔香浮動, 眼前美人眼波流轉, 丹唇外朗,餘音繞梁。
——我會讓你喜歡的呀。
褚怿眸底暗流湧過, 薄薄的唇輕勾,繼而答:“恭候。”
容央唇角笑意微僵, 對着面前這雙深邃的眸子, 恍惚中, 竟有被一眼看穿的恐懼。
褚怿往後走,在《紅果綠鹎圖》下的檀木交椅上坐下, 容央穩住心神, 玉步款款, 走至他跟前。
提壺斟茶時, 廣袖有意無意拂在他膝邊。
褚怿垂眸,其時, 耳畔又是甜絲絲的聲音滑入:“将軍可知我閨名?”
褚怿不動聲色:“容央。”
身邊人笑, 嫩白雙手捧一盞茶過來:“音錯了。”
褚怿視線落在那手上,沒應。
“‘央’念‘莺’,取自《詩經·小雅》‘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央央’乃鮮明豔麗之貌, 所以‘容央’之意, 即是……”
“長得美。”
容央一怔。
如晝燈火下,男人深黑眸底映着烈烈燭苗,熾熱, 坦蕩。
容央心口被擂了一下,耳後騰騰生熱。
他怎麽能把話說得這樣糙,又這樣……讓人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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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央暗中吸氣,不甘示弱:“那,小名呢?”
褚怿沒做聲。
容央得意地笑,摩挲着微熱的茶盞,曼聲:“官家說,我自小歌聲動人,便如‘黃莺樹上鳴’,所以,我的小名叫‘莺莺’。”
“将軍……你可喜歡我的聲音?”
夜風拂動燈臺上的燭,容央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的表情,正等他情動,手上一輕。
茶盞被他拿了過去。
褚怿長指扣住茶托,就唇飲下,容央看到他微微揚起頭,看到他藏在暗影裏的、上下滾動的喉結。
那麽明顯,隐約也那麽激烈……
容央自得之外,又感驚奇,情不自禁想去摸一下自己的脖頸,才剛碰上,褚怿把喝完的茶盞往案上一放。
“用過膳了?”
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話題揭走了。
容央眉心一蹙,顯然不滿他用這種方式跳過自己剛剛的撩撥,氣惱之下,臉不免更紅。
可轉念想到此行的目的,又硬是不能發作。
便皮笑肉不笑:“還未。”
褚怿點頭,看一眼她泛紅的臉,朝門外道:“百順。”
百順應聲進屋,容央轉開身,手掩在胸前,走至另一張交椅前端坐下來。褚怿餘光瞥見,等百順把那三包糕點放在案上後,手一揮,把人屏退。
“楊樓街百味齋的糕點,殿下如不嫌棄,可先嘗嘗。”
容央眉微挑,轉眸看過去,臉上漸漸蕩開意外之色。
他竟然會給自己買這個?
容央狐疑,細看他兩眼,心念起落。
難道……是半道上突然覺悟,知道今日在府中惹自己生氣了?
容央冷哂,伸出蔥根一樣的指去拆油紙包上的細繩,故意道:“怎麽突然想起買這個?”
到底是個粗人,買點心哄人,都不知道換個精美些的包裝。
不過,能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不錯了。
如果能順勢說句貼心話,那就放過他吧。
褚怿道:“回府路上有些餓,碰巧路過。”
容央:“……”
細繩脫開,一包甜絲絲的蜜糕映入眼簾,果然是缺了一塊的。容央沉着臉,用指尖這一包東西推開,再去拆另一個。
褚怿垂眼看着。
另一包拆開,面貌還沒露全,軟甜香氣就直往鼻端撲。是外酥裏嫩的獻餈糕。
容央再次推開。
眼瞅着只剩最後一個了,容央停頓片刻,破罐破摔地把那細繩一扯。
灑着薄薄白砂糖的一疊山楂糕露開一角,在燭火映照下,愈鮮紅誘人。
容央眼一亮,立刻拈來一塊吃下,雪腮微鼓:“嗯,還不錯。”
褚怿盯着她燈下的臉,看那雙玉羽眉一蹙都不曾蹙過,深深佩服過她嗜酸的能力。
正啧啧稱奇,對面人舔一舔指尖砂糖,忽然又拈起一塊,朝自己送來。
竟是個賜他一塊、有福同享的架勢。
“……”
褚怿心念極快,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把那塊山楂糕接下後,反略略傾身,喂至她唇邊。
容央一愣。
燭燈下,他雙肩寬平,脖頸颀長,傾身過來,立刻在她小臉上投落一片淡淡的影。
容央瞳仁微放大,看他咫尺間低垂的纖長的睫,看他深而靜的眸,看他的卧蠶、他的眼尾……猛然發現,他生的居然是一雙卧蠶分明、顧盼生情的桃花眼。
耳鬓又一熱,容央低眉把那塊山楂糕咬住,因為走神,唇瓣在褚怿指尖上蹭過。
此一刻,兩人心尖俱是一顫,如電劃過,如火燙過。
須臾,褚怿收手,瞥過指尖殘留的糖渣,用拇指搓開,連帶那一絲不住蔓延的柔軟觸感。
下一刻,聲微啞:“傳膳吧。”
※
一個時辰後,雕花檻窗內燭火熄滅,百順、雪青一行候在院裏,瞧這情形,各自一顆心方安安穩穩地放回肚子裏。
雪青上前,把外間喧鬧的燈盞滅去一半,合上門退出來後,朝百順小聲道:“百順哥也回屋歇下吧,這裏有我守着就好。”
眼瞧着自家郎君今夜安安穩穩地在主屋歇下,百順功德圓滿,兜着手笑不攏嘴:“我再看兩眼……”
雪青:“……”
百順低咳一聲:“那個,我的意思是再看兩眼郎君還有其他吩咐不……不過既然雪青姑娘這麽說,那我就先行退下了……”讪笑着,抱拳一揖。
走時還一步三回頭。
雪青啼笑皆非,又看一眼那排漆黑的窗,想着午間寬慰殿下的話,長松一口氣。
有道是“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一下,殿下心裏郁悒算是煙消雲散了罷?
卻不知,自古以來跟“床”沾邊的“有道是”除去“床頭吵架床尾和”外,還有“捶床搗枕”、“同床各夢”。
而此一刻,躺在主屋裏的二人正是最最後者——同床各夢。
乳白色月光自檻窗雕格中洩入,熏香氤氲的床幔裏,幽幽慘慘,黑暗中,兩個人的氣息一起一伏,互不攪擾,各不相幹。
近一刻鐘後,躺在裏側那人終于再忍耐不住,微微轉頭,盯着枕邊一動不動的男人,陷入深深的沉思。
自晚膳開始,這人的話就一次較一次少,反倒是蹙眉的時間一次較一次長,後來雖然留下就寝,卻一絲半點碰她的意思也無,跟昨夜的孟浪形狀一比,簡直安靜本分得如在挺屍。
為何?
她今夜分明極盡美麗、溫柔,無論是妝容氣質,還是言談舉止,都絕無一絲差池,就是他當面越過自己的撩撥,不答那句喜不喜歡,自己都忍着沒有發作,賢惠至此,他憑什麽還無動于衷?
難道,他還覺得自己哪裏做得不夠?
容央在黑夜裏睜大眼,越想,越有“捶床搗枕”的沖動。
長夜如水,耳畔氣息越來越勻長,容央憋着口氣,忿忿然瞪視過去,到底忍不住,翻過身來,如藕手臂有意無意地往褚怿胸前一搭。
剎那間,男人起伏的胸膛繃緊。
那搭在上面、半握着的小手,亦微微一顫。
居然……是這麽硬的?
容央深吸一氣,壓下心底那點慌促,低頭往他臂膀靠去,其時小拳握攏,指尖在他胸前一劃。
隔着薄薄中衣,男人堅硬的胸隐約往上一升,繼而,是騰騰熱氣直往外蹿。
容央用指觸着,那熱便從指尖沿着血脈往上蔓延,須臾,就燙至臉上,把耳鬓燒得一片滾燙。
褚怿躺着,半晌不動。
恍如沉睡。
容央氣急敗壞,偏不信這個邪,胸微挺,大腿往前送。
在男人腿側一貼。
褚怿:“……”
夜風撩撥紗幔,幔中,少女半貼半抱地挂在男人身上,瞪着一雙晶亮的眼,渾然如個壁虎一般。
褚怿喉結動了幾動,終于,撩開眼皮。
容央立刻一聲冷哼。
褚怿:“……”
夜中,她雙眼格外燦亮,褚怿對上,清楚無誤地從那裏頭分辨出一行小字:就知道你在裝。
喉頭一動,褚怿低聲:“殿下睡姿一貫如此?”
容央後知後覺,黏在他身上的手腳一時僵住,偏不肯認慫。反正烏漆嘛黑的,臉紅他也看不見,遂揚聲:“怎樣?”
褚怿看着她,半晌沒話。
臉都紅成個猴兒屁股了,還敢這樣嚣張?
“昨晚的事,忘了?”
黑暗中,他聲音更沉一分,一雙眼也似乎更黯一點。容央盯着,昨夜情形驀然躍至眼前,登時一個戰栗。
下一刻,手腳很沒出息地往後縮了縮。
褚怿看着她很想不動聲色抽回去的手,極體貼地替她握住,放回原位。
容央:“……”
褚怿攏着眉心,深吸一氣想調整調整,不想一吸之後,臉色更沉。
思來想去,還是下床了。
容央驀地坐起來:“你幹什麽?”
褚怿把鞋穿好,聞言略頓一頓:“起夜。”
容央狐疑,眼盯着他站起,把衣架上的外袍扯下來披上,信步往外去了。
※
褚怿走至院中,在最為素淨的梧桐樹下猛換幾口新鮮空氣後,昏沉沉的大腦總算恢複了幾分清明。
月懸中天,繁星閃爍,檐前宮燈照着岑寂的小院,幾分清寒,幾分寧谧。
褚怿雙臂環胸,倚在梧桐樹下,眼盯着主屋裏那扇樹影橫斜的窗柩。
床帳裏,那姑娘紅着臉、瞪着眼的模樣仍在目前,分明是個稚嫩的羞臊樣兒,又偏要故作鎮定老成。
因為不服氣,不甘心,就故意來勾他。
要他服軟,要他臣服,然後再要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褚怿想着她往自個身上蹭的那樣子,唇峰揚起。
下一刻,又想起提及昨晚時她明顯的抵觸畏怯,笑意終究又散去。
身上的疤大多是陳年舊疤了,就是最瘆人的肩胛那塊也差不多愈合了三年,照理說,夜裏看着應該不吓人了才是。
怎麽偏就能把她吓成那樣?
褚怿納悶,轉念想想,也是,就她那副軟得跟春水似的身子,哪一塊都是嬌皮嫩肉、吹彈可破。
這樣美好的身體,又哪願意跟一副千瘡百孔的軀殼相融呢?
褚怿對着地上剪影自嘲一笑,少頃後,終是戀戀不舍地離開樹下,視死如歸般回屋去了。
※
外間的小案上還擺着今夜剩下的糕點,改用三個彩繪瓷盤分別盛着的,褚怿看過去,視線定格在那盤所剩無幾的山楂糕上。
倏而上前。
燈火晦暗,一盤紅彤彤的山楂糕被照得色澤黑沉,褚怿手指幾次擡起又放落,終于還是先吃了一塊蜜糕墊底,然後才拈了塊山楂糕極快地往嘴裏一塞。
咬開後,酸意如潮沖擊四肢百骸,褚怿眼皮抽筋,閉着眼吞完後,大腦一片清爽。
如此,方迎着那盤桓不散的香氣往裏走去。
月華如水,重紗疊帳裏半明半暗,小小的人朝裏躺着,被衾掖在胸下,如墨的發散得滿床。
褚怿把外袍挂回原處,放輕腳步走至床邊,裏面的人依舊背對着他,毫無動靜。
睡了?
褚怿揚眉,便欲脫鞋上床,低頭一看枕邊那一撮撮散亂的長發。
“……”
再一細看那唯我獨尊的睡姿。
“……”
腦仁又有點開始發脹了。
褚怿五體投地,靜默片刻後,彎下腰把那些青絲一撮撮地撿走,最後就着一小截被衾在床邊勉強躺下。
躺完後想
這他娘的是圖什麽啊?
※
婚後第三日,驸馬都尉攜帝姬回宮謝恩。
一早,盛衣嚴妝的嘉儀帝姬坐在鏡臺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審視”鏡中的臉。
荼白、雪青伺候在邊上,屏氣噤聲。
自前夜“同床各夢”後,嘉儀帝姬和驸馬都尉的“誤會”“恩怨”非但沒解,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勢,究其緣由,除次日帝姬醒後發現枕邊空無一人外,還包括當天整整一日,驸馬再度不知所蹤。
導火線,則是夜闌更深後,書齋那邊傳來的一則消息
今夜,驸馬就不來主屋就寝了。
荼白至今還記得當時帝姬在主屋裏雷霆大發的場面。
熒煌燈火下,青衫透玉肌的美人寒着眸,揚着唇,一字字道:“自今日起,誰敢讓那人踏入主屋一步,便是與我為敵。”
重溫這一幕,荼白背後一凜,正心焦,耳畔忽然有人輕飄飄道:“美嗎?”
荼白回神,同雪青一塊點頭如搗蒜:“美,美極!”
點點碎金照亮鏡面,美人雲髻峨峨,修眉聯娟,兩邊笑靥珠钿點綴,襯着一雙豐滿丹唇,于端麗之外,平添一分鮮美。
容央滿意一笑,把目光自鏡中斂回,閑閑投往窗外:“他等多久了?”
荼白吞口唾沫,想起那位被晾在外邊的驸馬爺,同情地道:“回殿下,驸馬已在院裏候了一個多時辰了。”
褚怿一貫早起,今日照舊卯時剛至就在書齋小院裏練了拳,因回宮謝恩之故,辰時一刻就衣冠周正地入了主院來,哪想在屋外一等,就等到了眼下。
荼白看一眼窗外日頭,這八成都快日中了。
雖然官家今日不罷朝,入宮後,八成也是午膳時方能一見,可這樣地怠慢拖延,多少還是會給人留下诟病之處。
難道為氣一氣那不解風情的驸馬,殿下都不惜折騰自己的聲譽了?
荼白匪夷所思,再度為這二人緊張的關系猛捏一把汗。
殊不知,這刻意的拖延,于嘉儀帝姬而言,實在是個萬般無奈之下的一石二鳥——既氣一氣屋外那不識好歹的男人,又避開呂氏那起模畫樣的關心慰問。
因而聽得目的達到,當事人心中半是心虛,又半是痛快,最終還是痛快壓過心虛,懶洋洋起身道:“那便走吧。”
此刻,梧桐樹下,心焦如焚的百順正在褚怿跟前“彙報軍情”。
聽得“都放話從此以後不讓您進主屋”一句,褚怿眉微揚,目光投至半開的軒窗內,唇邊似有一抹笑。
百順急得拍大腿:“您還有心思笑!”
褚怿伸手在他腦袋上一按,上前,放話那人已從屋裏出來了。
時辰已是日上三竿,濃豔春光鋪灑庭院,嘉儀帝姬盛裝豔豔,依舊走在雪青所撐的那把緋色小傘下。
褚怿止步,兩人相對而立。
春晖裏,男人眼神依舊直截,因為光線照射,眼微眯,那漆黑的瞳仁裏隐約像有焰火湧動。
容央一瞬間想起那一夜,又想起他眼神從來如此嚣張,不知敬畏,不會服軟,心底火氣漸漸燃将起來。
“很好看嗎?”忍不住冷臉怼去。
褚怿眸微凝,點頭。
“……”
容央氣結,別開微紅的臉,陰陽怪氣:“那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褚怿:“……”
容央翻完白眼,挺胸走開,褚怿無聲一哂,上前,突然伸手在雪青所撐的那把傘柄上一抓。
雪青一震,下一刻,傘被褚怿拿走。
風卷花葉,晨光炎炎,高高大大的男人一手負在腰後,一手傾斜傘面,替身邊小美人遮着豔陽。
雪青、荼白怔忪在後,一時竟懵了。
※
彼時,福寧殿內。
呂皇後仍舊如平日峨眉淡掃,端端靜靜地坐在羅漢床上,剝着剛從陝西臨潼進貢上來的天紅蛋石榴。
官家還在崇政殿裏上朝,估摸至少得半時辰方散,這石榴是他最愛吃的水果,也是吃起來最麻煩的。
記得頭回給他剝時,還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後,春過夏至,殿外日頭晃眼,他從齊皇後那兒負氣而來,忍氣吞聲的模樣,像極一個被母親訓斥後的孩子。
“你竟也會剝這個?”入殿後,他指着她手邊剛剝了幾顆的一碗紅石榴,眼底冒光。
“石榴罷了,妾既愛吃,又怎麽不會剝呢?”
他哼哼,抓起那一把塞進嘴裏,往邊上一坐,孩子氣一貫到底:“朕就不會。”
她忍不住笑,笑完又忙噤聲。
他卻已瞥見了,很是得意地揚眉:“笑?日後,這活計就交給你了。”
話雖如此,卻到底只給他剝了那一回。
齊皇後氣消,願意親手給他剝石榴了,他屁颠屁颠地跑過去,又哪裏還記得,偏遠的長秋殿裏,爛掉了多少碗紅燦燦的石榴肉呢?……
渺遠思緒被一股惡心截斷,呂皇後幹嘔起來,伺候邊上的剪彤忙上前撫她後背,蹙眉勸道:“娘娘懷這一胎不易,眼下正是該仔細将養的時候,這些瑣事交給奴婢就好,又何必親力親為?”
呂皇後捂着胸平複下來,微笑着推開剪彤:“如果事事都可替代,世間又還有什麽情意可言?”
剪彤欲言又止,呂皇後笑,看那一碗石榴粒也差不多了,揩了手,道:“罷,一會兒嘉儀和驸馬就該到了,去把我備着的禮取來吧。”
剪彤眉心更一蹙,猶豫道:“娘娘,您當真要把那物件送給嘉儀殿下?那可是夫人留給您唯一的念想了。”
呂皇後初入宮時,父親呂政和不過是八品太常博士,母親崔氏更是尋常商賈之女,和所謂權貴半點沾不上邊。剪彤口中的“物件”,乃是入宮前夜崔氏給呂皇後戴上的一個翡翠玉镯,乃崔氏祖傳之物,雖不比宮中玉器價值連城,卻是母親對女兒一片最誠摯的不舍和祝願。
如今六帝姬也大婚在即,這樣意義非常的東西,不留給親生血脈,卻送給一個十多年來連正眼也極少給自己一次的帝姬,實在讓人心中難平。
呂皇後神态藹然:“我家境平平,入宮這些年來,雖頗有些體面的賞賜,但跟官家捧在手心的嘉儀比起來,豈不是小巫見大巫?況她自小錦衣玉食,珠環翠繞,又哪裏是個缺奇珍異寶的?也只有那東西有點分量,能聊表心意了。”
剪彤擔憂:“可如果給六姐知道,只怕是會徹底寒了心啊……”
因為和親大鬧,六帝姬賢懿已經被官家罰了禁足,如果再得知母親竟連祖傳的信物都不願留給自己,豈不要萬念俱灰去?
呂皇後眼睫微垂,眉間也有郁色,語氣卻不容置喙:“‘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她本不是安富尊榮的命,即注定受苦受難,那就一受到底吧。”
※
今日朝堂上政事頗多,官家從紫宸殿下朝時,嘉儀帝姬和驸馬都尉已在福寧殿裏恭候多時。
想着嘉儀跟呂皇後素來不親近——盡管多年來呂皇後一直在努力親近她,官家步伐不由放快,大步流星趕至福寧殿時,額頭都滲了一層薄薄細汗。
揮手示意衆人平身,官家大步至呂皇後身邊坐下,本來是要習慣性地握住她一只手,袖袍一動時又忍住,只把人深看一眼,便扭頭朝座下的容央道:“進來時都不曾聽見你們說話,怎麽,成婚幾日,性子都變文靜了?”
大殿內,一對璧人成雙并肩,容央聞言眉微動,自知官家話後何意,無外乎是委婉指摘她不賣呂皇後面子,因是意料之中,遂也不惱,順着道:“那可不,再如以往那般聒噪,只怕是要被人嫌棄了。”
褚怿端坐在旁,無辜中槍,唇扯開後,只能順勢挑起個笑來,歪頭貼近她:“豈敢,殿下不嫌臣粗鄙,便是我臣三生之幸了。”
這一挑唇,一歪頭,親昵之态溢于言表,官家看在眼裏,那點怕她婚姻不睦的憂慮徹底消散,朗聲一笑:“回門頭一天就這樣坑自個夫婿,照朕看,還是褚卿的話可信,你這魔王不欺負他,便是萬事大吉了!”
座上呂皇後跟着笑,伺候周遭的內侍宮女偷偷笑,容央臉頰泛紅,一則因被官家當衆戲谑成“魔王”,二則因某人那再次爆發的、爐火純青的演技。
那日當着老太君的面,他就這樣虛僞做作過一回,原本只當是他在府中貫來如此,沒想到在天子眼皮底下,亦能這樣鎮定自若。
于是,容央也開始對枕邊人産生五體投地之情,在大庭廣衆之下回視過去,故意一嗔,現學現賣。
帝後把一對新人的細微互動盡收眼底,呂皇後笑意持平,官家則愈感欣慰,揚聲道:“要打情罵俏回家去,趕緊來給朕敬茶!”
容央垂眉颔首,小手從褚怿袖口撤開,少頃,內侍捧着描金漆盤把剛剛沏好的茶呈上來,兩人雙雙接過,先後叩謝帝後。
官家喜笑顏開,大手一揮,賞賜如雲,什麽金雕采羅,什麽珊瑚珍珠,果如先前呂皇後所言,任何皇親貴胄與之相媲,都是小巫見大巫。
待新人回座後,呂皇後微笑道:“官家富有天下,論起賞賜,實在令我相形見绌。古人說‘戴金保富貴,戴玉保平安。’眼下金器既有官家送過,我便撿個便宜,送殿下一枚玉镯,祝二位平安順遂,花好月圓吧。”
邊上剪彤捧着匣裝的玉镯上前,檀木的小匣子外鑲嵌玉石螺钿,內墊一方紅綢,上躺着一枚鮮翠欲滴的翡翠玉镯。
容央是看遍珍寶之人,一眼就瞧出這東西不像宮中之物,因着困惑,不由微蹙眉心。
官家卻誤會、或是生怕她心裏嫌棄,忙解釋道:“你可別瞧這玉镯品質區區,這可是你嬢嬢入宮前,她母親親自給她戴上的傳家之寶,至今已陪伴她十八年之久,究其心意,可比朕賜的那一堆金銀珠寶都要貴重哪!”
容央聞言,簡直匪夷所思,完全不明白呂皇後為何要送自己這樣意義非凡的禮物。回宮謝恩是形式,帝後賞賜也不過還是形式,她随便挑些珍寶相送便是,何必這樣掏心掏肺?
再者,她呂家的傳家之物,就是要送,不也該是送給和親在即的賢懿嗎?
容央莫名其妙,回味着那所謂的“心意”二字,越品越惶恐別扭,當下起身回絕:“既是皇後傳家之寶,嘉儀怎敢橫刀奪愛,還請娘娘收回。”
被這樣當衆拒絕,饒是呂皇後素有修養,也不由面露尴尬,便欲開口,官家驀然道:“你叫皇後什麽?”
聲音不重,也并不輕。像調侃,也像質疑。
容央深吸一氣。
按大鄞禮法,呂氏為後,則內廷所有皇子帝姬無論嫡庶,皆該稱之“嬢嬢”。容央心知肚明,然這一聲,在這一刻,卻如懸在喉嚨裏的一塊巨石,無論如何也喚不出口。
于是纖睫一垂,倔強道:“皇後娘娘。”
大殿內氣氛頓變。
候立四周的內侍宮女不約而同垂低腦袋。官家雙眉深擰,一錯不錯地盯着底下颔首施禮的嘉儀。
呂皇後自知不妙,及時解圍道:“只一稱呼罷了,自然是哪個順口便叫哪個,無妨的。”
官家臉色越發低沉,撇開眼,沉聲道:“把玉镯接下。”
嘉儀和呂氏有隙,不願改口,雖然确乎有悖禮法,但也多少是在他意料之內,想着到底也是自己違背對先皇後的承諾在先,官家隐忍着岔開話題,準備日後再勸。
熟料話聲甫畢,底下少女回的竟是:“我不接。”
斬釘截鐵。
殿中衆人霎時又倒抽口氣,呂皇後臉色發白,官家一雙鳳眸怒視過去。
“你……”
發作剎那,一人自座上起立,把剪彤捧在手裏的鑲玉匣子一拿,朝呂皇後微微笑道:“謝娘娘美意。”
不消說,此人正是沉默多時的驸馬都尉——褚怿。
官家一句怒叱卡在喉中,褚怿謝完呂皇後,又朝他颔首致意,繼而不動聲色把容央攬回座上。
直至此刻,大殿內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方有所緩和,呂皇後忙道:“想着有官家重賞,我便只為嘉儀備了這份薄禮,還望驸馬莫要見怪才是。”
又看一眼身邊天顏,斟酌道:“時候不早,那便傳膳吧?”
官家唇線緊抿,視線落在仍舊霜眉冷目的嘉儀身上,忍耐道:“傳吧。”
※
這大概是嘉儀帝姬有生以來,和官家用過的最沉重的一次午膳。
未時二刻,膳畢,官家道:“皇後回宮歇着吧。嘉儀、褚怿,陪朕去禦花園走走。”
日影熒熒,金波滺湙的小湖邊垂柳拖絲,鋪青疊翠,倏而一片微風吹來,掠動岸邊綠葉窸窣。容央跟在那抹褚紅背影後,默默走了一段,低聲對身邊人道:“你在這兒等我吧。”
褚怿腳步微停,低頭看她眉間神色不似尋常,想了想,點頭。
伺候的內侍宮女都在十丈開外,官家身周也并無旁人,容央跟上去,父女二人相繼在一棵濃郁蒼翠的綠松前停下。
官家道:“你把他支開做什麽?”
綠松如傘,濃蔭匝地,容央垂眉立在樹下,坦然道:“女兒不想當着新婚夫婿的面被父親責罵。”
官家似笑非笑:“朕若要責罵你,早該責罵了,何必等到這時?”
容央欲言又止,自知先前在福寧殿內确乎是自己任性放肆,不覺放低聲兒道:“那……爹爹叫我來幹什麽?”
官家眉目微凝,望着漣漪蕩漾的湖面,深吸一氣道:“有些事,朕不想瞞你,因為也知道終究瞞不住你。你不喜歡皇後,不願認她這位皇後,所以既不開口叫‘嬢嬢’,也不肯接受她送的禮。這些,朕都理解。
“可是,自和親一事以來,你可曾理解過朕?或者說,理解過那位為保全你,而犧牲了自己女兒的母親?”
容央一震。
官家言辭逐漸嚴厲:“自你嬢嬢去後,她便開始視你如己出,只要是你所鐘愛的,無論人事,無論大小,她都記得比宮中任何一個人清楚。哪怕明知做這些會傷賢懿的心,她也從來沒有怠慢過對你的關心疼愛。你扪心自問,凡是你和賢懿同在的場合,她哪一次不是以你為先?每回你生病,哪一次的藥不是她親自所熬,乃至親手所喂?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何況你們之間還并無血緣?這些情分,這些恩義,你便是不感動,不記念,又怎能這樣冷若冰霜,以怨報德呢?!”
在官家心裏,呂氏就像一棵默默無聞的草,紮在這花團錦簇的深宮裏,平心而論,毫不起眼。如果不是這些年來她對嘉儀始終如一的悉心照顧,他或許根本不會留意到似錦繁花裏的這根溫柔小草。
因為深感虧欠,他一直希望能有個人真心實意地去愛嘉儀,去彌補他這塊心頭肉被上天剝奪的母愛,去盡可能地替代那位故去的人陪伴她、呵護她成長。
所以,哪怕明知嘉儀并不十分樂意,他也還是給呂氏機會接近嘉儀,關愛嘉儀。後宮有人嘲諷她不自量力,他就提她位份;朝中有聲音非議她出身低微,他就予她尊榮。
他無法把失去的人還給嘉儀,就只能還一個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
只是,這個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在嘉儀那裏,又究竟是什麽呢?
容央被他那一吼吼得發懵,硬是半晌才回過神來:“冷若冰霜,以怨報德……”
身上驟然感覺有點冷,容央盡量克制着情緒,輕笑道:“那在爹爹看來,我該如何對她呢?”
點點金輝漾在湖中,令人恍神,以至于官家竟沒能聽出容央笑裏的譏諷。他想起呂氏來,想起她平日裏淡淡的笑,想起她今日黯然的眼,想起她……
心裏一疼,官家懇切道:“縱然不能推心置腹,該有的禮數、敬重,都是缺一不可!如今朕既已封她為後,她便不止你是名分上的母親,還是朕的妻子,大鄞的國母,更何況……”
說及此處,戛然而止,眉間盡是複雜之色。容央不由擡頭:“更何況什麽?”
官家看她一眼,終究又扭開頭去,低聲道:“更何況,她還懷了龍嗣。”
容央雙眸赫睜,耳邊如有古鐘震響,頭皮發麻:“爹爹說什麽?!”
官家定定看着水中浮萍:“朕說,她已懷有身孕,這種時候,你更不該冒犯她!”
容央驚駭交集,唇張開,喉嚨卻如被掐住一般,什麽話也說不出。
剎那之間,一幕幕情景自眼前掠過
內廷中,她一日比一日素淨的妝容;
和親一事傳開後,不足一日,就鬧得沸反盈天的三道聖旨;乃至于清明那日的寶津樓內,她前腳賞賜完自己芙蓉糕,後腳對那敬酒的诰命夫人的以茶代酒……
容央震驚茫然,扯唇一笑,像冷笑,像自嘲之笑。
“那……那真是要恭喜爹爹了。”
官家皺眉:“你并不誠心,這……”
“所以那三道聖旨,到底是為我,還是為她呢?”容央冷然截斷,樹蔭裏,泛紅的雙眼裏淚如霜覆。
官家震了震,怫然變色:“你這話何意?”
容央字字顫抖:“我問,您究竟是為救我而無奈封她做皇後,還是為封她做皇後,而……而順便、救了我呢?”
官家既驚且怒,只覺不可理喻:“你、你怎會有如此想法?!”
容央含恨不語,官家越想越怒不可遏:“朕為你,不惜辜負對你母親的承諾;她為你,不惜抛舍自己的親生女兒;賢懿為你,吞聲忍淚,痛不欲生!人人為你掏心掏肺,你不知滿足,還反過來東怨西怒,百般責難!你、你簡直……”
容央瞪大通紅的眼。
“不、識、好、歹——”
四周風聲凝滞,天子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響亮如一記掌掴,容央目眦盡裂,嘴唇戰栗,一張小臉慘白如漿。
官家怒容不減,伸手指在她眉間:“朕,怎會把你嬌慣到如此是非不明、自私自利的地步!”
心髒遽然一窒,如被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