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神交
因褚怿“奉命”卧榻,這日送往忠義侯府的賜婚聖旨,乃是文老太君親自領着一衆家眷接的。
文老太君年登花甲,龐眉皓發,心寬體胖,歷來是阖府最自在曠達的那一個,然今日接下這一封聖旨後,素日眉開眼笑的一張臉竟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皺巴巴,冷冰冰,再沒展顏。
屏退一衆家眷後,文老太君左思右想,越想越氣血上湧,一踅身,風風火火就朝褚怿所住的聞汀小築奔去。
這位老太君自幼習武,乃是和忠義侯褚訓一并上過戰場的巾帼女将,故而即便年邁,一把骨頭仍是硬朗得響當當,拄着拐健步如飛的模樣,輕快如船夫撐篙,甩得身後一溜大小丫鬟東倒西歪,望塵莫及。
午後,綠意蔥茏的庭院裏熏風送香,一派靜谧。
褚怿趴在床上盯着手裏的八卦鎖走神,百順坐在床邊殷勤地給他換藥。
“這宮裏頭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哪,昨天才擦上,今天就開始結痂了,郎君這屁股算是保住咯。”
光線柔和,男人袒露在外的背臀上疤痕嶙峋,被杖開的傷口雖然有點結痂的勢頭,但瞧着依舊是駭人得很。
百順小心地擦完藥,替他拉上褲子,對着手裏的瓷瓶感慨:“要是咱褚家軍也能用上這麽好的傷藥,一個個鋼筋鐵骨,龍騰虎躍的,還怕他鳥的大遼……”
褚怿沒應。
百順側目,褚怿看着手裏的物件,一副神游太虛的模樣。
百順賊眉賊眼湊過去:“郎君,想帝姬呢?”
褚怿眼鋒一凜。
百順全當看不見,笑嘿嘿:“‘月內完婚’……今兒初六,沒幾日了,不急,不急!”
褚怿陰着臉,正要說話,窗外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間雜拐杖砸在地面的咚咚聲響。
Advertisement
兩人面色齊齊一變。
下一刻,屋門“嘭”一聲被撞開,文老太君氣沖鬥牛:“閑雜人等,退下!”
百順的小身板一顫,心知喝退“閑雜人等”,便是“家醜不可外揚”的時候,一時駭然兼茫然,直愣愣地瞪着褚怿。
饒是褚怿四平八穩,擺下巴,示意他退下。
百順捏着一把汗,畏手畏腳放下藥膏,并指一下當做提醒褚怿有傷,請老太君從輕發落後,讪讪退下。
春光粲然,屋外偶有鳥啼跌落,文老太君板着臉瞪着床上人,揮起拐杖便要打去。
褚怿一偏頭。
氣流凝滞,一根禦賜的紫檀木鸠杖上光澤反射,停在了半空。
褚怿轉回頭來,沖着氣鼓鼓的老太太一挑唇角,攤開手掌:“吶,不忍心的話,打這兒吧。”
文老太君眼眶微濕,放下拐杖,一巴掌朝那掌心扇去。褚怿眉微斂,心道居然還是這麽疼。
“你說,你到底為什麽去那垂崇政殿外跪着?!”打完人,文老太君拐杖砸地,開始訓話。
褚怿泰然:“為請戰,以功贖罪。”
文老太君冷笑:“是,請戰的機會沒跪到,活活跪回來一個祖宗!”
聽得“祖宗”二字,褚怿眼底又不禁掠過那一抹豔影,唇邊泛起自嘲的笑:“是,的确是位祖宗。”
文老太君一口氣憋在胸口,要不是自小捧在手心的親生孫兒,就這油鹽不進、漫不經心的脾性,真恨不得打爛了去!
深吸一氣,文老太君在圓桌邊坐下,沉吟片刻,開始動之以情:“自去年昊兒上前線後,咱府上就只剩些老弱婦孺。你爹去前,膝下只留有你一個,你二叔、三叔也去得早,一個香火斷盡,一個子嗣綿薄,更不必提你四叔,混到現在還是和尚一個。
“這一回,我東奔西跑,尋遍熟人,好不容易求得聖命把你倆弄回京來,就是為解決這婚姻大事!
“表舅家的二姑娘,那麽耐看的模樣、讨喜的性子,又是自小跟你一塊長大的,求來給你做夫人,難道不好?這些時日,我忙裏忙外,費盡心思,連下聘的日子都跟你表舅談妥了,可你倒好,給我整這樣一出!”
提及那位錯失的二姑娘,文老太君捶着胸口直嘆氣,間隙朝床上瞥去一眼,當事人卻跟個聽書的似的,把弄着手裏物件,恍如不聞。
文老太君只得又深吸一口氣,壓下火苗,開始曉之以理:“邊防國事雖然緊要,但綿延香火更是迫在眉睫,你如今二十有二,因長在邊關,又是給你那和尚四叔帶大的,身邊至今連個曉事的丫鬟都沒有,長此以往,何時能傳下你父親忠義侯的血脈?
“雁玉不單為人賢惠,更是個心有大局的,非但不介意你成婚後多納些妾,還準備把貼身的兩個丫鬟一塊帶過來伺候你,為的就是能盡快替你、替咱侯府開枝散葉……”
“雁玉”正是那二姑娘的閨名,文老太君越說越貼心,又越傷心。
“再說我給你備着的那些個小娘子——楚楚動人的,有;俏皮潑辣的,有;連那狐媚子一樣騷裏騷氣的,也……也有!本想着雁玉一進門後,你妻妾成群,左擁右抱,指不定半年就能有三五個種兒了,可現在呢?
“你跪回來一祖宗做娘子!那些個可人的姑娘,我還如何給你擡入府來?我那些重孫兒,還如何到咱府上投胎?……”
言語間,只覺那些呱呱墜地的重孫兒都在眼前化為泡影,文老太君痛心疾首,不住罵罵咧咧。
褚怿眉微動,大抵是終于從尚帝姬這事兒裏咂出點甜頭來了,難得主動地道:“奶奶既然是為子嗣考慮,不如操心一下四叔的婚事。”
文老太君的罵聲戛然而止。
褚怿順勢往後背一指:“挺疼的,總不能為了拒婚,再去挨一遍不是?”
官家賜婚,抗旨不遵,哪裏還是挨一遍杖刑的事?
文老太君一腔憤懑被堵,又看他似笑非笑,仿佛對此事很是滿意一般,不由氣悶道:“依我看,你小子就是成心的,色迷心竅!”
褚怿懶得再争辯,點頭。
文老太君一窒:“你……”
氣急之下,還想再訓,可剛剛被他一岔,此刻滿腦子都是那個最不着邊際的四兒子,竟是越想越心慌神亂。
畢竟這邊好歹是有着落了,那一個還八字沒一撇呢。
稍一權衡,只能暫時熄火,改放狠話:“一年內給我生個重孫兒,不然,哪怕是那小殿下鬧到禦前去,那幾房妾我也一定要擡!”
褚怿聽得腦袋發脹。
目送文老太君離開後,褚怿把八卦鎖一扔,疲憊地捏住眉心。
百順溜回來時,瞧見的便是自家郎君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
忙上前安撫:“郎君別怕,以你的本事,一年內生個娃兒算個啥啊!”
又低聲鼓勵:“必然是百發百中,彈無虛發……”
褚怿:“……”
他娘的,這腦袋怎麽更脹了?
※
禮部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先是冊封皇後,後是帝姬出降。
因為必須在這個月內把嘉儀帝姬的婚事辦完,時間急迫,封後、出降兩樣大典只能側重其中一樣。官家二話不說選擇後者,以至于呂氏的封後大典竟成了大鄞有史以來最潦草的一場冊封。
這日上午,尚服局剛派人過來給容央試嫁衣,趙彭後腳就到,上下把鳳冠霞帔、國色天香的美人打量一遍後,由衷道:“褚怿那日挨的五十杖,大抵是大鄞史冊上最有價值的五十杖了。”
容央白他一眼,随荼白、雪青去內殿換回常服。
此刻尚服局的人已去,趙彭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正斜斜坐在容央最愛的那張美人榻上品茶。
容央也很不客氣地走過去:“起開。”
趙彭“啧”一聲,騰開些位置:“馬上就要做人家的夫人了,也不溫柔些。”
容央接過雪青遞來的一杯茶,輕掀茶蓋,眼底清冷:“你隔一日不來替他說話會死不成?”
趙彭:“我是覺着,這位褚将軍也挺可憐的。”
容央點頭:“打了那麽慘的一場敗仗,可不是可憐麽?”
趙彭把茶杯放下,皺着眉一搖頭:“還真不是因為這個。”
容央斜斜睨他一眼,依舊懶得搭理。
趙彭便顧自道:“不瞞你,這兩日我命人去查了褚怿的身世,才發現這外表光鮮的忠義侯府……”
這些時日,容央沒一天自在過,呂氏封後帶來的煩惱自不必提,賢懿那邊亦是困擾一堆。
同是帝女,同為血脈,人生境遇雲泥之別,擱誰能承受得住?
遑論和親之外,自己還被賜給了她鐘情的郎君。
替嫁之仇,奪夫之恨,樁樁件件清清楚楚。
恩怨至此,如何能休?
于是每每想起褚怿來,容央就不可遏制地感到愧怍、忐忑,又兼以深深的無奈、糾結、痛苦。
發展到後來,便是一提此人就百爪撓心,莫名煩躁,流露的态度也就格外刻薄。
直至此時聽得忠義侯府的前塵往事,方微微一怔,特別是聽到那句“自幼父母雙亡”時,心頭更是無端一凜。
“雲夫人去世那年,褚怿不過區區六歲,後來三年不到,其父忠義侯也在疆場上為國捐軀,正兒八經算起來,遼人和他可謂是國恨兼家仇。
“自忠義侯殉職後,府上的二爺、三爺也相繼戰死疆場,阖府上下,全靠四爺褚晏一力支撐。十年前,褚怿剛滿十二歲,照這年紀,大鄞的郎君都還在學堂苦讀呢,可褚四爺一不做二不休,竟在出征時讓褚怿披甲上馬,随他一道北上抗敵,且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這一回,要不是侯府裏的老太君親自求到梁太尉那兒,梁太尉又在爹爹跟前反複說情,恐怕這位褚大郎君此刻都還在北邊吞風飲雪呢!”
趙彭一氣呵成,細觀容央神色,柔和春晖下,少女一雙纖睫微垂,眉間冷色正如雪融化。
先皇後仙逝那年,容央和趙彭也正是六歲。
六歲的孩子,還不太能準确而深刻地認知死亡,只是感覺一夜之間,周圍布滿了刺目的白幡,一眼望不到頭、一走也走不到頭的蒼白世界裏,盡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哭號。
父親在哭,祖母在哭,內侍宮女在哭,就連平日裏最不喜歡母親的各宮娘子們也在竭誠灑淚。
于是她也就哭了,這樣的情形,不哭太不像話。坐着哭,走兩步哭,跪倒父親身邊去哭。哭到一半想起來還沒到母親那兒去哭的,于是暈頭轉向地找,找了一圈下來發現找不到,就又挪回父親那兒去。
“爹爹,嬢嬢哪?”
六歲的褚怿在失去母親時,會不會也是這樣?
容央心潮起伏,反應過來自己竟在與那人共情後,不由眉頭一蹙,胸口突突亂跳。
幸而荼白、雪青聽得入迷,正在就着話茬跟趙彭攀談,沒有留意她的異樣。
“難怪這位褚将軍總給人感覺盛氣淩人,仿佛不大知禮數,原來竟是十年都沒回過京城的,那倒也不奇怪了。”荼白感慨,關注點倒不在父母早亡上,而是為褚怿在容央面前不夠謙卑恭敬找源頭。
趙彭看容央神色轉變,心知目的已達到,多提反而弄巧成拙,遂順着荼白的感慨道:“那是自然,自古武将本就缺乏謙謙之氣,更何況這又是位在戰場上長大的,那種地方,向來只認拳頭,哪管你什麽皇親貴胄。”
荼白撇眉,想着素來金尊玉貴的嘉儀殿下在褚怿面前竟無法享受往日尊榮,仍有些不大解氣。
倒是雪青道:“總歸日後殿下和褚将軍夫妻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些繁缛禮節,省些也無傷大雅,反更顯親密恩愛些。”
聽及日後褚怿對自己繼續“盛氣淩人”“不知禮數”竟還成了“親密恩愛”,容央小臉一繃。
這時趙彭又把話題一引,深入到這十年來褚怿的邊關生活去,什麽雖然“屢立奇功”,卻也是“九死一生”,據說有一回倒在戰場上,險些被遼人的鐵蹄踏成肉漿,又據說有一回身負三箭,其中一箭紮在肩胛那兒,拔*出來時都成個肉窟窿了。
荼白驚道:“老天,那這位爺身上得有多少道疤啊……”
容央又是一震,小臉如被霜打,趙彭本是想借此一展褚怿雄姿,不想竟給荼白拐到這處去,知道這是容央歷來憎惡害怕的,忙力挽狂瀾:“軍中男兒,哪個身上沒幾塊疤?況且這單只是疤嗎?那都是一道道的功勳,尋常人求都求不來!”
荼白撇眉撇嘴,不敢茍同,容央更是瀕臨極限,立刻攆人:“得了,這又不是茶館子,閑話多得跟個說書的一樣。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朝中那麽忙,爹爹就沒給你派些差事?”
趙彭張口結舌。
容央:“走吧。”
趙彭:“……”
※
眨眼婚期僅剩三天,這日夜裏,呂氏派來兩名女官給容央做婚前教習。
宮燈烨烨,女官王氏在外間教導陪嫁的荼白、雪青,女官李氏在內室教導帝姬本人。
容央一襲雪白中衣并膝跪坐案前,聽完最基本的為婦之道後,李氏把一方匣子打開,取出一本裝潢精美的畫冊呈上。
容央翻開來一看之後,大驚失色。
李氏見怪不怪,繼續聲情并茂,一絲不茍。
容央盯着那一頁頁從眼前翻過的畫面,眼睛大得能從眶裏砸出——果然言語再怎麽繪聲繪色,也難敵活色生香的圖像生動逼人。
手一掖,容央把“虎步”那頁壓住,李氏耳聰目明,立刻解釋:“所謂‘虎步’,即如虎走時交合,女取胸膝卧位,男跪其後交,可百病不生,男體益盛……”
容央眼盯着畫上人物,聯想到褚怿那銳亮的眼、寬闊的肩、修長的腿……耳邊驀然如有虎嘯。
再一想他身體上那些可怖的疤痕。
容央探手往袖裏摸去。
果然,全是一層層的雞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