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赫舍裏庶妃如何也沒有想到,宜妃生産不過兩三日,突兀地請她入內不說,還突然而然地,向皇上提議了晉封的事兒,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因着事發突然,反應不及,她完完全全地驚愣住了,過後搖搖欲墜,面色驟變。
這可是正宮皇後才有的進谏之權,宜妃只是四妃之一,她怎麽敢?
好大的膽子!這是僭越……
待聽明白雲琇說什麽之後,赫舍裏氏心下一涼,緊緊地咬着牙。
封嫔,還是與戴佳庶妃一道晉封?
不,赫舍裏家的女兒,怎能屈居小小的嫔位?更何況,扯進了戴佳庶妃,卻是擊碎了她意欲單獨冊封的祈願。
——想要做那特殊之人,一舉封妃,贏得滿宮豔羨,這才配得上她元後之妹、太子姨母的身份。
若連這一份特殊都沒了,少了尊榮,加上不受皇上寵愛,日後,誰還會把她放在眼裏?
可宜妃輕飄飄地幾句話,卻是要斷了她的念想!
誇她溫良賢淑,貼心有禮,說不忍她在庶妃的位置上蹉跎下去,字字句句都是關懷,聽着令人熨帖,卻讓赫舍裏氏如墜冰窖。
是啊,一躍成為嫔位,成為掌管儲秀宮的一宮之主,乃是多麽大的恩典,誰能不感恩戴德?
郭絡羅氏,是要逼着她謝恩,讓她有苦說不出,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還要念上一句“謝娘娘體恤”。
若是皇上聽信了宜妃的讒言,她的臉面,算是徹徹底底的沒有了。
鈕钴祿家沒落至此,孝昭皇後的妹妹依舊封了貴妃;而赫舍裏氏如日中天,朝堂有叔父做頂梁柱,又是太子殿下的外家,她……才晉了嫔位。
這個嫔位,還是靠着宜妃得來的!
日後人人都會說,宜妃對她恩重如山,這是無法辯駁的事實。叔父也得念着宜妃的好,而她若對翊坤宮出手,便是恩将仇報。
全都想明白了之後,赫舍裏庶妃又急又怒,乍然間,失了端莊冷靜,急聲說出“嫔妾當不得如此大恩”這樣推脫的話。
宜妃,郭絡羅氏!好毒的算計,好毒的明謀!
……
赫舍裏庶妃平日裏再怎麽老成持重,到底才十六歲的年紀,心計有了,養氣功夫還有些不到家。
雲琇的提議對她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故而急切之下失了穩重,驟然露出了‘馬腳’來。
說完推脫之言,赫舍裏氏心裏咯噔一下,當即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忙收回了外露的情緒,勉強一笑,解釋道:“嫔妾年紀小,比不得端嫔姐姐她們,都是宮裏的老人了……嫔妾無功無妊,心中惶恐,想是當不起娘娘的提攜……”
說着,微微加重了“提攜”兩字的語調,轉而朝康熙看去,眼眸略含委屈與羞澀,盼望着皇上能夠勃然大怒,從而降罪宜妃。
郭絡羅氏仗着受寵,仗着剛剛生了九阿哥,以下犯上,越俎代庖,犯了大忌諱。連晉封之事都敢插手,她當真以為皇上會昏聩到這個地步,再一次縱容她不成?!
皇上願意進産房看她,她卻得寸進尺,真是愚蠢。
赫舍裏氏心下冷笑,很快,便轉為了深深的愕然。
皇上為何沒有發怒,反而……有些愉悅?
琹琹原來是為了此事,而不是讓人分寵。
康熙心下松了一口氣,剛剛冒頭而出的怒氣頓時消弭無蹤。皇帝驚喜于雲琇的态度好轉,終于不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全然沒在意她‘越俎代庖’的事兒。
赫舍裏庶妃急急地拒了雲琇的提議,語氣間藏不住的慌亂,繼而掩飾一般地說了好些推脫的話,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
康熙緩緩摩挲着玉扳指,側身看向赫舍裏庶妃,笑意漸漸地淡了。
眼底如此明顯的期盼,她是在期盼什麽?
盼着朕勃然大怒,繼而責罰琹琹?
為平衡前朝後宮,也為了太子,太皇太後做主将小赫舍裏氏接進了宮,到現在已有三年。
對于小赫舍裏,康熙原先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她進宮的時候,年歲太小,身量沒長開,面容也是一團稚氣,與仁孝完全不同。
他沒有寵人的想法,給了庶妃的頭銜,賜儲秀宮居住之後,就沒了過多的表示。
位分的事兒,康熙心裏有數。
小赫舍裏是仁孝的妹妹,保成的姨母,等過上幾年,褪去幼齡,他自然會給她該有的體面,晉她為妃。
前些日子康熙還在琢磨,若是琇琇生了小阿哥,算得上大功一件,等時機到了,便能更進一步……到那時,四妃恰恰有了空缺,而後他冊封赫舍裏氏,也算給了太子外家一個恩典。
——看樣子,她是不要這個恩典了。
琇琇向來有分寸,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晉封之事,倒像是反諷一般。而赫舍裏氏這個反應,漏洞百出,簡直好笑至極。
她心裏有鬼!
莫不是對小五出了手?
好,好,不愧是索額圖的好侄女。
叔父插手內務府,算計皇貴妃;侄女心大着,不僅看不上嫔位,且心性歹毒……
康熙眯起鳳眼,神色莫測地打量着赫舍裏庶妃,片刻後,淡淡地喚了聲:“梁九功。”
梁九功恭謹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萬歲爺?”
“先傳口谕,過後再拟聖旨。庶妃赫舍裏氏,性行溫良,恭慎無違,今冊為平嫔,賜居儲秀宮。”
頓了頓,康熙繼續道:“庶妃戴佳氏,恪勤有禮,生育有功,今冊為成嫔,賜居鹹福宮,欽哉。冊禮定在十二月,成嫔、平嫔一道受禮……命內務府趕制吉服,不得延誤!”
琹琹提的,倒也有理。
戴佳氏生了小七胤祐,仍為一個庶妃,确是低了些……不僅如此,胤祐的左腳不便,有一宮主位的額娘護着,日後的路會順暢許多。
早在康熙傳喚梁九功之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雲琇朝着赫舍裏庶妃輕輕一笑,桃花眼彎了彎,說不出的柔和可親。
赫舍裏庶妃呼吸一窒,頗有些狼狽地垂下眼簾,指甲陷入了掌心,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着。
霎那間,她恨雲琹恨得心頭滴了血!
冊封平嫔的旨意一出,迎着赫舍裏氏不可置信繼而絕望的目光,雲琇笑得更溫柔了。
她輕輕拍着懷中的胤禟,胤禟直愣愣地盯着自家額娘發呆,仔細看去,小阿哥的黑眼珠裏,閃着一片金燦燦的小星星。
“平嫔,還不謝過皇上?”雲琇掩嘴一笑,眸裏波光流轉,伸手點了點她,“瞧你,高興歸高興,可不能失了禮數。”
說罷,她擺擺手,微笑道:“至于本宮,不過随口一提罷了,當不得你的謝。我們姐妹之間,何須計較太多,你說是不是?”
赫舍裏庶妃,不,平嫔牙齒氣得都打了顫。好不容易擠出一個笑容,對上康熙冰冷的目光,登時僵在了原地。
她緩和了許久,咬緊下唇,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深深趴伏下去:“嫔妾,謝……皇上隆恩。”
承乾宮殿門緊閉,半點聲響也無,寂靜得讓人發慌。光亮透不過紅瓦宮牆,好似紫禁城裏被遺棄的一角,散發着森森涼意。
宮人閉口不言,低頭匆匆;太醫拎着藥箱,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去時嘆息一聲,半晌過後,又是一片死寂。
“小阿哥,額娘的小阿哥……胤禛……”冷汗滲出額角,皇貴妃低聲喃喃,在睡夢中握緊雙手,少頃尖叫了一聲,唰地一下睜開了眼。
雙眼沉沉,遍布血絲,不見一絲光亮。
皇貴妃以往盈潤的面頰深深地凹陷下去,慘白慘白的,形同枯槁。胸腔起伏似雕像,呼吸幾不可聞;尖叫過後,面上帶着難以掩飾的驚惶,雙手攥緊了錦被,不住地喘着氣。
“娘娘,”甄嬷嬷一直坐在榻邊,手裏拿了帕子,輕輕地給她擦拭額角的汗,眼底含着深切的悲痛,“不過是個夢,怎麽也不礙事的!”
皇貴妃披散着頭發,對甄嬷嬷的話充耳不聞,只望着床帳發呆。
許久許久之後,她猛然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澀聲道:“我……夢見了……胤禛……”
說話間,下身傳來陣陣劇痛,随即湧出惡露來,皇貴妃慘白的臉猛地一皺,話音戛然而止。
“娘娘?!”甄嬷嬷雙手一抖,急聲道:“老奴這就叫她們煎藥去!”
“我……夢見了胤禛。”緩了一口氣,皇貴妃沒有搭理煎藥的話,目光渙散,執着地念叨:“胤禛呢?他在哪兒?”
“四阿哥住在慈寧宮,”甄嬷嬷以為皇貴妃出現了幻覺,記憶也斷了層,霎時老淚縱橫,“娘娘已經許久沒見他了!許氏昨兒還傳消息來,說四阿哥極其思念娘娘,竟不管不顧地去求皇上,想來看您……”
說起這個,甄嬷嬷抹了把淚,哽咽道:“四阿哥是個孝順孩子,娘娘何必執着于逝去的小公主?他才六歲啊!沒了您的庇佑,四阿哥肉眼可見地難過下去,還遭了那起子小人的算計,差些跌了大跟頭!”
甄嬷嬷自顧自地說着,沒注意到皇貴妃漸漸凝實的眸光,以及乍然浮現的悲恸之色。
“被算計……誰?”皇貴妃盯着虛空,一字一句地問。
“宜妃生九阿哥的時候,寧壽宮忽然亂了起來,他們說,是四阿哥推了五阿哥下水。”見娘娘有了明晰的意識,甄嬷嬷止住眼淚,抑住心裏的驚喜,低聲說:“是德妃!她想要宜妃一屍兩命,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能算計進去!”
自從難産生下死胎,且被斷了皇後路,皇貴妃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崩潰之下差些瘋了魔,整日念叨着額娘的小阿哥,額娘的小格格,對其餘事務不聞不問。
幾日前,內務府繡娘前來量衣,承乾宮的宮人聽了好些小道消息,全都告訴了甄嬷嬷。
加上佟家那頭遞來的消息,甄嬷嬷總算知道是誰在儀仗上做了手腳,最後咬着牙,一股腦地禀報了皇貴妃。
卻沒想,皇貴妃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兀自愣着神:“額娘的小阿哥。”
甄嬷嬷忍不住地絕望,可她沒有別的辦法。
娘娘神志不清,連報仇都提不起心氣了!
現下,好不容易窺見一絲曙光,甄嬷嬷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不僅四阿哥……彩鳳儀仗,同樣是德妃動的手。她與赫舍裏氏聯手算計于您,這才……小格格出生沒多久,就去了。”
德妃,索額圖。
皇貴妃依舊盯着床帳,無聲地動了動唇,忽然流下了眼淚,幾息之後,轉變為號啕大哭。
後位沒了,宮權沒了,尊榮沒了,身子也敗了。
她只有胤秅了!
可恨她未見辛苦生下的女兒一眼,就與之天人永隔,現在,就連胤禛……也遭了那賤人的算計。
皇貴妃哭得差些喘不上氣來,像要把眼淚流幹一般。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她忍着下身的劇痛,沙啞着嗓子道:“快去請太醫來,本宮願意治……胤禛不能沒有本宮……”
甄嬷嬷悲喜交加地應了是。
緊接着,皇貴妃胸口猛烈地起伏了一番,極慢極慢地道:“我要讓烏雅氏不得好死……讓她再也不能同我争搶。對了,還有胤祚……”
她滿是血絲的眼睛漸漸充斥了令人心驚的狠意與戾氣,如同困獸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将要沖破束縛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