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洛城秋白篇
沈秋白從記事起就一直在做着一個同樣的夢。
夢裏有個影子,模糊且不真切,但散發着讓他感到熟悉的氣息,而每當他似乎要觸碰到那個影子的時候,這個夢又會馬上醒來。
醒來之後,那些記憶就會伴随着夢境而一起消失,而留在沈秋白腦子裏只有一個冷淡的聲音最後留下來的一句話。
“上路前,我送你們倆最後一件禮物,只有記憶沒有緣分的來生,一切都得靠你們自己。”
這個夢沈秋白從來沒有搞懂過究竟是什麽意思,不過對于他來說,這也僅僅是個夢而已。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雖然長期住在國外,但是并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在他看來,這個世上并不存在所謂的前世今生,神神鬼鬼之類的更是完全不可信。
抱着這樣的思想,沈秋白就這樣長期被這個夢困擾着一直成了年,在這過程中,他的家人也曾經給他找過心理醫生之類的,可是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如今,他已經十九歲,他出生在一個中産階級的華裔家庭裏,生活無憂,學業出色。他的家裏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年齡最小的他在前兩個月剛剛和自己家中的所有親人出了一個影響力不大的櫃,而他的所有家人都對這件事也不過是表現出了,喲,你居然到現在才肯和我們坦白這件事的挪揄态度。
這是一個接受了西方開放式教育,同時又保留了中式家族溫情的家庭,因此所有家庭成員都沒有為難這個坦誠說出自己性向的孩子,反而是用包容和寬慰的态度給了沈秋白許多鼓勵。他的父母直接用一輛新車當做了成年禮物,而大哥和大姐則給他準備了一場他期待已久的中國旅行,權當作讨好老幺的手段。
“從你出生,你都沒有回過國,我和你大姐小時候好歹還跟着爸媽去看過故宮長城,你可連我們的故鄉是中國y市都快忘了吧?現在你也長大了,這次我們誰都不看着你,你自己回國一趟吧,看看山水,看看同胞,也看看咱們的祖國……”
家人的舉動讓沈秋白十分感動,他的家庭雖然是華裔,平常也用中文交流,但是因為在大學裏的語言環境還是偏向于英語,所以他說的并不順溜,對于那個他從沒有回去的故鄉,他一直只能從家人的口述中才能得知,在簡單的收拾了一些行李之後,他便幹脆地上了飛往中國的飛機,而在經過了漫長的飛行路途中後,他在從機場出來後,看到的便是一個完全和過去所生活的不同的國度了。
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和沈秋白相似的長相的行人神色匆匆地走在喧嚣的街道上,再沒有在國外生活時那種時常要被問詢起究竟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的不悅,充斥在心裏的反而是一種回到了故土的激動和感動。
這就是我的故鄉呀,這就是父母時常提起的根呀。
興致勃勃地在大街小巷上不停地拍着照,就算是看到煎餅果子攤都要興奮好半天的沈秋白就這麽樂此不疲地在y市落下了腳,而當夜幕降臨,他回到自己所在的酒店休息後,他又會開始做那個長久以來一直困擾着他的夢。
不過奇怪的是,這一次的夢似乎開始變得有些清晰,因為他甚至能隐隐約約地看見那個影子的臉了。他能夠感受到那個人牽着自己的手,用溫暖的掌心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接着微笑着對他說,
“我等着你,秋白,你一天不來我就等一天,你一年不來我就等一年,我一直等着你,好不好?”
那一瞬間,沈秋白真的有一種想要失聲痛哭的沖動,明明他壓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他的心就是酸疼的厲害,那種強烈的想要将這個陌生人擁入懷中的情緒充斥在他的心裏,而當他再一次夜半驚醒的時候,他看着哭濕了一大半的枕頭,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如果這是一個夢的話……那未免太過真實了吧?可是那個呼喚着自己的名字的人到底在哪兒了……他是不是真的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等着自己呢?
那一天晚上,沈秋白都沒有睡好,第二天繼續出門轉悠的時候,沈秋白都顯得有些沒精神,可是就在第二天,他遇到了一件很特別的人,也正是這個人,讓他的中國之行變得有些不太一樣起來。
事情還要從那天他去往其中某一個景點的過程中說起,那天是個周末,這個城市也沒有地鐵,打不到車的沈秋白選擇了公交車,而那一天的公交車恰好又非常的擠。
當時整個車上的人都被擁擠引起的悶熱弄得有些臉色不好,還沒有習慣國內這種人擠人環境的沈秋白更是差點沒喘上氣來,幾個座位都已經被各種抱着小孩的阿姨奶奶們占領,沈秋白個大小夥子自然也沒有那個臉皮去搶位置坐下,而當公交車駛過兩站之後,車子緩緩停下,這個時候,下面的站臺忽然就上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一上來,車子裏的很多人都忍不住看了看了幾眼。其實他并不特別,只是個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年輕人,他的五官深邃,身材挺拔,眉宇間帶着些英氣,可是這都不是重點,因為讓他真正受人矚目的原因則是因為他手上拄着的那根拐杖和那條顯得有些別扭的右腿。
這是一個殘疾青年,他上來的時候都有些不方便,車上的不少人看着他艱難地邁開步,都有些不忍地皺起了眉,而一個原本和小孫女坐着一個位子的老太太更是立馬站起了身。
“小夥子,過來坐吧,這有位子。”
老太太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似乎是怕自己這行為有些突兀,沈秋白原本正站在這老太太的旁邊用耳機聽着歌,并沒有注意到車上什麽時候來了個人,而當他随着老太太的動作和一個年輕男人道謝的聲音轉過頭時,他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愣住了。
“謝謝阿姨,不用不用,我站着吧,沒事。”
“你還是過來坐吧,這也不太方便……”
“謝謝,我習慣了,站着就好,您帶小朋友坐下吧。”
低啞溫柔的聲音,似乎将所有的情話都藏在了那滿腔深情裏,雖然隔着耳機聽得并不真切,但是當那夜夜糾纏于沈秋白耳邊的聲音第一次以這種形式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還是一瞬間感到了心頭的悸動。
他的眼睛忍不住久久地落在了年輕人的身上,從他出汗的額頭到殘缺的右腿,他都仔仔細細的看着,他只覺得自己沉睡了十幾年的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捶打着一樣,酸疼的厲害,而似乎是因為沈秋白的視線太過突兀了,那個被他緊緊盯着的年輕人皺着眉一擡頭,便看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人正傻傻的看着他,而不知道怎麽的,他也一下子愣住了。
一種莫名悲傷的感覺纏繞在他的心頭,明明從未見過,可是就是有些莫名的熟悉,這讓這個右腿殘缺的年輕人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經常做的那個夢,而在那個夢中,他不止一次見到了一個和面前這個人有幾分相似的影子在和自己說着話。
他一出生就是天生的右腿畸形,被父母遺棄在路邊之後,他靠社會福利機構的幫助才考上了大學,擁有了全新的人生。在他過去的十幾年裏,他每天晚上都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在夢裏有個人不斷喊着他的名字,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他甚至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知曉。
“這太荒謬了……”
隔着擁擠的人群,兩個人齊齊地在心裏不約而同地想着,他們都在心裏嘲笑着自己居然會相信夢境這種并不靠譜的東西,而那個沒有讓座成功的老太太卻已經開始熱心地和瘸腿的年輕人說起了話。
“小夥子,這是準備去哪兒啊?”
“哦……準備去舟山那邊,我在那兒讀書。”
“呀,重點大學呀,真不錯啊……怎麽今天出來都每個人陪着你啊,不太方便吧……”
“還行吧,一個人都習慣了。”
“那你這……”
健談的老太太問一出前面幾個字後立便刻停了下來,她似乎也覺得這不太好,所以趕緊住了嘴,恰巧這時她懷裏的那個小姑娘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開了口。
“哥哥,你的腿是生病了嗎?為什麽看上去這麽難看?妞妞以前也把腿扭了,奶奶給妞妞用嘴吹吹,我就好起來了,我也給你吹吹吧。”
孩子的聲音柔軟而甜蜜,那雙眼睛更是純潔無垢,這樣的話從未成年人嘴裏說出來也難免傷人,而聽到這話的老太太立刻生氣地罵了小孫女一句。
“妞妞!別瞎說,給哥哥快道歉!”
“啊,沒事……”
聞言稍稍的愣了一下,被大庭廣衆提及這種問題,這個年輕人也沒有多少不悅,他只是擡起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便什麽也沒說的低下了頭。而車上的其他人只當自己什麽也沒有聽見,可是從頭至尾都目睹了這一幕的沈秋白卻忽然難受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因為一個陌生人而難受,如果是因為他的殘疾,那這種情緒又來得未免太過強烈,他只是覺得面前這個人不該這樣悶悶不樂地站在那裏承受着別人異樣的眼光,他應該自信張揚的在籃球場上奔跑着,應該大叫大嚷地像個冒失的小孩,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那麽沉默而溫和地拉着公交車吊環艱難地站着,即使沈秋白隔着那麽遠都能感受到他的沉悶和哀傷。
之後的路程,沈秋白和那個陌生的殘疾青年都沒有再對視過,他們沒有去交談,也沒有什麽興趣去因為心底的那點疑問就和一個陌生人搭讪,雖然他們從始至終都在默默地注意這對方的行動,可是當舟山站到了的時候,這個拄着拐的青年還是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緩緩地走向了公交車的後門。
他的步子邁的特別的慢,在經過沈秋白身邊的時候,他有些不自然地停頓了下腳步,沈秋白一臉茫然地看着他,他很想抓緊這片刻的時間和這個之前素未蒙面的人說一句話,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和他說什麽呢?自己認識他嗎?他的前半生壓根就沒來過國內,怎麽可能就會因為這樣一個夢境就去和一個人搭讪……那也太過愚蠢了吧?
心裏複雜地想着,手掌也忍不住握緊了,沈秋白目送着那個年輕人下了公交車,他看着他站在站臺上,兩個人的眼睛隔着車窗玻璃遙遙地對視了一眼,沈秋白忽然就眼睛紅了。
一種酸楚的情緒充斥在他的內心,他說不清,也道不明,自己和這個人的這匆匆一瞥,就和這個世界上每天都要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一樣,大家不會去費心記住一個完全不用在意的過路人的長相,而自己,之于那個人,也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車子緩緩發動,沈秋白站在車上低着頭,站在站臺上的那個青年也轉身走了。他們就如同許許多多在人海中只見過一眼的人一樣,兩人的相遇如此短暫,也毫無水花。或許許多年後,沈秋白回到自己遠在海外的家,找到所愛之人,終于擁有自己的家庭之後,他也會想起這個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一天,可是此刻,他只是雙手顫抖着握着手裏的公交車吊環,一直到他忽然聽見自己用差點走音的中文大聲道,
“請停一下車好……好嗎?我要下車!麻煩了!!對不起!對不起大家!”
在一衆乘客抱怨的聲音中,沈秋白臉色通紅地跑下了車,他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莫名其妙地跑下來,可是當他順着開過來的路一路發瘋似的跑回去的時候,他的心裏居然沒有一絲後悔。
錯過了今天他才後悔!錯過了那個人才會後悔!
頭頂上的太陽曬得他滿頭是汗,沈秋白拼命地往前跑着,生怕自己跑回那個站臺的時候,那個拄着拐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而在他沿着那條路快要跑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忽然看到在路的另一個頭,有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正在他的這個方向快步走來,而在他的臉上,有着和沈秋白如出一轍的緊張和害怕。
他們都在害怕着錯過,他們都在畏懼着離別。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卻好似上輩子就已經有了莫大的牽連,而當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時,他們居然有些默契地聽到了彼此心跳的聲音。
“你好……我叫……我叫沈秋白”
結結巴巴地開了口,人生頭一次在這種情況下和人說話,沈秋白的臉都紅了,他把自己的中文名字說出口的時候,對面的那個人明顯愣了愣,而很快,他也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輕輕開口道,
“你好,我叫方洛城。”
……
後來,沈秋白和方洛城毫無意外地在一起了。
雖然兩人的出生環境天差地別,雖然他們在此之前都沒有見過彼此,可是那場宿命式的相遇還是讓他們最終走到了一起。
沈秋白并不因愛人的殘缺而畏懼,方洛城這個人也在彼此之間的相處讓他越陷越深,這個一直生活在苦難中,卻依靠自己的毅力生活的很好的人身上充斥着讓他着迷的魅力,他就這樣在那個城市一直呆了有兩個多月,這期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的簽證延期,而當一天,他的家人終于忍不住問起了他的歸期。
“你在中國是有了什麽奇妙的收獲嗎,寶貝兒?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嗎?我給你把把關?”
一向熱衷八卦的大哥在電話那天好奇的發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沈秋白在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開口道,
“是的,我覺得我找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非他不可?”
“是的,非他不可。”
“那麽就祝你幸福吧,秋白,要好好珍惜,愛情來之不易。”
挂上電話的時候,沈秋白忍不住輕輕地微笑了起來,他此時正在方洛城的家中,而方洛城則一直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聽着他和他大哥打電話。在沈秋白挂上電話的那瞬間他就尴尬地錯開了眼,而當沈秋白緩緩走到他身前,跪下來用手撫摸着他的雙腿時,輕輕地開口說了一句我愛你時,方洛城忽然就笑了起來。
“你知道的吧?我的腿是天生就這樣的。從我一出生,我就有一條難看殘缺的腿,小時候福利院的一個照顧我的老太太曾經和我說,這是因為我上輩子做了不好的事,閻王爺給我的懲罰,那時候我覺得很生氣,也很冤枉,現在想想,說不定我是真做錯了什麽,才會收到這樣的懲罰吧……”
這般說着,方洛城俯下身,他将沈秋白整個人都擁進懷裏,慢慢地閉上眼睛,接着用只有他們彼此能聽見的聲音柔聲道,
“閻王爺一定是因為我上輩子沒找到你才懲罰了我,這一輩子,就算死,我也再不會錯過……”
——“我發誓。”
前生緣,今世續,真真切切,圓圓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