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高二一班的教室內,徐雲正在講臺上公布着這次的月考成績。
“杜茯苓,恭喜你,這次又是第一,保持住啊……肖明月,第二名,還差一點,恩,加油……”
坐在最後一排的杜茯苓聞言擡頭,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獨自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看上去莫名地有幾分孤獨和寂寥。
一年前,柏子仁休學了。
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當初他在毒氣洩露現場那魯莽,沖動而不顧後果的行為。
他的眼睛和臉都受到了毒氣的嚴重損傷,即使杜茯苓明知道柏子仁和尋常人不一樣,可是至少一年內,他都不能再好端端地出現在杜茯苓面前了。
他至今還記得當時看到柏子仁在醫院裏的恐怖樣子,那種半張臉的皮膚組織都脫落下來的疼痛感讓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無論他再怎麽難過,傷心,他都無法為躺在那裏的那個遭罪的人承受一點痛苦,哪怕一分一毫。
“喂,別哭了,我會好起來的,聽見沒?”
躺在病床上,臉上裹着層層紗布的醜八怪自己都顧不了還要讓他別哭,而杜茯苓只是使勁地擦了擦眼淚,接着咬牙切齒地開口道,
“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要是一年後我等不到你,你就一個人呆着去吧,老子不是你的朋友了,你愛找誰找誰去吧……聽見了沒有!”
“好,都聽你的。”
聞言,柏子仁黯淡的眼睛沖自己彎了彎,永遠冷冰冰的人偏偏在這個時候有着用不完的溫柔。
然後,柏子仁就這麽離開了。
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杜茯苓。
雖然每個月一放假,杜茯苓都會從學校裏趕回去特意看他,可是短暫的見面總是讓杜茯苓心底愈發地煎熬,柏子仁那遲遲不見好轉的眼睛和臉也讓他愈發地擔心起來。
而就在這近半年裏,杜茯苓大多數時候甚至都找不到柏子仁的人影,跑到他家裏去問蔣碧雲,得到也只是一個很茫然籠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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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孩子前幾天又出門去了。這段時間他臉上和眼睛的複查也沒做……我真的很擔心,可是他什麽都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昨天晚上他和我打電話了,茯苓,你要不要打他電話看看?”
行蹤不定,神神秘秘,杜茯苓不知道柏子仁究竟在搞什麽鬼,但是他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詢問。
【柏】
“在?這次考了第幾?”
放在抽屜裏的破手機發出一陣震動,杜茯苓趕緊低頭看了一眼,接着劃開解鎖,戳開鍵盤快速回複道,
【茯苓糕】
“報告大王,考了第一,肖明月那小崽子還差得遠呢,請大王放心!”
打完這一句,杜茯苓忽然停了下來,他很想問問柏子仁現在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身體有沒有好點,有沒有想他……可是問題到了嘴邊,他卻忽然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茯苓糕】
“野夠了就回來!說好的一起考大學,一起加油的呢!你的節操都被趙發財吃了嗎(#‵′)!”
千裏之外的b市,一個帶着黑色口罩的高挑少年站在一個陰暗的小巷子裏笑了起來,想了想,他在腦海中的系統面板中淡淡回複道,
“恩,你說得對,等我回家,乖。”
說完,他跨步走到那個小巷子裏的辦公樓前,在門前積滿了灰的工作郵箱裏塞進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接着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走遍了當初戰亂時期所有文獻記載的地方,一點點地找出至今還沒有被發現的,日軍遺留在中國的所有包括生物武器,化學武器,毒氣彈之類的遺留物。直到今天,才徹底地将這些名單整理出來。
接下來的一切,就要交給國家的正規機構去處理,去挖掘,去徹底清掃。他能做的很有限,而一年前發生的事,也讓他明白了死亡并不該屬于那些無辜而善良的人,而只要他願意,他也可以去阻止。
系統一次次地給他警告,一次次讓他停止,從最開始的那次救下小巷子裏的居民,再到上次的毒氣洩露事件,他都沒有停下。而現在,固執的他終于得到了系統的肯定,掌握了自己的主動權,即使他也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價,但是這和過去無數為了這個國家而殉難的人所做的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
在那次毒氣洩露事故中,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雖然在那之後,他得到的獎勵也足夠豐厚。系統的隐藏功能之一判壽數被激活,而随之帶來的是他終于可以自主判定活人壽數增減,而不需要再借由系統的指示才能行動。
在諸天神佛還存在的遙遠過去,地藏王菩薩曾說過一句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而柏子仁未來的願望也很簡單,他希望經由他手死亡的好人越來越少。
這般想着,柏子仁緩緩走出小巷子,随手招了輛車,昏暗的天色下,熱情的首都司機說着流利的京片子,當然,如果他的臉色沒有那麽青白猙獰,會看上去更加親切。
“小哥兒您可算來了,葉老板一早讓我在這兒候着您吶!什麽時候您再來咱們首都總公司玩玩啊,現在開去哪兒?有事您說話!”
“開去機場,回y市。”
将近一年的在外奔波,柏子仁和過去還帶着少年氣的樣子相比,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因為視力受損,他戴上了一副細框眼鏡,而在黑色口罩的遮擋下,只能隐約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一雙黯淡的眼睛。
“好嘞,您瞧好吧!”
司機聞言痛快地點了點頭,可他剛要發動車子,不遠處的三叉路口卻忽然沖出來一輛明顯超速的豪車,伴随着一陣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路邊的兩個正在過馬路的年輕人躲閃不及,其中一個年輕人被身邊的人一把推開,而救人的那個卻被一下子撞出了十幾米倒在了血泊中。
“司徒!司徒!”
年輕人的朋友跌跌撞撞地跑到他的身邊,可是被撞出去的年輕人已經失去了意識,後腦勺上也是仿佛淌不盡的鮮血。
那個開着豪車的也是個不大的年輕人,見狀也不驚慌,只是像被擾了興致一般皺起了眉,接着慢條斯理地拿起了放在手邊的電話,想向自己的家人打個招呼,解決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而還未等他撥通手裏的電話,坐在駕駛座上的年輕人卻忽然感受到一陣陰森的寒冷湧上心頭,伴随着讓人戰栗的痛楚,他只覺得自己好像被生生奪取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一般,而與此同時,在他車前的那攤血泊中,那個原本被撞得面無人色的青年忽然就在他朋友的懷裏睜開了眼睛,接着開始粗重地喘起了氣。
“我的……媽呀!!司徒!你沒死吧!!我叫了救護車了!你剛剛呼吸都沒了!我快急死……我都以為你死了!!”
年輕人的朋友結結巴巴地抓着手機,抱着懷裏的司徒哭的臉色煞白,而那個叫司徒的青年聞言只是皺了皺眉,接着忍着劇痛冷冷地開口道,
“再說一個死字我就弄死你,快點叫救護車,我的肺好像出血了……哦,還有,記得把那個撞我的王八蛋的車牌和臉拍下來,老子不發上微博讓全國人人肉了他就不姓司徒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嗚嗚嗚……”
一邊哭嚎着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到那輛豪車前,咔嚓咔嚓地對坐在駕駛座上面色蒼白的車主進行全方位的特寫,司徒目送着自己那個蠢蛋朋友離開,接着勉強支撐着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
嘴角滲出來的血顯示着他的內髒可能已經被嚴重損傷了,但身體卻意外地顯得中氣十足……就好像……就好像有什麽人莫名其妙地給他送了一口人氣似的,把他從一具已經死了的屍體又再一次送回了人間。
這般想着,虛弱的司徒下意識地将目光投射到馬路周圍團團圍着的看熱鬧的人群中,越過無數漠不關心的面孔,他隐約看到了一輛很奇怪,很破舊的出租車,而在那輛車的車後座,他不知怎的就看到了一個一身黑色,臉上都帶着一個黑口罩的奇怪少年。
【滴——目标鎖定鄭鈞,引犯下殺業,現轉出壽數30年,轉賬于目标司徒越名下。】
【滴——轉賬成功!請寄主查收!】
……
“師傅,走吧。”
人群之後,将自己的視線收回,柏子仁默默看了眼系統面板上的增減數字,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
用肇事者的三十年壽命償還被害者未來三十年的人生,這很劃算。
随便毀掉別人一生的人就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否則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而只有讓他們明白,命是他們根本用錢買不起的東西時,他們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這般想着,仿佛融進黑色裏的少年看着自己不遠處那對劫後餘生正擁抱在一起的好友,忽然就笑了起來。
熱鬧看夠了,他也該離開了。
他離開他的朋友已經太久了,現在,也是時候該回去看看他了。
一中每周一次的家長探視日,此刻學校外面正站滿了拎着保溫桶的家長父母。
因為高二的學習壓力已經足夠緊張,所以大多數家長們總是等不到一個月就會來到學校探視,而學校方面考慮到了這種情況,便将周三下午定為了探視日,學生們可以擁有半天的假期,也好讓家長們可以來給住校的孩子們送換洗衣服和飯菜。
“秋秋!秋秋!”
站在學校的欄杆外沖陶秋桦揮着手,兩個背都佝偻着的老人手裏拿着水果和飯菜笑的眉眼彎彎,慈祥可親。
“爺爺奶奶!”
快步跑上前,陶秋桦握着比自己還要矮些的老人家的手,心裏有些酸澀,嘴上也不忘開口道,
“不用每次都來的……反正月底都要回家的嘛……”
“哎呀怎麽放心的下,你底子不好,要多吃點,不要餓,沒胃口也要吃知道嗎?”
面容柔和的老太太摸了摸陶秋桦的臉,一邊的老爺子也連連點頭,跟着陶秋桦一起下來的杜茯苓看到這一幕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接着望着面前無數父母和孩子摟在一起親熱地說着話的情景,略有些落寂地笑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人,就只有他……什麽都沒有。
他無論考的再好,也沒有人會關心。他就算考的再爛,也不會有人怪他。
他有錢去買很多好吃的,可是他卻吃不上一口家裏面做出來的粗糙飯菜。
蔣碧雲上周倒是來看過他,但是這周她已經提前打電話告訴過自己,因為要去外地進貨,她沒有辦法過來了。
杜茯苓為蔣碧雲的體貼和關心而感到發自內心的感謝,但是在內心底,他偶爾也會覺得日子有些難熬。
“沒有就沒有吧……不羨慕,也羨慕不來。”
自言自語地揉了揉眼睛,杜茯苓有些讨厭這樣自怨自艾的自己,可是有時候,情緒真的是很難自我控制的東西,他越不想自己去在乎,心底卻偏偏難受的要命。
這般想着,愈發想念起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的柏子仁,難得有了片刻空閑的杜茯苓漫無目的的往前走着,而等他淩亂的腳步終于停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學校的後門口,而這裏,很少有學生和家長會來。
“月月,好吃嘛……多吃點,媽媽給你夾……”
有個講着方言的女人在樹後面小心翼翼地說着話,杜茯苓聞言頓住了自己的腳步,下意識地想走遠點免得驚擾了別人,可是下一秒,他卻聽到了一個對于他來說格外熟悉的聲音。
“我不要吃那個!難吃死了!你怎麽做飯越來越難吃了!煩死了煩死了!”
耳熟的聲音,欠扁的語氣,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只能讓杜茯苓想到一個人,而這個人,在和杜茯苓兩年未到的同班和同宿舍相處中,給他留下的印象,僅限于以下這樣。
“我媽媽又給我買了新的手表,是瑞士名表啊,你們見過沒有?趙春生要不我借你帶帶看?”
“唉,我爸爸媽媽又去國外了,也不知道這次什麽時候才能回國……還是國外的教育質量好,你們覺得呢?”
“趙春生,你爺爺長的好土,給你帶的東西也好難吃的樣子……哈哈而且他的背居然會那麽駝,鄉下人都這樣嗎?”
肖明月,一個杜茯苓難得提不起一絲好感的人。
自負,驕傲,滿口吹噓着自己,仿佛別人的一切都是笑話,對他人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
杜茯苓一向懶得搭理這樣的人,更對他時常挂在嘴邊的,以此在班裏成為焦點的顯赫家世毫無興趣。
父母都是外交官,家裏是洋房別墅,吃的是牛奶面包,以後可是要出國的。
自負的像是孔雀一樣的少年津津樂道地對所有他見過的人吹噓着自己的一切,而再此之前,班裏的所有人包括杜茯苓都沒有懷疑過他話中的真實性。
可是此刻,杜茯苓站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後操場邊,卻眼睜睜地看着斬釘截鐵說自己出身富裕的肖明月坐在一個破舊的旅行袋上捧着一個飯盒狼吞虎咽地吃着,而在他的面前,正半蹲着一個臉色漲紅,頭發淩亂,一看就保守貧窮,不善于打扮的農村女人,臉上還帶着讨好的笑。
“好難吃……嘔!我不要吃肥肉!”
用木筷子挑揀着飯盒的肉菜,肖明月一臉嫌棄地将一塊帶着一點肉皮的紅燒肉扔在了地上,嘴裏一邊恨恨地罵了一句。
那婦女見狀心疼地喊了一聲,立馬從地上撿起那塊肉,粗略地去掉了上面的髒污,放進了自己的嘴裏咀嚼了起來,接着苦口婆心地開口道,
“月月,別浪費呀……不喜歡吃,給媽媽吃好吧……肉要好多錢買的……”
“就一塊能值多少錢……你髒不髒啊!地上的東西也吃,惡心死了!”
嫌惡地看着婦女的動作,肖明月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将已經挑幹淨自己喜歡的菜的飯盒丢在一邊,接着攤開手沖面前的女人大聲道,
“把錢給我,我要買新球鞋!”
“啊,又要錢啊……媽媽上個星期不是……”
女人為難地皺了皺眉,經濟的困難讓她無能為力,可是面對着自己百依百順的兒子,她又有些羞于啓齒。
“再等一個星期好不好……媽媽馬上給你……月月,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不要!憑什麽要我等!我們班上的那些人想買什麽就買什麽!為什麽我就要等等等!”
瞪大着眼睛望着面前的這個女人,肖明月滿腹委屈地喊着,他望着面前這個粗鄙,醜陋,根本不配做他母親的人,眼神裏是仿佛看着敵人一般的仇恨。
“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媽媽!所以我連向別人炫耀的資本都沒有!要是哪天別人知道了我是你的兒子!一定都會笑死我的!我為什麽偏偏做了你的兒子!”
“月月……”
一聽這話瞬間臉色蒼白,被親生兒子這番指責辱罵,讓女人的心都顫抖了起來。她只是個沒受過什麽教育的窮苦女人,所有的希望都是面前的這個成績優秀的孩子,她和丈夫一年到頭不歇下來的種田養家,平時連肉都吃不上一口,三餐吃鹹菜薄粥供這個兒子,現在得來的就是這樣的厭惡和指責……
想到這兒就覺得心頭劇痛,眼睛裏都含着淚的女人想拉住自己的兒子問問,自己這個媽媽究竟是哪裏做的不對,惹他生氣了。可是還未等她粗糙的手觸碰到面前的少年,肖明月就已經怒氣沖沖地站起來,踹了地上的舊飯盒一腳,接着迅速地跑走了。
“嗚嗚……沒良心……嗚嗚……”
嘴裏斷斷續續地嗚咽着,女人一陣地委屈,臉上都淌滿了淚。身為一個母親,卻被自己的孩子傷了心,這讓她難受的仿佛在心口上割開了一道口子似的疼,還不知道該找誰傾訴。
這般想着,她顫抖着手撿起了那個地上的飯盒,這是她早上五點起來就做好,接着抱在懷裏一步步走到城裏來送給兒子的。而此刻,飯盒裏的肉菜已經被挑了個精光,只剩下了一些蔬菜和啃的七七八八的排骨。
“阿姨,我幫你吧。”
有個孩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女人滿臉淚痕的擡起頭,看到的是一個和他兒子相仿年紀的少年。
而杜茯苓見女人看向自己,只是微微地笑了起來,接着用有些試探的語氣輕輕開口問道,
“那個我是肖明月的同學……你是……肖明月的媽媽……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