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迦娜真的很想和自己的衣食父母好好相處。
在這個陌生的異世界，她只認識眼前這位使用魔法時很像巫師，外貌卻又像死神的男人。
她當然不希望搞砸兩人之間的關系，但是……
“我們就要這樣在荒郊野外站一晚上嗎？”迦娜盡可能溫和地說，“西蒙，我們得離開這裏，這裏太冷了，一直在刮風，而且……”她嘴角抽了一下，“這裏是墓地，你該不會住在墓地裏吧？”
……
如果知道教養一個戰士這麽麻煩的話，西蒙可能根本不會選擇自己創造。
但事已至此，人都造出來了，為了達成所願，也無法做到百分百的無視。
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離開，迦娜愣了一下，趕忙小跑追上去，跑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沒鞋子！
“等一等，等一等。”
迦娜喘着氣追上停住腳步的男人說，“西蒙，我需要一雙鞋，你難道不穿鞋的嗎？為什麽不記得給我變鞋子。”她低下頭，拉起身上的白袍子，露出自己的雙腳給對方看。
嗯，對方應該是在看的，雖然臉上還是黑漆漆的一片。
“一雙普通的鞋子就行，不用太好。”迦娜降低要求說，“只要可以走路就好。”
西蒙：“……”
幾秒鐘之後，男人微微擡手，長袍下毫無血色的手指朝她腳的方向點了一下，迦娜就有了一雙看起來還不錯的銀色小皮靴。
“謝謝！”迦娜高興地說，“它看起來可真好，應該可以穿很久。”仰起頭，她心滿意足道，“我們去哪裏休息？你住在哪？既然我是你創造的戰士，以後一定要和你住在一起吧？”
她話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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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自己顯然不那麽認為。
她有點興奮地仰頭望着他，一路上喋喋不休。
而身邊的男人，眼前的畫面似乎還停留在她雪白長袍底下同樣白皙的一雙腳上，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迦娜身上集合了一切契合的優點，不管是從天賦、靈魂還是身體上來說，她都是完美無缺的。
是的。
完美無缺。
黑暗中，随着冷風飛揚的金色長卷發，蔚藍的眼睛，白皙清透的肌膚，十六歲的少女身體，她擁有的一切都那樣迷人。
更不要提，她臉上還挂着那麽明豔動人的笑容。
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樣笑，也沒有人在見到了他之後還能笑得出來。
西蒙戴斯，這個以死神為姓氏的男人，是整個翡翠大陸上唯一的亡靈法師，沒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人們有記憶的時候，他就已經存在了。
人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他想，他就有足夠的能力毀滅一切，毀滅他們辛苦建立起來的文名制度與美麗家園，毀滅這個大路上所有的生命。
數萬年以來，從遠古時代開始，就不斷有戰士去挑戰他，他們想要以此建功立業，也想以此保衛家園，但無疑都失敗了。他一直存活于世，卻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唯一生存下來的目擊者，是翡翠國王的大女兒，斯蒂亞公主。據她回憶，那是一個高大的、披着黑色長袍，無法看到臉的男人。他說話的聲音優美動聽，像死神在誘惑生靈心甘情願地獻出生命，他是危險、強大，卻又令人着迷的存在。
人們都覺得公主瘋了，竟然會覺得西蒙戴斯令人着迷，國王顯然也這樣認為。
公主被關在高塔上很多年，但當她再次出現在大衆的視野裏時，所有人都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沒有老去。
她獲得了永葆青春的神力。
這太不可思議了。
人們開始猜測，這也許，是那位整個大陸上最強、也最唯一的法師留下的詛咒。
可這種詛咒，有太多人想要擁有了，也因此，更多人開始嘗試着尋找西蒙戴斯的存在，而公主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這群人為此瘋狂、失去理智，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迦娜跟在西蒙身後走了很久很久，走得腿都要斷了，天都要亮了，她不得不再次開口。
“好吧，雖然你好像不打算理我，但我還是得說，我太累了，我走不動了，你家那麽遠嗎？你平時就這樣走回去？”女孩抱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前面仿佛一直不知疲倦在前行的男人終于暫時停歇了他的腳步。
片刻之後，他回過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說：“我會飛。”
……傻了吧，爺會飛！
迦娜一怔，驚訝地望過去：“……所以你這樣走回去，是在遷就我不會飛？”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她似乎能感覺到他在嘲笑她。
迦娜心裏賭了一口氣，忍不住道：“你為什麽不幹脆帶我一起飛？那樣不是更快嗎？跟我一起走，看起來是為了我，仿佛很貼心，其實就是想折磨我，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西蒙感覺不到累。
他從來不知道累是什麽滋味。
如果有需要，他可以不眠不休好幾年，身體不會有一丁點副反應。
他這具身體和死屍沒有什麽區別。
唯一的區別就是，真正的屍體不能動，還會腐爛，但他可以行動自如，永遠不會腐爛，甚至還能釋放出強大的魔法。
迦娜猜的沒錯，他當然可以帶她一起飛，但他從未嘗試過帶着另外的人一起飛，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也不習慣。
他素來獨來獨往，一個人生活了幾萬年，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從未見過外人，也沒說過一句話，他今天對這個吵鬧的女孩說的話，比他近千年來說的話加起來都多了。
“帶我一起飛吧。”
偏偏女孩還什麽都不知道，初生牛犢不怕虎，不了解西蒙的真實身份，也就不存在畏懼，相反，她因他而來到這個異世界，在這裏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他，她對他有一種雛鳥情節，甚至都無法做到真正對他生氣。
她走上前，抓着他的長袍衣袖，無視周身瞬間冷凝下來的氣氛，仰着頭說：“我想飛，帶我一起飛吧，飛去你住的地方，怎麽樣？”她興奮地說，“魔法真神奇，這種事情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不過……你不願意嗎？雖然我看不見你的臉，但我好像可以感知到你的情緒，你在生氣？為什麽？你讨厭我嗎？”迦娜怔了怔，輕聲說，“可是你創造了我啊，你得對我負責，你不能讨厭我，你該試着喜歡我，畢竟你還需要我強大起來，然後殺死你，不是嗎？”
話說得太正當了，本來就不善言辭，從來非黑即白的西蒙戴斯，根本無法反駁這個善于詭辯的小丫頭。
雖然那些話在迦娜看來，是合情合理，跟詭辯這兩個字一點都沾不上邊的。
雖然沒有得到正面回答，但迦娜能注意到面前的男人放松了一點，顯然，他妥協了。
迦娜高興地走上前，從抓着他長袍一角變成直接摟住了他的腰，這是她見到他以來靠得最近的一次。
有溫度的身體靠上那具冰冷的、仿佛屍體一樣的身軀，迦娜不自覺哆嗦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你身上好冷啊。”
西蒙：“……”
他應該在第一時間推開她的，甚至不需要用手，只要一個簡單的魔法，就能将她驅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可他呆住了，這是他有記憶以來，幾萬年裏，第一次有人這樣靠近他，甚至，她帶着暖意的手還放在了他的後腰上，他明顯感覺到身體的冰冷與溫暖接觸的一瞬間那觸電般的刺激，他猛地後撤身子，用最原始的方法遠離她，吓了迦娜一跳。
“怎麽了嗎？”迦娜皺眉望着他，“要帶我一起飛的話，我肯定得抱着你吧，不然我會掉下來的。”她再次走上前，非常不怕死的又抱住了眼前的男人，她感覺到他身體僵硬，氣息冰冷，她嘆了口氣，替他順了順後背道，“不習慣別人靠近？沒關系，你以後會習慣的。”
這樣強硬的、不知死活的、自大的言論，真是令人厭惡到了極點。
然而，她的溫度，失而複得之後，那種仿佛他還活着的欺騙感，竟讓他再也做不到推開她。
“我們可以走了，西蒙，你再猶豫天都亮了。”
迦娜仰起頭看着男人黑漆漆的下巴，也不知道那片黑霧底下是一張怎樣的臉，她萬分确定他施展了魔法，讓他的臉前凝結着一層黑霧，這樣就沒人能看到他的模樣了。
他為什麽這麽做？他不想認識人，也不希望別人認識他嗎？可他活了幾萬年啊，這樣不會太孤獨了嗎？
他大概就是太孤獨了吧。
偏偏在這種孤獨之中還不能死去。
真可怕。
這種無盡的生命與無盡的孤獨，哪怕擁有強大的力量……可這也絕對是詛咒吧！
迦娜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望着他的眼神柔和了一點，換做輕拍着他的脊背道：“我會陪着你的，既然你創造了我，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直到達成你的目的。你不能這麽排斥我，西蒙，我們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你要早點習慣我。”女孩輕柔細膩的嗓音帶着一股甜糯的氣息飄散在耳邊，“所以帶我一起飛吧？就趁現在，太陽要升起來了。”
遠遠地望向東方，初升的朝陽一點點上移，男人也側頭望了過去，他用很輕但很有存在感的聲音道：“永遠不會離開我？”
迦娜笑了一下，點頭說：“是的，除非你死了，或者我死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就是這樣嗎？要麽我殺了你，要麽你殺了我。”
的确是這樣，一點錯都沒有。
迦娜說完話的下一秒，就感覺身體騰空而起，一種不踏實的懸空感傳來，她下意識緊緊抱住了帶着她升起的男人，她緊緊靠在他懷裏，鼻息間滿是他身上幹淨、苦澀的藥味，她低頭望着下方，地面一點點遠離，男人黑色的長袍和她雪白的袍子在初陽金色的光芒下交纏在一起，迦娜怔怔地望着，一時有些失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飛得很高很高了。
真的很高很高。
迦娜只能簡單地形容一下，大約就是直升機可以升到的最高高度，穿越最低的、稀薄的雲層，朝着太陽的方向。
“你住在太陽上嗎？”
迦娜已經把視線轉到了上空，她眯着眼睛望着刺眼的太陽，笑吟吟道：“幹嘛朝着太陽飛，你想和太陽肩并肩嗎？”
她原以為自己的調侃不會得到男人的回答，但在她話音落下不久，男人淡漠而冷靜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那沒什麽難的。”
……嗯，和太陽肩并肩？迦娜忍俊不禁，笑得更加開懷，整個天空，似乎都充滿了她悅耳的笑聲。被她緊緊抱在懷裏，僵硬冰冷的黑袍男人，似乎也被這笑聲感染得柔和了一點，迦娜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錯覺。
越過太陽之後，眼前的畫面急轉直下，迦娜抓着西蒙的手臂，垂下視線望着下方，真高興她沒有恐高症，不然恐怕沒什麽好心情去欣賞此刻的美景，而且……還得慶幸自己當時明智地要求和他一起飛，要不然，不得走個幾年才能到他的家嗎？
那應該算是他的家吧。
迦娜感覺到他們在下降，她金色的長卷發像在閃閃發光，她抱着西蒙，望着越來越近的孤堡，它建立在陡峭的山峰上，一大片茂密的樹林之中，有高高尖尖的塔端，如果誰墜落在上面，可能會直接穿胸而死。
他們當然沒有這種困擾。
迦娜也沒有真的擔心這個。
吸引了她視線的，不是哥特式的古堡，而是……城堡後方的懸崖峭壁下，那壘起來的屍骨。
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
森森白骨堆積如山，幾乎填滿了整個懸崖深谷，那些骨頭看起來大多數都屬于人類，迦娜一直比較輕松的心情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瞬間凝結起來，她白着臉被緊抱着的男人放在地面上，重新腳踏實地之後，她慢慢松開手，目光還朝城堡後方的懸崖望着。
她始終揮不走眼前那幕白骨如山的畫面，她咬了咬唇，望向眼前的男人，低聲道：“那些……是人的屍骨吧。”
終于在她臉上看見了恐懼和茫然，男人應該是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看了一會，良久，才冷血地補充道：“也許還有他們的坐騎或者寵物。”
迦娜好像終于意識到創造自己的是一個怎樣的人，她驚恐地望着他，後退了幾步，吸了口氣道：“他們為什麽會……死在這裏？”
為什麽？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問題嗎？
西蒙朝前走了幾步，黑色的挺拔身影在她面前投下陰影，将她完全遮蓋其中。
“因為想要打敗我太難了。”
好可惜他又不能自殺，或者不還手，所以結果便如她所見。
西蒙殘忍地說完，轉身走向城堡大門，他站在那，大門自動打開，裏面一片黑暗，即便此刻已經是白天，從外面也看不到內裏真容。
迦娜遲鈍地站在原地，注視着他的側影，還在回味他那句話。
因為想要打敗他太難了。
所以那些就是前赴後繼想要殺了他，卻被他殺死的人。
他們埋骨于此，數不清的日子以來風吹日曬，連個墳墓都沒有。
迦娜垂在身側的雙手緩緩握成拳，她一步步朝西蒙走過去，等終于走到他身邊，站定腳步之後，她仰起頭，金發的長卷發披在肩上，她蒼白美麗的小臉上挂着堅定的神情。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不是他死，就是她死，所以：“我一定會殺了你的。”迦娜再次發出宣告，随後吸了口氣，冷靜而又主動地踏進了那座一片漆黑的城堡。
西蒙站在城堡門口。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二個走進他城堡的人。
是的，第二個。
曾經也有一個人走進這座古堡，她現在還被當做不死的妖怪關在第N代翡翠國王的塔樓上。
西蒙擡腳走進他的城堡，身後的門自動關上，在外面看，這座門裏一片漆黑，但走進來，卻豁然開朗，瞬間明亮起來。
空曠，冷清，陰沉，以黑色為主基調的古堡內部，與它的主人一樣，處處透着堅硬與冷意。
迦娜一身白色長袍，一雙銀色小短靴，一步步走上城堡大廳的臺階。
走到中間一半的時候，她轉過身，手扶着樓梯扶手，望着圓梯底下，站在城堡大廳中央的男人，高聲道：“我會殺了你，你高興嗎？”
高興？
那是什麽樣的情緒？
男人仰頭望着站在樓梯中間的少女，少女也望着他，她由他的魔法陣和鮮血練就而成，即便看不見他的臉，卻有默契的、可以感知他細微情緒的能力。
雖然不多，但是夠用了。
“看來你很高興。”迦娜終于再次笑了起來，她站在那，城堡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她像個天使一樣，雪白神聖，“等死吧，你這家夥，我會讓你死得很慘的！”
西蒙那個時候不知道。
她所謂死得很慘，和他想的那種意義完全不同。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因為她堅定而自負的宣言，早已幹涸的鮮血，仿佛又沸騰了起來。
也許他這次終于可以死去了。
真正的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