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休學
轉眼,高二上學期結束,嚴冬來襲,梧桐樹葉凋零,院子中唯有寒梅悄然獨放。
蘇朝陽将姑奶奶接來家中小住,開始熱火朝天的買回各種年貨素材,整日在家中忙碌。
特意穿着一件塑膠圍裙和一雙舊雨鞋的蘇朝陽坐在院子裏,手拿着菜刀砰砰劈砍一只十來斤重的大魚,砍一會兒又平着刀拍打一會兒。窩在門邊的姑奶奶安安靜靜的看着他忙,時不時說兩句話。
蘇朝陽勁頭很足,只因期末考試前便接到大伯的電話,今年他們會全部回家過年。考試一結束,蘇朝陽立刻興致勃勃的準備起年貨,大有将所有好吃的東西全部做出來給他們嘗嘗的架勢。
中午,零星幾個學生從校園走出來,路過蘇朝陽家時都好奇的往院中那個身影看幾眼,蘇朝陽頭也不擡的繼續忙,魚都處理完了,現在他在處理雞鴨。
“蘇朝陽。”捂着一身冬衣的林湛走到鐵院門前喊了一聲。
蘇朝陽擡頭沖他一笑,起身将院門打開:“快進屋坐,今天氣溫比昨天還低。”
“你不冷嗎?”看着水淋淋的地面和蘇朝陽血腥的手,林湛覺得特別冷。
“開始有些冷,忙一會就不冷了,現在渾身發熱。快進去吧,我這還有一點就處理完了。中午就我家吃飯怎麽樣?”
“謝謝。有什麽需要我幫忙?”
“進屋幫我看看姑奶奶是不是睡着了,廚房的蘿蔔湯是不是炖好了,如果炖好了就關掉火。”
“好。”
蘇朝陽繼續用力的劈砍雞鴨,家禽都是在姑奶奶的村裏買的,正宗的土雞土鴨,他不客氣的買了許多,運回來很是費了點功夫。今天殺一部分,還有幾只被他圈養起來。
像這樣忙碌的身影在梧桐路上有很多,差不多每家每戶如此,只不過別人家都是勤勞賢惠的母親和偶爾打下手的父親。如蘇朝陽這般年少的只他一個。
老話說,小孩盼過年,大人怕過年。小孩期待過年好吃好玩好熱鬧,大人卻要為此付出大筆金錢和時間,提前個把月便準備年貨是常态。所幸這幾年不比小時候了,物資豐富生活條件都在慢慢提升,哪像小時候過年想吃點零嘴都得手工忙活。蘇朝陽記得他小時候,過年時期忙碌的總是爺爺,奶奶負責打下手,而他會和蘇是一起圍着廚房邊轉悠邊不停的流口水。可惜這樣的景象并未維持多久,爺爺病了後過年就顯得異常冷清。
陳落站在校門口靜靜看着鐵院門內忙碌的少年,天上逐漸飄起的雪花和細雨。
蘇朝陽擡起頭看天,而後才将視線落在陳落身上,平靜的對他微笑算是打招呼,随即繼續忙碌手裏的活。
就好像面對任何一個,關系不好不壞的同班同學一樣,親切裏帶着疏離,疏離中又帶着熟悉,熟悉裏卻又是陌生的。
“我要走了。”陳落貼着院門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不敢有絲毫的遺漏。
“一路順風。”蘇朝陽友好祝福。
陳落扯起嘴一笑,松開了院門後退一步:“高考再見。”離去的身影雲淡風輕。
烏黑的短發後,一道突兀細長的米分白色疤痕暴露在發絲外,蘇朝陽垂下了眼。
漫長的梧桐路上,在雪雨中獨行的陳落走得大步流星,雨水打在雨傘上滴滴答答,寒風吹得道路兩旁的枯葉狂舞。吹走了渾身的暖意和躁氣。今天的離開是他深思熟慮的決定,留下來只會徒增煩惱和矛盾。出院後重新來到校園,他發現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蘇朝陽,坐在同一個教室裏,心如荒野,度日如年。
嚴重的失眠讓他精神不濟,閉上眼睛入睡時難以抗拒的會想到那日山上的情景。像是雲霧缭繞中的一場幻夢。雖然接觸只是短短一剎那,充滿力度的手掌讓他輕易跌落。他卻沒有驚愕沒有恐懼,雙眸平靜的望着對方迷茫恍惚的樣子,以及最後一瞬恢複清明後的錯愕和震動。
陳落看得很明白,站在那裏的不是今日的蘇朝陽。
以前的蘇朝陽怨他恨他,卻從來沒有忘懷過,哪怕是耿耿于懷。
向他伸出的手,看似罪惡的報複,倒不如說是他自己的救贖和解放。
重新來過的蘇朝陽有了想相伴的人,過去将不複存在……
如果不再被怨恨,陳落覺得應該慶幸,以前他絞盡腦汁費盡心力都沒有做到的事,那一股力量曾讓他不敢踏出半步,害怕被燃燒成灰燼。
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他居然絲毫感覺不到解脫和慶幸。
有很多方法可以轉移注意力,留下來,不是為了看他和別人甜甜蜜蜜。
幾天後領取成績單,陳落依然第一名,來拿成績單的是一位自稱保姆的阿姨。衆人這才從嘴中得知陳落暫時休學,直到高考才會現身的驚訝消息。得知這個消息最難過的莫過于班主任,自己的學生已經從校長那辦好了休學他竟然啥都不知道。不曉得是病了還是有什麽事,別提多擔心了,堵住校長問了半天一無所知。
唯有一件事倒是讓許老師高興半天,他住了多年的學校員工宿舍,現在被學校象征性的只收取了幾千塊錢轉讓給了他們。
和徐老師住在同一棟樓的許老師當晚便拎着小酒去和徐老師唠嗑。
兩人差不多同期來到這所高中就職,一晃眼都過去十幾年了,兒女大了總算是熬出了頭。
“我本來早就死心了,沒想到會峰回路轉。哈哈哈,我老婆高興了半天。這樣一來就算這裏不能給兒子結婚,我們也可以養老,以後給兒子買新房子就不需要買太大,夠他們夫妻住就行,如此一來能省不少錢。”
“就是就是,我老伴再也不抱怨這房子破了!哈哈,再破也是自己的家。”
家,不論破舊還是豪華,必然是有歸屬感的地方才為家。
“自從老頭去世,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歸家。”
梧桐市機場,蘇大伯和蘇伯母拎着行李出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近鄉情怯。從十八歲考上大學,故鄉和家成了背後那個可以随時回去卻基本上很少回去的地方。平時忙,過年忙,忙着忙着家裏的母親去了,父親老了,再忙着忙着,連他和妻子也慢慢的頭發花白。
大伯母安撫的拍拍他的胳膊:“這不是回來了嘛,快找找朝陽在哪兒,那孩子怕是等了好久。”
正是癫狂期的春運機場,到處人頭攢動,盡管蘇朝陽做了很明顯的标志,可是和大伯一家會和還是費了不少時間。
“大伯!伯母!”
率先看見兩人,蘇朝陽一個快步上前給了兩人一個激動的擁抱。
“朝陽,你長這麽高了?哈哈哈,好小子,真是對你刮目相看。”
“179公分,很快就會超過你。”蘇朝陽莞爾,大伯身高186,不過現在年紀大了,稍微有些縮水。
“不錯不錯,你爸在忙?”
“這會兒他該忙回家了。快上車吧,看看是誰開車的?”
蘇朝陽家沒有車,因此他叫蘇是開着車出來。
蘇是看到蘇大伯很有幾分拘謹和擡不起頭的窘迫,昨天連夜将頭發剪短染黑了,為此蘇朝陽差點沒笑話死。
“大、大伯,伯母。”
“哈哈,原來是小是你!你不錯啊,這麽小就買車了。”
“哪兒啊,是問朋友借的。”
“別謙虛,你小叔說過你心裏是有想法的人,攢了家底證明你長大了。”
蘇是心中一暖,看來大伯是知道他幹哪行的卻絲毫沒有反對和瞧不起的意思。
陳逸豪和妻子剛從車裏下來,陡然聽到頗熟悉的聲音,反應過來忙扯了妻子一下,陳夫人驚異:“哎呀,是蘇院長和葉主任。”
夫妻兩人連忙一起上前打招呼,不明所以的陳落慢吞吞的下車,看到熟悉的人不由眨了眨眼,遲疑的跟過去。
“蘇院長,蘇夫人,好巧,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你們,回家過年?”陳逸豪友好的跟蘇大伯夫妻握手。
“陳老板,陳夫人,好多年沒見到二位了。”
兩對老夫妻客客套套的來往個不停。
蘇是認出陳逸豪時早就瞪穿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看到後面沉默站着的陳落,蘇是更是驚悚,陳落果然不簡單,沒想到會是省內首富家的子侄。
今天的陳落有些不一樣,褪去學生裝束的他穿着剪裁得體的訂制西裝,雖然胖,氣質卻完全變了,只是安靜閑适的揣着一只手站在那裏,沒有多餘的語言和動作,仿佛全身都寫滿了胸有成足的自信和穩健,十足一個久經沙場的精英。
陳落看着別處,蘇朝陽亦是沉默。
陳逸豪終于扯到陳落這兒,熱情的向蘇大伯介紹:“這是我外甥陳落,以後就是我的接班人。小落,這兩位都是咱們省裏出去的頂尖級醫生,你外公外婆和舅媽都被他們幫助過……”
陳落禮貌的抽出手,蘇大伯迫不及待地扯過蘇朝陽:“陳老板,這是我嫡親侄兒子,跟你外甥好像差不多大的樣子,小落多少歲?在哪讀書?”
蘇朝陽僵硬幹笑。
陳落搶在陳逸豪之前回答:“我現在休學,舅舅,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
“傷腦筋,我現在有事去國外一趟,回頭有機會一定找蘇醫生喝幾杯小酒熱絡熱絡……回頭見。”
“好走。”
蘇大伯夫妻跟他們道別,陳落走到陳逸豪身邊淡淡說:“舅舅,以後別說接班人的話。”
陳逸豪不滿:“為什麽不能說,我無兒無女,你不接班誰接班。”
陳落搖頭,不用看他就知道後面舅媽的臉色有多不好,沒有他這個程咬金,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娛樂公司和丈夫的企業将來都留給娘家的子侄,起碼好過送給外人。
可惜忽然歸來的陳落,他不是外人。
“朝陽,你爸回回打電話都吹噓你特別會下廚,到底是不是真的今天可要見真章,你捎給我的那些泡椒鹹菜,哎喲,好吃的我根本吃不下別的菜,那些真是你做的?”
蘇朝陽得意:“待會讓你們見識見識。”
蘇是幫腔:“的确是朝陽做的,我經常去蹭飯。大伯,不是說堂姐和姐夫要一塊回來?”
“他們開車走的高速比我們早出發,估計要晚些才到。”
“現在又堵又冷,走高速太累了。”蘇朝陽皺眉。
“年輕人随便他們折騰。”
一路歡歡笑笑往家裏趕,離梧桐路越來越近,大伯反而不說話了,透過眼鏡安靜的觀望外面的街道,嘴角含笑,一言不發。
“大伯,到了。”
“嗯……”
蘇大伯站在熟悉的老樓房前,心中感慨萬千。
上一次回來是老父親去世,滿心後悔和悲傷,然而什麽也不會改變,他還是要做一只背井離鄉的白鷺鳥。
年紀大了有時候會恐懼,恐懼自己忽然有一天老去卻來不及回家,恐懼時代變遷太快,回來時已經找不到記憶中的梧桐路。
“大哥。”蘇達匆匆上前相迎,喜悅的心情不言而喻。
“小弟你一點沒變。”蘇大伯拍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包含贊賞。
蘇朝陽拉着蘇是去廚房幫忙做菜,中午就多了兩個人,他麻利的做好了午餐。
一頓飯吃的全家人喜氣洋洋,姑奶奶笑的牙齒都合不上去,拉着蘇大伯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蘇伯母在旁邊湊趣。
“小弟,下午和我去山上。”
蘇達遲疑:“過幾天就大年三十,到時候全家一起去辭年。”
蘇大伯搖頭:“辭年肯定要去,今天我想先過去,爸的周年和三周年我都沒回來,怎麽也該去看看了。”說罷想起來現在蘇達很忙,過年期間超市生意特別火爆,蘇大伯忙說:“你去忙算了,我讓兩個孩子帶我去。”
“好啊,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大伯的。”
“你大伯母累得不輕,下午讓她在家好好休息。”
蘇朝陽很理解大伯的心情,悲傷于背井離鄉的無奈,卻又義無反顧的不肯回頭。他有萬般不舍,卻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他有他要守護的人,女兒,妻子,有他們的地方,他必然追随。
特別是此時,對大伯來說更是心情最難熬的時刻。因為他終将選擇踏離這片故土,從此,他會是真正的游子。
蘇爺爺和蘇奶奶的墓地在距離仙女山并不遠的七峰墓園中。
來到目的地磕了頭,蘇朝陽便帶着蘇是走到了旁邊的涼亭裏,讓大伯一個人獨處。
蘇是不理解蘇大伯的心情,他看到的是蘇大伯的成功和體面榮歸,那些大人物見到他很給面子,名利雙收不過如此。
蘇朝陽卻銘記和蘇大伯同樣的煎熬感受。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
大伯十八歲開始離家,待真的老去歸來時,攙扶着他顫巍巍的身體走過繁華都市,親眼目睹家鄉已經沒有家,無改的唯有這片墓園,其中有他長眠于此的父親母親,和他的兄弟。
那一刻,大伯真的老了。
而已經不再年輕的他同年選擇了留在故土,除了見大伯最後一面,終其一生都沒有再踏足他鄉。
他不是大伯,大伯在異國有女兒和妻子組成的小家,寧可死在遠方。
他什麽都沒有。
時間讓他連傷痛都慢慢撫平了。
既然不再逃避,何必又離去。
養老院是他為自己安排的最終歸宿。
那裏大多數人都有個共同點。
孤、寡、老人。
這一生,他希望不要踏足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