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起名事林如海大愁 駁母意翁婿漸離心 (1)
林如海瞪着紙上列下的一大串大字,只覺得額角一抽一抽的痛起來,哎呦,給自己的兒子起個名字可真難。手裏提着的那只朱筆懸着已經要有一刻鐘了吧,可是看看紙上的字,林如海嘆了一口氣,怎麽辦呢,難道起個名字這麽難嗎?
“老爺,沈公子來了。”
“快請進來。”
水湛一進門的時候,就見林如海臉上還沒收起的苦惱。瞥了一眼那張書桌上橫陳的大紙,水湛勾了勾唇角,他已經猜到是什麽讓這個中年美探花苦惱了。不過看看林如海迅速地換上一張溫和淺笑的臉,水湛笑意更深。既然人家不打算把這苦惱對他傾訴,他就只當看不到好了。
“三殿下今日怎麽來了,外頭那麽熱的天,再要中暑可就不好了。”耳邊聽着書房外蟬聲不斷,又見水湛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林如海摸摸鼻子,有些讪讪的打住了話頭。看樣子,三殿下是有話來和自己說了,哎,一定是和澤兒有關吧。
水湛見林如海神色微變,倒也不拿大,畢竟眼前站着的這位可是自己父皇心裏的至交好友。雖然身份是有些差別,不過當年可是相識于微時,那情分在父皇即位後就大不一樣了。不然,能把捧在心坎上的小九兒托付給林如海嗎!
“我來揚州也有一段時日了,雖日日住在府裏,卻也不是那不聞別事的。”水湛眼皮子微微耷拉下來,只垂目看着手中那盞白瓷茶杯,似乎想在那別無一點紋路的茶杯上看出些花紋來。林如海聽他這樣說,臉色立刻一整,肅了臉坐在一邊也安靜聽着。水湛卻也不去看他,只繼續淡淡道:“林大人管着江南鹽課,父皇也是對林大人最看重不過的,只一條,那江南甄家……”
說着,卻打住了話頭,不肯再說。
林如海卻聽明白了,忙站起身道:“三殿下說的哪裏話,這甄家的事,我從未隐瞞半分。”聽水湛這樣點到即止的話,林如海并不是個蠢笨的人,自然知道水湛話中是怕他因岳家而對甄家有所隐瞞,可是看看今上即位之後,那些老臣卻還是一副拎不清的樣子,林如海縱有心卻也無力。
“那就最好。”笑了笑,水湛放下手中的茶盞,也笑道:“我看林大人這裏還有事,尊夫人又生子不久,想來府內上下大小事宜也須人手打點,我這裏倒很不必多少人服侍。”
“三殿下這話折煞了,如今犬兒在三殿下的屋裏住着,倒要我如何自處呢。”
聽到“犬兒”二字,水湛眸光一閃,卻也沒再說什麽。垂頭的林如海只覺得背上一冷,擡頭看時,只見水湛唇邊笑意淺淡,和往日并無二樣。因把眼睛看向別處,也不再說話。
水湛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去。待他走後,林如海這才發現自己的額角早一片汗濕,注視着禁閉的書房大門,他開始困惑起來,當年抱養林澤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觀今上聖意,似乎并不打算提及此事,看水湛說話之中,卻對林澤珍而重之。林如海不禁嘆了一口氣,當年那個抱着襁褓中的幼弟來尋求自己幫助的三殿下,如今卻真的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皇子了。
又憶及水湛提到江南甄家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寒意,林如海皺起了眉頭。近幾年來,江南甄家頻頻蠢動,他坐鎮鹽課,本就是最敏感不過的位置。幸而他是純臣,又和今上早年相識,今上倒很放心把鹽政交由他來把持。只是,這甄家……
頭疼的撫了撫額角,他那不省心的岳家,近來也頻頻來信,說出許多似是而非的話,真當他是個蠢貨不成?寧榮二府能有今日的榮耀,靠的不過是祖上軍功起家,可看看後世子孫,那還有一個從軍從戎的,就是在朝堂上正經站住腳的也數不出一個來。他那二內兄,說的好聽,是老國公故去時強命上了折子,給這愛好讀書又得心意的二子一個庇蔭,故而得了個五品員外郎的職務,自己反而不好再去走科舉一路了。可縱是如此,他若當真是個有才幹的,如何這麽些年也未曾升遷半步?
一想到那家子,林如海只覺得心裏氣悶。
Advertisement
他也曾在信中多次提點,換來的是什麽?那些人不體諒他的用心也就罷了,反而處處指摘他的不是。明裏暗裏的意思是他如今管着鹽政,那就等同于握着皇上的錢袋子,如何不給自家人行個方便?
哼!什麽自家人,那江南甄家盯着他巡鹽禦史的位置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他當真聽着岳家的話,行了那一點子“方便”,只怕早被甄家逮着小辮子結果了!
“唉……”長嘆一口氣,林如海想到水湛每每提及林澤時的歡喜,也大有寬慰。林澤是個好孩子,他的身世雖不能對他明說,他卻也不想瞞着孩子。府內上下都知道林澤并非他的親生兒子,不過是抱養來的,為的,就是給自己留一手後路。只是沒想到,這孩子那樣心誠,對他好一分,他卻要回十分。
想到如今的後宅,賈敏生子殇子,一喜一悲交織之下竟是不支病倒了,黛玉如今才四歲稚齡,縱平日裏有賈敏帶着理事,可說到底她哪裏懂得管家。如今後宅事事皆有條理,故而是因為平日裏賈敏的威嚴馭下,還有一件,卻是林澤的功勞了。
看了一眼桌上鋪開的大紙,林如海只覺得額角抽得更疼,他都想了四五日了,可還是半點頭緒也沒有。方才見水湛過來,他本有心要訴說一二,可是見水湛眸色清冷的樣子,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三殿下如今已經是個極有威嚴的人了,雖說平日裏和林澤一處相處還能見着他的笑顏,可是他們二人單獨一處的時候,他卻再不能把他當成故友之子了。
“老爺,太太那裏着人來問,可要去屋裏用飯?”
聽得屋外小厮的回禀,林如海先是一愣,繼而又喜笑顏開,連聲道:“去的,去的,自然去的。”看來,賈敏的身體回轉不少,這好些日子了,終于有心情好好吃飯了。林如海心裏自然喜不自禁,忙收拾了一番就往賈敏那裏去。
才一進院子,就見綠柔在院中指揮着婆子收拾東西,林如海有些訝異,賈敏還沒出月子呢,就這麽大動靜是要做什麽?
見林如海進了院子,綠柔忙過去請安問好,待林如海問話時,才笑道:“這些是太太給榮國府的回禮。”說着,就要把禮單拿來給林如海看。林如海只揮手說不必,他自然知道自打賈敏有孕,岳家可沒少給賈敏這裏送東西送人的,而且次次送的都讓人——“印象深刻”。
想到那兩個打發家去的嬷嬷,林如海眼中閃過一絲寒意,哼,什麽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樣刁鑽又不識禮數的奴才,他當真見識了。當初若不是顧念賈敏懷了身孕,又最是心軟善良的,他怎麽會肯那麽輕輕地就放過了那兩個婆子,當真膈應人的很。
綠柔見林如海不問禮單,也只抿唇一笑,“太太正在屋裏等着老爺呢,說是有話要對老爺說。這院子裏如今正亂着,也沒得擾了老爺。”
林如海素知這綠柔最是個能幹的,當下也只颔首一笑就往裏面去了。綠柔只看了一眼手裏的禮單,唇邊的笑容越發的大了,指揮着婆子們時也更有幹勁了。往日裏太太每每往那榮國府裏送禮,可那榮國府每次的回禮可忒薄,這厚薄之間,真是教人心裏不快活。可太太沒有話說,她們做丫鬟做奴才的怎麽好指手畫腳呢!可眼下好了,太太如今被氣着了,也打算給那些個沒眼色的人瞧瞧厲害,哎呦,她能不開心嗎?
卻說林如海一進屋,只覺得通體清爽。比起前幾天進屋時,總是萦繞着的苦藥汁子味道,這氣味可好聞了不止一點兩點。見賈敏歪在小榻上,一手執着纨扇,一手搭在腰間的薄毯上,清雅的面容淡施脂米分,卻有着說不出的韻味。林如海笑了笑,便往榻邊坐了,笑着拿手去推了推賈敏,見賈敏笑着睜開眼,便道:“夫人着人去請我來,莫不是就是這樣待客的?”說着,指了指賈敏腰間的薄毯和頸下的銀絲繡百花圖案彩蝶飛舞引枕。
賈敏只斜睨了一眼林如海,也笑道:“老爺這話說得不實,我何曾要人去請老爺過來了?”
“不是你要人去請我來用飯的嗎?”
賈敏因笑了起來,半坐起身笑道:“老爺聽話也聽不真呢,我只不過着人去問一聲,老爺今日要不要在屋裏用飯。老爺來,便用着;若老爺不來,也無妨的。怎麽到老爺這裏,卻變成了我非要人請老爺過來的?”
一番話,把林如海也說的笑了,只拿手圈了賈敏的腰身,二人挨在一處笑了兩句,一時屋裏氣氛正好。林如海忽而憶起當年剛成婚時,他二人也曾這般如膠似漆,說笑玩鬧事事都覺順心。便低頭看賈敏,見她臉頰邊升起一抹暈紅,已經做了三個孩子娘親的賈敏卻仍帶着少女時的嬌俏,一時心裏只生出一股子暖意來。
“也不羞羞臉兒,別叫玉兒瞧着她娘親這樣,只要笑話呢。”嘴上雖說着,自己卻也先笑了。
賈敏也道:“玉兒如何惦念起我這個當娘的來呢,自有了哥哥,便一心黏着哥哥;如今有了弟弟,豈不是一心又要去黏着弟弟了?”說着,便又想到黛玉小時的事情來,只問:“老爺可還記得咱們玉兒抓周時的趣事兒了?”
林如海被賈敏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問得有些發怔,好一會兒才又笑着接口道:“你不提,我也要忘了。”見賈敏秀眉一擰就要說話,林如海忙攬住賈敏纖細的腰身,只笑道:“瞧你,又急了不是。你這麽一提,我日後再不敢忘的。想那年,玉兒的抓周也幸而沒辦得多大,不然,豈不是要教人笑話了?”
說起來,黛玉生于二月十二,正值花朝節。賈敏自出了月子,就又忙着管家等事,黛玉雖就住在賈敏屋裏,可平日裏一應照料事宜,卻都是丫鬟們來做。賈敏無暇,能陪着黛玉的竟是林澤。那時林澤剛啓蒙學字,課業雖重,但是日日仍抽出不少時間來陪着黛玉玩耍。
又一年花朝節,林如海心疼黛玉,自然要為她大辦一場抓周宴。只是賈敏卻說:“女孩兒家家的,如何當得起那麽多人來賀她。況她年幼體弱,人多了于她也不好。”說得林如海心裏一動,卻仍不肯打消念頭,倒是賈敏又一句提到:“說來,澤哥兒當年的抓周宴也未曾大操大辦,如今妹妹怎好越過哥哥去呢?”
林如海這才想起,當年抱養林澤時,林澤已經過了周,抓周宴不過是個面子上的儀式,大家不過一起吃喝玩鬧一回也就過去了。倒是如今黛玉若要大辦,外人見了豈不是要看輕了林澤?這麽一想,林如海立即打消了念頭。便只請了幾個至交好友,又并他們一家子都來。
一時,抓周宴上熱鬧得很,來得都是和林如海夫婦極熟的,自然也就不分那些外道的話了。
卻說黛玉在桌上攀爬一陣,那鋪着紅色錦布的桌上一溜排着的都是極好的物件。也有賈敏為女兒準備的玉簪針線,也有林如海為黛玉放下的筆墨紙硯,把那些個官員夫人都笑開了。
其中便有一位叫李夫人的,只對賈敏道:“你家女兒雖小,可眉眼間自有一股子風流氣度,我們瞧着也極歡喜。倒是你們夫妻倆有心,她才多大呢,你就為她備下了這些個嫁妝?”說着,伸手指了指那精致的玉簪子,又指了指那繡工極好的帕子,笑道:“女紅這些自是姑娘家該學的,可也不必拿了這麽好的出來,要我們家的那個野丫頭如何自處呢。”
一時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另有一位夫人也笑道:“林大人好清雅的心思,連筆墨紙硯也備下的,想來,你們家日後是要出兩個狀元了?”
大家忙圍過來問這話何解,就聽得那夫人笑着道:“你們瞧瞧,這林大人家有一位小公子,最是鐘靈毓秀的,又聰敏懂事,将來可不是要中狀元的料子?”大家都點頭稱是,又問還有一位在哪裏,那夫人便指着黛玉笑了:“你們看看這一位,林大人這樣老不早地就備下這些筆墨紙硯,不是為的他家要出個女狀元麽!”說得大家都笑了,只說林如海夫婦好清雅的心思。
黛玉哪管這些話,只一應看着桌上的物件,這個瞧瞧,那個摸摸,好半天了也不見得選上手一樣。爬了好遠,才停下小短腿,在衆人屏氣凝神全神貫注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下一步動作時,才一周歲的黛玉打了個嗝,然後沿着桌沿順勢一滾就要掉下地了!
“噗哈哈!”
就在衆人一口氣提不上去又咽不下來的當口,差點就要從桌上摔到地上變成一只小肉團子的黛玉被林澤雙手一抱,有驚無險地進入了安全狀态。
“個、個……咯咯!”
衆人再次被驚了,這個抱着林澤的小女孩兒才過周啊,居然就能發出這麽清晰的聲音了?同樣被震驚的還有林如海夫婦和當事人小林澤。看着被綠柔抱着的黛玉,一張米分嫩的包子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林澤也笑了笑,伸手去握住黛玉的小手,為這個孩子第一聲開口叫的不是別人,而是“哥哥”,他發誓,要保護她一輩子。
而衆人在驚訝過後,才反應過來,不由地有些好笑。這孩子抓周什麽都沒抓,就抓着她哥哥的手了,這可算怎麽呢?倒是林如海笑道:“我們的玉兒是個有福氣的,日後有長兄庇護也萬事不愁。”聽林大人這話,再看看那邊相處得甚好的兄妹倆,聽聞林大人的這個長子是抱養回來的,恐怕……
幾個有心來看看林如海家的女兒什麽模樣,打算為自己兒子早早定下娃娃親的幾家夫人咽下了到嘴的話,也附和着笑了起來。看着眼下的情況,将來說不得這林家長子恢複了本來的身份,就會娶了自小一處長大的妹妹呢。
不過這些,賈敏和林如海都看在了眼裏,也不說什麽。再看看黛玉,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張着一張沒牙的嘴巴,笑得可開心了。
“老爺說得是呢,若要當時請了許多人來,就是老爺不提我也要羞死了。”
林如海便呵呵笑道:“夫人也不必如此,這是我們玉兒的好造化,這些年來,他們兄妹間的情分旁人也比不得。有澤兒這樣的兄長護着,還怕黛玉将來沒有好的配嗎?”
一句話,卻說得賈敏臉上一沉,想到賈母這些時日來話裏話外也不離個結親的事,自然有些不快。她本是天真爛漫的性子,在家時,上有父親疼愛,又有母親呵護,知書達禮又清雅矜貴,在京城的貴女中也是拔尖的。嫁了林如海後,性子雖圓潤了一些,到底不失本性,林老夫人又向來把賈敏當女兒一樣疼愛,怎舍得要她立規矩。
自然,現下心裏想到什麽,臉上便帶出了一些。
林如海見賈敏如此,便溫聲道:“可是出了什麽事?臉色這樣難看,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倒要別人痛快了。”
賈敏擡頭,見結發夫君眼中的擔憂和關懷,心中一暖,臉上的郁卒便去了大半,只伏在林如海的胸前低聲道:“往日裏,我總想着我雖嫁進了林家,可也是賈家的女兒,夫家娘家一樣重要。可如今,我卻再不要這樣想了。”說着,便又往林如海胸前靠了靠,只道:“我嫁給了老爺,便是老爺的人了,自此以後,只是林家婦,再不是賈氏女。我該操心的,是我們府內上下,那榮國府,自有兄嫂分憂,我已經嫁出了門,哪有再插手管的道理。”
林如海聞言先是一愣,繼而道:“夫人何故如此說?”
賈敏只道:“常日裏,我總往賈府中送禮,年下過節,只多不少。老爺也都知道,再沒有說我的,我心裏也感激。如今我不妨和老爺說開了,免得你我夫妻二人心中起了隔閡,反而不好。”
一時,便說了那榮國府裏諸事,提到那打發回去的兩個嬷嬷時,仍氣憤不已。
“那賴嬷嬷和王嬷嬷是個渾人,我和她們也說不清,只白降了自己的身份。況且那是母親送來的人,長者賜原不敢辭,我也不好當着衆人打了她們臉面,白白地委屈了玉兒那麽些時日,幸而未出大事,否則要我心裏怎過得去。”說着,便又氣道:“倒是我那好二嫂子,一番話說得涕淚俱下,又賣了好與老太太,在下人婆子面前又有了慈善的名聲,反而叫我白落了個惡名!我雖不在乎這些,只是心裏到底不甘,母親再沒有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卻還是偏幫着王氏,留下了那兩個禍害在府裏做事。”
“老爺,我如今說到這裏,仍覺得心口上發涼。那還是我的親生母親,尚且如此,倘或他日我不在了,還不知道如何呢。”
林如海聽她這樣說,只喝道:“再不許這樣胡說的!哪有空口白牙的咒自己死的,這還是青天白日呢,怎地說出這些胡話來!”
說得賈敏也簌簌落淚,只哭道:“我原不該這樣說,卻也免不了這樣想。我在家時,父親最疼愛者唯我一個,母親雖也疼我,到底男女有別,她卻更看重二哥一些。如今我方明白了,母親最心愛的,怕只有她自己一個,否則,怎麽會縱容那王氏在賈府裏一味的胡來!”
林如海正要說話,賈敏卻擡手掩住了林如海的唇,只道:“老爺好歹聽我說完這些,我病了這麽些時日,鎮日裏渾渾噩噩的,卻也比平日裏清楚明白了萬分。”
“不怕老爺笑話,那國公府早不同當初了。想父親在時,府內上下哪敢有這樣刁鑽的奴才作惡,早遠遠地打發了,或發賣或帶去莊子上,狠狠地處置一回下面就再沒有敢這樣的了。可現如今,當家的卻換了人。老爺原也知道,我那大哥當年娶的也是張家的小姐,內宅管理無一不服的。可自打她去後,大哥娶了新婦,卻是個沒腳蟹,小家子氣連我也有些看不上更別提老太太了。只好推了王氏出來管家。”
賈敏說話間,卻早不肯稱王氏為二嫂。林如海雖聽她如此說,到底也不忍心打斷她,故而只聽着也不說話。
“自打那王氏管了家,我只覺得我竟似是她們的錢袋子一般,每逢過年過節,哪一次不是恨不能搬空了家去娘家。只是老爺卻不知道我為的什麽,要這樣做!”賈敏說着,便恨恨地咬牙道:“那王氏每每過年過節,便寫信來說家中艱難,開銷又大,又說些莊子上收成不好,就連老太太都要取了體己出來填補家中。我聽了,再沒有忍心的,只想着母親那樣大的年紀,如何要她拿自己的體己銀兩來填補公中,自然少不得要幫扶一二。”
林如海此時也聽明白了,原來賈敏這些年送禮送得那樣厚重,無非是為的心疼老母,卻不知道那些是她二嫂的苦肉計,白白受了騙上了當。
賈敏又道:“如今我也明白了過來,往日裏竟似是個糊塗人一般,只把我們家的銀錢往我那好二嫂的腰包裏送,填了她的私房,哪有能再要回來的!她們如今又打着玉兒的主意,我再糊塗,也萬不會要女兒受了這樣的苦頭!”
林如海本來就在奇怪,賈敏是如何明白過來的。現下一聽,才驚道:“夫人何故如此說?說什麽‘她們打了玉兒的主意’,此話何解?”
賈敏原就不打算瞞他,見林如海問起,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賈母信中所說之語,又道:“老爺,我雖孝順母親,可看着王氏的行事做派,我再不肯同她做親家的。母親有言道‘親上作親’,可我料想着,這不過是母親自己的意思,并沒有同王氏商榷。她那鳳凰蛋兒一樣的寶貝兒子,聽說剛落草時口中就銜了一塊晶瑩的美玉下來,府內上下人盡皆知,故母親為他取名為寶玉,疼在心坎子上,又怕養不活,只把‘寶玉’二字寫了要城外窮苦人家叫去。”
林如海聽到這裏,連聲道:“愚蠢至極!愚蠢至極!這樣的來歷,出生在皇家自然是天降祥瑞,可在咱們這樣的人家,縱是潑天的富貴也不該這樣張揚!這樣的不知收斂,他日若要人在聖上那裏參上一本,可怎麽是好!”
“我何嘗不是如此說!”賈敏哭道:“當初我還沒懷上玉兒,那王氏已經生了寶玉,後來我有孕,那王氏竟說這是寶玉的福氣,為我們添了子孫的緣分。她倒讨了個巧宗,想在老太太跟前賣乖,還想要我承她的情,我只不說罷了。要是依我的意思,玉兒合該是沾了澤兒的福氣。”
林如海只搖頭低嘆不語,心道:岳家近幾年和忠順王爺走得頗近,眼下見他們這樣行事,方知是最沒個成算的。就是提點了他們,怕也是無用,說不得還要搭上了自家。想到黛玉那樣清秀的孩子,岳家還想着打她的主意,林如海只覺得心中一片悲涼,只想撂開手從此再也不管岳家。
賈敏卻道:“老太太的心意如今和我挑明了說,又道那寶玉落草時銜玉而生,最是個有造化的。若要玉兒嫁給了寶玉,雙玉配成一對再好不過的。我只回了母親的意思,想着母親心裏必然怨我,可為着玉兒,我再不肯忍着的。”
林如海便點頭道:“自然如此。”
賈敏又道:“那王氏怕還不知道此事,我已經吩咐了綠柔要送一份大禮給王氏,老爺且看着罷,那王氏素來并不是什麽胸有成墨的,不過憑着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才在府裏站住了。她自然把寶玉當成眼珠子呵護,現下既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再不會肯的。恐怕不日就要和老太太争一出兒,她既行了錯事,老太太也沒有站在她那處的道理,這榮國府的當家且要王氏撂一撂罷!”
林如海聽着賈敏這樣說,自知這些內宅手段都是女人家的事,他一個七尺男兒怎好插手。便也幾句話繞開這個話題,另說起一事。
“如今你身子既好些了,我還有一件煩惱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聽得林如海這樣說,賈敏心中雖疑惑,臉上卻帶了幾分笑意道:“我身子才好,老爺倒又來招我。別是嫉妒我好了,少不得要拿些事情來煩我罷?”又道:“老爺在前面,多少事情決斷也不猶豫的,怎地如今卻躊躇不前了?若是男人家的事,我再沒有插手的道理呀。”
林如海只笑道:“怎好說這是男人家的事情呢,本該是我們夫妻二人一起的事情才對。”
說得賈敏也挑眉疑惑起來,待聽得林如海緩緩道來,才又展顏笑開:“我說是什麽事情呢,煩勞的老爺這樣挂心,原來是這個。”素手纖纖點在紙上,賈敏的美目一一掃過那紙上的大字,忽而在一個字上頓住,只道:“老爺既把這字圈了出來,必是已經打算好了,怎麽還要來問我,豈不是明擺着作弄我了?我再不依的!”
林如海只笑着陪賈敏一起看過去,那紙上正是用朱筆圈出了一個“朗”字。
“當初你我剛結發為夫妻之時,我已打算好了,他日若得了子,必要他做一個朗朗少年。再有《國語》中也提到‘其聖能光遠宣朗’。想來配我們的兒子,是再好不過的。”
賈敏因笑道:“老爺這樣,倒要我想到當年為澤兒取名的事兒來。那時,老爺也像現在這樣,躊躇不前,猶豫不決的。我因笑老爺行事果斷不讓人後,怎麽取個名字反而退縮了。還記得老爺那時說起,必要為澤兒取個再好不過的名字方能圓了心願,可現下見這‘朗’字,怎麽倒是老爺先時想好的,為何又不給澤兒用呢?”
林如海苦笑道:“你必是忘了,當初我也提到,為澤兒取名,必要在‘水’字中擇一個,選了許久才定下這個‘澤’字。”
“是了,正是這個話。”
賈敏拍掌笑道:“老爺既然為澤兒取了這個‘水’字,為何我們的兒子就不能和澤兒一樣呢?”
“那怎麽行,我已經是水字輩的,再要孩子排水字輩,如何使得!”
“那澤兒又是怎麽了?難不成他不是老爺的兒子?雖說澤兒是抱養來的孩子,可是我待他并沒有一絲外心。老爺也把澤兒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如何在取名的時候這樣分駁開來?”
見林如海不說話,賈敏便指出紙上的一個字,道:“既然老爺方才說了,這取名的事合該是我們夫妻二人共同的事。老爺既然猶豫不決,少不得要我來決定了。我只認定這個字,再好不過了,老爺便拟定了吧。”
林如海定睛看去,賈敏手指的正是一個“瀾”字,因問此字何解,賈敏便笑道:“《文心雕龍》中‘隐秀’一章中提到:‘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當初為澤兒取名,是因着他們這一輩都該從玉字來。可老爺偏要為他取水字輩,故而從許叔重之言:‘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才有了‘林澤’二字。現下弟弟和哥哥的名字自該一處,否則叫人看了豈不是要笑話了?”
林如海心道:怕是人家看了,是要笑話兒子和老子排了一輩吧。想想林澤那時取名,也着實費了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水字輩,偏偏林澤也是水字輩,這水字輩卻大有不一樣的,他只想着,若日後今上想要認回林澤,這名字……哎,想來現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他從未想過,以他年已四十,竟還能再得一子,想來是上天眷顧,取了這名字……也不為過罷。
這邊林如海兀自出神,那邊賈敏卻軟聲道:“老爺,我懷着他時,并不知道是雙生子,也是我不争氣,身子骨這樣弱,竟沒能為老爺把那個孩子留住。這孩子剛出生就經歷了這樣一場大坎坷,瀾字也有波瀾之意,以波瀾抑波瀾,他日的路或許會好走一些也說不定罷。”
林如海微微一嘆,握住了賈敏冰涼的手指,只道:“便依夫人的意思罷。瀾兒日後,不會有事的,夫人也要放寬了心才好,否則孩子們如何自處,又要我如何自處呢?”
夫妻二人把話依次說開,心中再無隔閡,正如重回了當日夫妻結發,心易互通的恩愛日子。綠柔和紅杏十分有眼色的沒有過來打擾。林如海在賈敏房裏歇下,夫妻二人臨睡前又說了許多話,低聲談笑數句,方才睡下了。一宿好夢,也不必提。
再說林澤這幾日每日每夜地照顧着奶娃娃,雖然辛苦,心裏卻十分開心。當初黛玉小時,他也曾想過要這樣不分晝夜的相伴在側,只是苦于功課繁重,只好忙裏偷閑去看黛玉。況那時彼此年幼,許多事也不大記得了。現在可不一樣,現成的奶娃娃睡在身邊,林澤心裏一萬個願意服侍他,哪裏肯睡。被水湛強硬着逼着去睡了兩次就不肯了,只撒嬌打滾賣萌,使得水湛都哭笑不得又不忍心起來。
只是看着林澤眼下沉重的黑眼圈兒,水湛又一次背着林澤狠狠地瞪了竹床上的某個小奶娃娃一眼。都是你這個小東西,害得他的小九兒這樣辛苦,真是該打。想着,就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一下奶娃娃的圓屁股,還沒用多大勁呢,小奶娃娃就像是感知到了來自這個世界深深的惡意,癟了癟嘴,“哇”一聲就哭了起來。
林澤進來的時候,就見水湛一頭的汗水,小竹床上的小奶娃娃哭得正凄慘。忙過去輕輕地拍撫着奶娃娃,等到奶娃娃不哭了,林澤這才轉過頭來看向水湛。
沒等水湛說話,林澤就笑道:“啊呀,還是沒有我不行吧。瀾兒哭了三哥也不會哄,以後可不許再趕我去睡覺啦。”
水湛松了一口氣,看林澤這樣子是沒發現他作惡了。但是,等等……瀾兒?看了一眼小竹床上吮着手指吮得十分香甜的奶娃娃,水湛顫巍巍地指了指,為了确認一般問:“瀾兒,是他?”
“嗯,瀾兒!老爺說了,水邊門柬,曰瀾。瀾兒一出生就遇着了大坎坷,所以希望以瀾抑瀾,将來道路平順。再有,也是含了玉字的意思在裏頭。”
“玉字?”
“《文心雕龍》‘隐秀’一章中就有:‘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瀾兒生得……嗯,這樣珠圓玉潤的,将來也一定是個溫潤如玉的男兒。”
被林澤的形容給驚了一下的水湛怔怔地沒有開口說話,倒是很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哥哥評價為“珠圓玉潤”的小奶娃,然後默默地點了個贊。沒錯,的确是珠圓玉潤,非常地……肥!
至于說,以後會不會長成溫潤如玉的男兒,小小的林瀾只能張開一嘴沒有牙的小牙床對你笑笑,那意思是,我現在餓了,先給我上一杯奶!
林府言笑晏晏,八月十五經歷的大喜大悲似乎也因為賈敏的轉好而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