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揚州黛玉發嬌嗔 尋賀禮沈三翻醋壇 (1)
沈愈趕來的時候,就見林澤被某人攬抱在膝上,一張椅子幸而大才能坐的下他二人。看了一眼滿臉不自在的林澤,又見水湛臉色沉郁,顯是還在生氣,便笑了笑,只說道:“這是怎麽了,前次見你們還有說有笑,今次如何把臉都撂下了?”
林澤聽見沈愈的聲音就要下來行禮,偏偏身後那人霸道極了,攬在他腰間的手臂可不要太緊!
林澤心裏焦急,覺着自己這樣被人抱着實在不好,便又掙紮個不停。水湛垂目看了他一眼,小孩子微鼓着面頰,米分撲撲的一張小臉因掙紮得用力已染上了暈紅,如同抹了一層胭脂般美麗。水湛瞧着瞧着,目光便微微炙熱起來。
“咳!”沈愈重重地咳了一聲,好歹讓二人都收斂了些,林澤也總算安分了一些,不至于胡亂地掙紮,而水湛也收回了過于熱切的目光,只是橫在林澤腰腹上的手臂又緊了一些。沈愈也不理他們的神色,只徑自道:“既然你也來了,好歹就送了澤兒回揚州罷。”因又看向林澤,笑道:“算來你路上也需時,倘或一時耽擱了反而不美,不若早些動身,縱回去的早一些時日,也無妨的。”
見林澤點了點頭稱是,沈愈轉身就要離去,卻忽而想起一事,忙轉過身笑了。“我差點把人給忘記了。”林澤一雙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困惑。沈愈只道:“随你一道來的那三人,如今你既要回去,自該帶他們一起。難不成還要他們癡癡地在這裏等你不成?”
林澤聽罷,便知沈愈說的正是長安、長寧和甘草三人了,忙道:“先生說的很是,自該帶他們一起回去的。”
沈愈見水湛也無甚要事交代,只囑咐一句:“路上好生看着,別叫什麽人又沖撞了。”說罷,擺擺手也不要他們起身來送,徑自走了。只是心裏卻想到:他這囑咐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心,其實說來也不過是白囑咐他一句罷了。以水湛的性子,再不會叫別人沖撞了林澤的。一時想到此,也便放下心來,見路上有小僮經過,便随手指了一個小僮去傳話。
林澤見沈愈走了,身後這人卻還不放手,經不住便有些着惱,“三哥這是做什麽,把我抱在膝上坐着是什麽個意思呢!”又指向旁邊的椅子說道:“我們只好好說話,你且放我下來,我坐在旁邊那張椅子上也就是了。”
水湛聽他這樣說,眼睛眯了眯,又看小孩臉上終究有些薄紅,也怕逼急了他不好,便松了松手臂。林澤一察覺到,立馬順着水湛的膝蓋往下滑去,卻又感到身後那人不自在的一僵,當下心裏疑惑了一下也不再想。
待林澤坐穩,水湛也不開口,只拿了小幾上的茶盞慢慢地撇着茶沫。林澤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那雙修長的手托着白瓷茶盞說不出的矜貴,平凡的一個動作,聞希白做來慵懶自得,裴子峻做來豪爽大氣,可落在這沈湛身上,端的是矜貴無比。不覺便看住了,等那只手不再動作時,林澤才回過神來,擡頭就見沈湛淡笑着看自己,臉上登時一紅!
因林澤無意識的出神,倒把水湛氣悶的心情改善了不少,心頭的郁氣也去了大半。見林澤一雙清亮的眸子盯着自己看,不覺便笑了。又見林澤回神之後一臉通紅,水湛心裏只覺這孩子乖巧可愛,哪裏還有別的悶氣要生。
“我聽沈先生說,你在書院裏大有進益,想來在這裏學習自是極好不過的。”水湛輕聲說着,手指頓了頓,終究掩住了想要去撫摸林澤緋紅臉頰的欲望,便看向一邊青翠的藤蘿,眯着眼笑道:“只是苦了你小小年紀就要在這裏自食其力。”
水湛說的是在這蔚陽書院裏,不管你出身寒微或是出身高貴,都要謹遵師訓,恪守禮儀。再一個,因書院裏是讀書的清靜地方,哪裏許那些個不識規矩的小厮進來服侍,都是學生自己動手,唯有書院裏的小僮可以為他們聊解幾分罷了。因此,那些想送孩子來蔚陽書院的,大多等孩子七八歲能自己做事之時,才肯送進來。以林澤的年紀來說,确是小了些。
林澤聽水湛這樣說,便笑道:“倒也不苦。上有先生教導,下有小僮服侍,何況我還有兩個頂好的朋友一起,再沒有比這更快活的啦。”
林澤說到這裏,語氣不由地便歡快了幾分,卻不知水湛聽他這樣說話,手裏用力幾乎不曾把掌下的椅子給掰壞。因又笑道:“現在三哥也來瞧我,我就更高興了。”
待林澤這樣說罷,水湛才收了力,身子也不再繃得死緊。一時側過身來瞧着林澤,見他米分妝玉琢乖覺可喜,一雙清亮的眸子燦若星辰,眉眼之間和那人十分相象,心頭不由一痛。只想着當初若不是寧壽宮的那位逼得那樣緊,他的小九兒怎會落到要給別人抱養的地步。如今在林家雖不能說不好,只是……到底不是他該有的身份。想到此,水湛心裏一時哀恸至極,神色間便泛出幾分凄苦之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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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澤瞧見他神色這樣,不禁大急,忙拿手去拉住水湛的袖口,口中只道:“三哥?三哥這是怎麽了?”
水湛見他眼睛裏滿是關懷急切之色,心頭大慰,順勢便握了林澤的小手在手心裏。勉強笑道:“三哥無事,只是想念你甚緊,又聽聞你要回家去,連夜急趕了好幾日的路,怕是累着了。”說着,見林澤眉宇間仍有擔憂之色,便溫聲道:“你別擔心,我只略歇上一歇,必無事的。”
林澤聽他這樣說,也無法。便領了水湛往自己房裏去歇一覺,一路上手被水湛緊握在掌心裏也不敢掙,只想着三哥是為自己緊趕慢趕回來才傷了身子,眼下不過被他握着手行一段路,也無甚要緊的。便由着水湛動作,待到房裏,又幫水湛拿了水來洗漱,一應事情都自己親手動作再沒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見水湛洗漱罷,一碰着枕頭便睡着了,林澤忙收拾了用具往外面去。才一出門,就見聞希白搖着繪花鳥的折扇站在門口,一雙狹長鳳目微微眯着,臉上的笑容很有些似笑非笑的意思,也不搭理他,只徑自把手裏的洗漱用具重新放好。
“哎,可見是有了新人笑便不聞舊人哭啦。”聞希白說着,假意嘆息數次,見林澤不肯搭理他,便收了臉上戲谑的神色,只湊到林澤身邊道:“這‘沈三哥’可真吓人,原見你和他通信,都是厚厚的一疊子,還以為他是什麽溫雅敦厚之人呢,誰想是這樣的。”心裏便想着:世上人大多表裏不一,這沈三哥便也是如此。瞧他對林澤那溫柔小意,對自己和子峻一張臉幾乎要冷得結出冰來。
林澤瞥了他一眼,見他還兀自發呆,也不答話,也不理他,自己便往書齋那裏去了。待得聞希白回神過來,也就只能巴巴地望着林澤轉過月門的一片衣角,手下用力地拿着扇骨敲了敲手心,腳一頓便追了上去。他心裏可急着想知道這沈三哥是哪方人物呢,單瞧着他今日的一番言辭做派,別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罷?
書齋裏四面窗戶緊閉着,獨開了南面的一扇,只透過那扇窗口便能瞧見南角有一樹梅花開得極好。一簇簇燦若紅霞,團團濃烈似火,幽香撲鼻,枝幹遒勁,單是教人看着心裏便大為舒爽。林澤一進門,就瞧見了站在窗邊的裴子峻,不由笑了:“裴師兄,你怎得站在那裏吹風?”又見裴子峻轉過臉來,只道:“吹了風仔細頭疼,張先生還說明日要查默書呢,裴師兄莫不是不想默書故站在這裏吹風罷?”
裴子峻正要說話,卻冷不防從林澤身後蹿出一人,老大不客氣地大笑道:“你當人人和你一樣,三日一小病的孱弱身子骨,你裴師兄的身子好着呢,再不必你為他擔心的。”來人正是聞希白,一手搖了扇子,一手已搭上了林澤的肩頭,見裴子峻眉頭微皺,便又笑了:“好歹你也高興些,這麽沉着臉是為什麽呢?”
林澤也看向裴子峻,見他神色郁郁,便也問道:“裴師兄是有話要對我講麽?”見裴子峻點了點頭,林澤一轉臉,便對身側的聞希白笑道:“那就得請二師兄讓出個地盤來了。”還不等聞希白咋呼着反應,人就被林澤推了出去,再要進去,就見林澤龇牙一笑,書齋的大門“嘭——”一聲就合上了。
“這兩個人,還有悄悄話要講不成?”想到此,不由委屈地撇了撇嘴,偷聽倒不至于,反正他們三人之間彼此坦誠,縱林澤打發了他出去,難道以為裴子峻晚間就不會和他說了?哼!小師弟,你還是太天真了!
卻說室內,裴子峻沉默了一瞬,才又問道:“你和你那‘三哥’,是如何認識的?”
林澤微微一驚,他還以為裴子峻不是那麽有好奇心的人,聽他這樣問,難道有什麽隐晦不成?但是若和他說出他二人認識的經過,林澤臉色一僵,他可不想把自己差點被一個八歲大的渾球壓在牆上的事說出來。斟酌了一下,才道:“我和先生一路從揚州到京城,路經金陵的時候偶遇了三哥。”
裴子峻聽後,一雙劍眉便微微地皺了起來。想到那人那樣的性子,縱是偶遇,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斷不會随意與人結交。看了一眼林澤,見他神色坦蕩,不由地嘆道:“也是個人的際遇緣分了。”
林澤聽得糊裏糊塗,又打量裴子峻的神色,心裏十分疑惑,可見裴子峻不過擺了擺手就不再說話,也不好追問。只打了馬虎眼,轉開話題說:“呀,聞師兄在外頭怕是很冷的,且讓他進來罷。”說着,便去開門,果然見聞希白一臉委屈地站在門口。
他今日本穿了一件夾袍,還不覺得冷,只是書齋這裏正在風口上,一時吹得他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若是林澤再不開門,只這一小會兒,聞希白只怕要倒在地上了。才一進門,就見屋裏的薰籠早點上了,聞希白眼睛放光,立刻就要往薰籠上坐了,誰知斜刺裏就有一只手臂拽住了自己,正是裴子峻無疑。
“才受了凍就要去暖上,也不怕積了寒。”說着,就沏了一杯滾滾的茶來,拉着聞希白坐回椅子上,讓他先安分一會兒。才又擡頭去看林澤,只說:“我聽先生說你不日就要回家去了,怕到時候不能送你,不如今晚我們一道吃飯,也是為你踐行的意思。”
林澤忙搖手說不必,又見聞希白和裴子峻眼中多有些不贊同的樣子,便笑了:“我自己還不知什麽時候回去呢,勞累你們如此反而不好。再者說,我一時家去了,不免過了幾月又要回來的,自然不必兩位師兄辛苦。”說罷,又添了一句笑話:“依我的意思,竟是我走時不必踐行,只等我再來時,二位師兄備下美美的酒菜,我們一道吃了才好呢。”
一時說得裴子峻和聞希白都笑了起來,林澤也自去收拾東西不在話下。
卻說到底晚上三人也沒能一起吃飯,原因無他,不過是水湛一覺醒來,又見林澤和裴子峻、聞希白二人談笑說話,心中大有不快的,便借口要早點出發,竟是連晚飯也沒用,急急地就趁着天色未晚上了船。
聞希白和裴子峻二人見了猶自不覺,獨前來送行的沈愈含笑目送船只離去,只笑道:“長了年紀反倒退了心性,倒和孩子一般,心眼子忒小了些。”只是想到裴子峻,沈愈沉吟半刻,在晚間敲響了裴子峻的房門,二人閉門夜談許久,單說這一夜如何度過只字不提。只消瞧得第二日聞希白一早來問什麽時,裴子峻只沉着臉不肯說話,一時這事也揭了過去,且不必再表。
又說林澤因要回揚州,自然先修書一封快馬送報了林府。林如海接信來看,心喜長子離家多日終于歸來,心憂林澤小小年紀就在蔚陽書院學習,多少怕他性子嬌弱不能安心進學。他這裏心中糾結自不必說,只把信又傳送後院,要賈敏也看了。
賈敏因懷了身子已有四月,自打發了那兩個不省心的娘家婆子之後,更是事事順心。一時把管家之事都提上手來,又将黛玉帶在身邊教養。雖知黛玉年幼,縱天資聰穎也不能一下子就學會管家各事,因也并不曾多教,只平日裏處事皆不避着黛玉,張嬷嬷和方嬷嬷來回話時,黛玉也坐在一旁聽着。
今日方嬷嬷和張嬷嬷正領了丫鬟仆婦在院子裏回話,才一話畢正要退下時,就聽前面有一個小丫頭進來說大爺來信了。綠柔忙下去把信接了過來,交給太太過目,本以為是喜事,誰知賈敏才一看信就泣淚不止,把衆人都唬了一跳。皆驚疑不定之時,黛玉已從賈敏手中拿過信來看,也不由地紅了眼圈。卻見賈敏眼角垂淚,便又勸道:“太太萬要珍重身子,哥哥不日就要回來了,見太太這樣不愛惜自己反而不好。”
綠柔又擰了帕子來給賈敏擦臉,聽得黛玉這樣說話,便也勸道:“姑娘說的是,太太再不要傷心的。”聽黛玉話音,便知是大爺就要回來了,又想着賈敏素日最牽挂大爺的,哪有不知道的。便勸了又勸,好歹止住了。
賈敏因笑了,只說:“縱你哥哥不回來,好歹有你陪伴,倒也得宜。如今你哥哥将要回來了,自遠遠地打發你回自己屋裏去,我再不要你的。”黛玉聽罷,只倚在賈敏手臂上撒嬌,斷不肯依。衆人又說了一回,才散了。
賈敏便攜了黛玉回屋,母女二人又展信細細地讀了一回,眼圈仍舊紅紅的。想來林澤外出不過幾月,卻似過了幾年一般,心中萬般想念自不必表。黛玉本就和林澤自小親近,見了那封信早已想落淚,只是先見賈敏泣淚,心裏不免為母親身子憂心,忙柔聲勸了又勸,只說:“太太如今雙身子的人,怎地還這樣容易動情,倒難為弟弟了。”
說得賈敏笑了起來,綠柔和紅杏也相視笑了,賈敏見黛玉乖巧可愛,腹中孩兒也最乖覺不過,又想着林澤不日要回來,豈不是再得宜不過的。因把心裏的那點子憂愁也都盡去了,只點着黛玉的額頭笑道:“小小年紀的,竟也拿太太打趣了不成?仔細你哥哥回來,好讓他來教訓你,才不枉你這性子了。”說罷,又吃了一口茶,只說:“今日也就罷了,你且回去歇歇罷,想來你哥哥自然是為你才要回來的。”
綠柔和紅杏忙送了黛玉回去,仍是住在賈敏正房相鄰的院子裏,只今時不同往日,那賴嬷嬷、王嬷嬷自打發出去後,這院子裏新提拔上來的丫鬟婆子都是賈敏親自挑選的。想到當日為照拂娘家顏面,讓黛玉受了不少委屈,賈敏心中大為疼惜,因此這次挑人服侍,自然親自上手,再不肯假手旁人的。一時,黛玉院內上下,就連粗使的婆子也一并是被好生敲打過的,再不敢有什麽不敬的心思。
黛玉才回了房,就見一個年紀不過十歲大的丫鬟過來,把她身上沾了濕氣的披風取下,自把手裏早在薰籠上暖好的給黛玉披上才肯。黛玉才一做到椅子上,那丫鬟便又讓人沏了滾滾的茶來,親自服侍着黛玉吃了一口,方罷了。
這丫鬟年紀雖不過十歲,然生得儀容整齊,眉目清朗,自有一段态度。更是黛玉房裏的一等丫鬟之首,名叫雪鳶的。此刻見她又去擺弄點心,黛玉忙揮手說不必,一時屋內寂靜無聲,只有一爐熏香幽幽地散發着清香。
不多時,就聽外面又有兩個小丫鬟進來,見黛玉靜坐在椅子上,雪鳶站在一邊服侍,不禁吐了吐舌,前來告罪說:“奴婢來遲了,請姑娘責罰。”
原來這兩個丫鬟都是二等份例,一個名叫雪雁,一個名叫朱鷺的,年紀比雪鳶又小了兩三歲,因賈敏嫌她們年紀小還不得大用,故讓她們先領了二等丫頭的份例。
黛玉聽她們這樣說,只淡淡道:“我雖不在屋裏,到底你們松快些,原也不妨事。”說得兩個小丫頭松了一口氣,還不等回話,就又聽着黛玉道:“我不肯拘着你們,是為你們着想,誰想你們倒好,也不知去哪裏玩的,沾了一身泥回來!”
雪鳶也見她二人褲腿上滿是泥漿,登時冷了臉色,只啐道:“你們兩個既是姑娘屋裏的丫鬟,合該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的,如何這樣?”見她二人垂頭不語,只冷笑道:“還不知道哪裏野去了,淨日裏去往別處玩笑,也不看顧着時間!”
黛玉聽雪鳶罵了她們一陣,心中厭煩,便出聲道:“料想你們也不是今日之事了,只自去領了罰,再有革了半月的銀米月錢,如有再犯的,一并打發了你們出去倒也幹淨。”因擡頭又見屋外有兩人探頭探腦,便冷笑道:“也不獨你們二人如此,外頭站定的也合該一同領罰。”
說罷,外面那兩個小丫鬟也進來磕頭哭道:“姑娘仁德,只看在我們今日并不曾出去瘋玩的份兒上饒了我們罷!”正是另兩個二等的丫頭,一個名叫青鶴,一個名叫黃雀的。
黛玉也不理會,只說:“今日不曾,昨日、前日呢?真當我什麽都不知呢,若要再說,只去張嬷嬷跟前分辯,我再不管你們的。”
一時幾人都知道了黛玉的厲害之處,雖黛玉年幼,日後卻萬不敢再犯。此皆後話,也不必再提。只眼下打發了這幾人出去,黛玉便往林澤院子去了,雪鳶忙打了傘在後面跟着,惟恐細雨絲絲凍着了黛玉。
待進得林澤的院門,就見白術正在修剪花草,一見黛玉來了,忙行禮問安。黛玉只笑着攜她進了屋,見屋內薰籠暖和,白芍正在做針線,白果正在收拾衣物,便笑道:“兩位姐姐倒很勤快,哥哥雖不在家,他屋裏事物很是齊整。”
白果和白芍也忙過來請安,黛玉見她們一個溫婉一個清麗,便笑道:“我想着,自己隔三差五的就要過來看一回,倒辛苦你們來迎我。”
白果只笑道:“姑娘這是哪裏的話,如今姑娘和太太學着管家,還能分神來看我們,自是我們的造化了,豈敢有不恭敬的。”
說話間,白芍已沏了茶來,黛玉便在小桌邊坐了,又吃了一口,不免笑道:“到底是哥哥這裏藏着好茶,我那裏的茶雖也好,卻不如哥哥這裏的好吃。”因又吃了一口,覺得口齒留香,又見她們幾人皆站在一邊服侍,笑道:“你們自去做事不必理我,我只在這裏略坐一坐就是了。”
白果聽黛玉這樣說,也只得道:“那我們便先下去了,姑娘若有事好歹叫我們。”又見雪鳶不大敢走,便笑着過來挽了她的手,笑道:“好妹妹,我們且先出去罷,到我屋裏去說笑一會子也好。”
待得屋內人都散了,黛玉才放下茶,徑自往內室去。只見一扇繪山水的屏風上字跡清雅,青山綠水漁樵耕讀端的是心曠神怡。又見那屏風下擺一處略有一些細細的紋路,若不仔細看,再不能發現的,不由地抿唇一笑。那一處還是當年林澤抱她玩耍時,她險些跌倒,吓得林澤急忙過來抱她,反倒把這屏風的一角給弄壞了。
黛玉笑着,又轉過屏風往裏面去,那黃花梨木大床自林澤走後自沒有人來睡。黛玉摸了摸床上的那床被褥,眼圈兒微微紅了。想到林澤離家幾月,她一人在家裏,雖有母親時時教導,卻終究還是孤獨。況太太如今雙身子的人,再要顧及她也難,老爺又忙着鹽課政事,後宅之中能和她好生說話的竟找不出一人來。
想着,黛玉不免鼻頭微酸,倒頭便要睡在被子上。鼻尖聞着被褥上的清香,不覺想到早上林澤寄回來的那封信。黛玉只低聲哽咽道:“壞哥哥,走了那麽久,才知道回來麽。”因又想到賈敏先時說的那一番話,到底林澤這時回來為的什麽也就不言而喻了。便又笑着埋頭在被褥裏,“倒是你有心,還記得我生辰要到了,哼,壞哥哥。”
卻說林澤因和水湛行船回揚州,路經別處,水湛雖想要停船靠岸,帶林澤游覽一二,無奈林澤竟也不肯。不為別的,只因他答應了黛玉要在她生辰前趕回去,再一個,當初從揚州上京城時,他不過下船買些個玩物,竟遇着了那麽個渾人,心裏膈應自然不肯。水湛無法,只得依他。
他們行船數日,天色皆不大好,偶有小雨霏霏。誰知竟有一日,忽而狂風大作,浪高風急,林澤正在艙裏休息,冷不防船身搖晃,幾乎要把他從床上給摔到船板上去。忙驚醒過來,伸手就握住了床沿。正驚疑之時,就聽到重重的敲門聲,水湛急切的聲音透過薄薄的門板傳了進來。
林澤穩了一下身子,好歹下船去開了門,才一打開,水湛已經用力抱住了林澤。“三哥?”
水湛身子微微僵住,好一會兒才放開林澤,只眼含關切地看着林澤,“剛剛船夫說,恐怕要下大暴雨了,我擔心你……”說着,就關了門,把林澤重新帶回床邊,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澤,才松了口氣。“幸好你無恙,否則我真是該死——”頓了頓,見林澤眼睛清亮地瞧着自己,才硬生生地又改口說:“若你有個好歹,我真是對不住沈先生把你托付給我的信任了。”
“三哥不必憂心,行船自然有急有緩,縱使遇見暴雨,想必也不會很久。”
水湛也點頭附和:“不錯,我們的船身結實,掌舵的又是極有經驗的老手,自然不會出事。”說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澤,再次強調說:“我決不會讓你出事的。”
林澤卻沒聽出什麽不對來,只是覺得船身搖晃,腦袋卻有些犯暈。“三哥,我好像暈船了。”說着,就想拿手去碰自己的額頭。
水湛卻比他動作更快,早在他說話時,就已經湊過去緊挨着林澤的額頭探了探溫度。林澤只覺得額頭一暖,微閉的眼睛一睜開,就見水湛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二人四眸相對,都有些怔愣。林澤臉上登時紅了一片,連耳根都泛起了薄薄的一層暈紅。
水湛見他這樣的神态,哪有心裏不喜愛的,終于做了心裏一直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伸出手去摸了摸林澤的耳珠,觸手圓潤小巧,精致得讓水湛拿手輕輕地揉搓着都怕弄壞了,眨了眨眼睛只笑道:“澤弟……”話一出口,才覺得氣息灼熱不同往常。
林澤一驚,正要退開,身後不知何時早環繞過來一只手臂,緊攬着他不會讓他掉出床沿也讓人無法掙脫懷抱。耳垂被人揉搓着,腰身還被人圈抱着,林澤可悲地感覺到自己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了。“三哥,你別……”才說了幾個字,林澤就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的聲音何時變得這麽軟糯清甜了,簡直、簡直、簡直……丢死人了!
果然,聽到林澤的聲音,水湛笑意更深,只覺得懷裏的小孩兒褪去了平日溫文爾雅的自持,竟能變得如此可愛動人。看林澤一雙清亮的眼睛上都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意,水湛笑着勾了勾唇,在林澤訝異的目光裏擡了幾寸,薄唇精準地印在了林澤那雙清亮的眼睛上。
“澤弟……”我的小九兒。水湛嘆息般親了親林澤的眼睛,再退開身時,只剩下滿滿的溫柔。他本不善如此,只是在見到林澤時,年少歲月裏和林澤日夜相偎的感情就催使他不斷地接近林澤,要溫柔地待他。
被變相輕薄了的林澤倒沒想到這些個彎彎繞繞,只覺得水湛印在自己眼皮上面的那雙薄唇滾燙得吓人。忙拿手去碰水湛的額頭,又覺得不好,便探身過去額頭相碰,果然熱度有些過高了。忙道:“三哥,你發着熱呢!”
“嗯,是啊。”沒想到,水湛倒是承認的很大方。對啊,他就是發熱了,而且溫度有些過高了些。見林澤鼓着腮幫子,很不贊同的樣子,水湛又笑了。若不是他發熱了,他怎麽敢這麽親近林澤呢,放在平時清醒的狀态下,他早就退怯了。沈愈說的沒錯,既然當初把小九兒給了林如海,今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小九兒了,只有一個叫林澤的小小少年,乖巧可愛,溫潤清雅,擔得起林家門楣。
可是,不甘心呢!
看着林澤慢慢地扶着他躺在床上,水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明明已經有些模糊,可是偏偏林澤那張米分雕玉琢的小臉卻在眼前清晰明白。溫婉的眉眼,精致的五官,柔和的氣質。這是從出生時,就一直由他日夜相伴的小九兒呢,已經這樣大了啊,長得這樣好看,這樣讨喜,這樣的……讓他喜歡。
擡手想要摸摸林澤的臉頰,卻發現手臂重的根本擡不動。水湛不由地生出幾分委屈來,看在林澤眼裏卻是讓他訝異極了。
在林澤看來,沈湛其人,打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在他心裏留下了沉默寡言冷靜自持的深刻印象。這印象太過于深刻,以至于後來和沈湛通信,見他寫上那麽厚厚一疊子的信件來,他吃驚的不得了,從來沒想過那樣一個沉靜的人居然還有這樣溫情的一面。再後來,書院裏沈湛突如其來的怒意,更是讓林澤訝異。他還以為,沈湛這樣的人,就算生氣,也應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呢。
而現在呢?看着床上這個神色委屈的沈湛,林澤幾乎想要摔桌!這都什麽跟什麽呀,長了這麽一副英俊帥氣五官的少年,請你自重好嗎!這種小孩子拿不到糖果似的鬧脾氣的委屈神色,是真的不适合出現在這麽一張俊美的臉上啊混蛋!
內心早已經被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的林澤淡淡地看了一眼正在無意識賣萌的沈湛,嘆了一口氣之後終究非常難以狠下心,只好默默地塞了自己的手到沈湛的掌心裏。果然,本來還一臉委屈不大開心的沈湛立刻綻開了一抹笑容,燦爛得幾乎要閃瞎林澤的眼睛。
不帶這麽賣萌的!
腹诽歸腹诽,在這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艙外是暴雨寒風,艙內卻是溫情脈脈。林澤一只手被水湛握着,不是很緊的力道,比之前水湛攬抱着林澤的力道不知道輕了多少。可是林澤居然舍不得掙開,就算在給水湛換冷手巾的時候,也只是吃力地用一只手來完成。
一夜不曾合眼的林澤在側頭看到艙外透進的日光時,露出了一抹笑意。伸手取下水湛額頭上的冷手巾,湊過去拿自己的額頭碰了碰,真好,已經不熱了。
心頭的大石落了地,疲憊排山倒海地襲來,林澤也支持不住了,腦袋一歪就伏在水湛的身側睡着了。只是困到了極點的林澤卻仍不忘握緊水湛的大手,小小的腦袋伏在水湛的身側,氣息綿長。
水湛再醒來的時候,就看見林澤睡得正香,只是姿勢卻十分別扭。像是刻意地睡在了床沿邊,怕碰到他驚擾他的睡眠一樣。早晨的陽光并不熱烈,溫暖的讓人舒适地想要嘆息出聲。水湛低頭看着林澤,手心裏還有那只綿軟的小手,無聲地勾了勾唇,水湛手臂微微一個用力,就把林澤卷進了自己的懷抱。
就再睡一會兒吧,這次,由我來照顧你。
看着林澤熟睡的臉蛋,水湛心裏微微一動,還是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林澤的側臉。再倒回枕頭上時,唇邊的那抹笑怎麽看怎麽餍足。真好,還和小時候一樣,就算你現在是林澤了,可在我心裏,你仍舊是無人能取代的小九兒。
話說,風雨過後天色放晴,加之水湛病愈,林澤心裏自然萬事皆足。船行不用月餘,竟已經到了揚州。只是才到揚州,林澤并不急着回府,只先打發了甘草和長寧回去報信,自己卻帶了長安在揚州城裏逛了起來。
水湛疑惑間也和林澤一起逛了一會兒,見林澤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摸摸那個的,便問道:“這是在找什麽?”
林澤才要回答,擡頭就見一處店鋪,也不及說話,擡腳便往那裏去了。水湛慢他一步,也擡頭看了,那店鋪上正玄了一塊門匾,名為“古玉軒”的。看來是要買玉了?想到林澤要買玉送人,不覺眼色微沉。
“老板,若有好玉只管拿來我看。”說着,就大剌剌的坐下,活像是個土財主的作态。
那老板眼角一抽,正要說話時,就見門外又進來一位年輕公子,身上衣物顏色雖不大鮮亮,可那做工手藝卻個頂個的好。老板是做生意的人,自然有一雙慧眼。見這年輕公子挨在那小公子身邊坐了,料想他們必是一道的,上門的貴客豈有推辭的道理,自然往後頭去找最上好的玉石來給他們瞧。
一時老板端了一個托盤上來,其上美玉羅列,也有籽料,也有已經打磨好的只沒刻上花樣,也有做成玉牌的。林澤一一地挑了,都不大滿意,便問還有什麽別的好玉沒有。
那老板也很識眼色,只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