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貪小意兒老臉沒皮
只說甘草聽了林澤的吩咐,先把那只小布人身上插滿了銀針,趁着無人注意,到底尋了間隙把小布人仍放回了原處。待一番事情都已做好,忙找來那日同她一起的丫頭名叫柳葉的,輕聲囑咐了幾句,好容易才得了空兒往張嬷嬷這來。言簡意赅地只把自己發現布人,何處發現,布人怎麽個模樣給張嬷嬷一一形容了個明白,她說的無心,卻把張嬷嬷臉上唬得蒼白。等一番話說完,張嬷嬷忙交代不許聲張,仍自行回去做事。
這且不提。
只說第二日,張嬷嬷便領了幾個粗壯的婆子,嚴陣以待地往黛玉院子門口一守,帶上兩個手腳麻利的媽媽,只悄無聲息地就往王嬷嬷的屋裏去,見王嬷嬷睡得正香,也不叫起,只拿了一方帕子團起往她嘴裏一塞,再行動作。同一時,比照辦理的更有賴嬷嬷那處,李姨娘院裏服侍的一個人稱李嬷嬷的,也一并如此。
等到天色大亮時,只見三個形容有些狼狽的嬷嬷齊齊地站在張嬷嬷院中,張嬷嬷也不言語,先吃了一口茶,又看看天色。瞥見賴嬷嬷和王嬷嬷眼中的怒意,心裏冷笑不止。可不是麽,這兩個嬷嬷如今恐怕還想着自己素來是有大體面的,哪裏就能被這麽對待呢!
又看向被綁起手腳的李嬷嬷,只冷笑道:“作死的東西,眼見着既被綁來了,如何還有要言論的,只跪下招認罷!”話音一落,便有一個媽媽在後面踢了一腳李嬷嬷的胫骨,叫李嬷嬷冷不防地跌跪下來,直痛得想要哭爹喊娘,可嘴裏塞着一團帕子,哪裏喊得出來。
賴嬷嬷和王嬷嬷一見如此,心裏倒有些發虛。因想到她們收了這李嬷嬷送來的銀錢,把幾個李姨娘院裏的小丫鬟安排進黛玉的院子,莫不是事情敗露了,今日被揭發了?沒等她們想明白,那院門口又傳來一陣騷動,卻是兩三個手腳麻利的媽媽拽着李姨娘往這邊來了。
那幾個媽媽才一松手,李姨娘登時就跳了起來。她一路上自顧着身份還不肯叫喊,眼下既進了院子,如何再肯裝那平時的沉默寡言。當下便恨不能指着張嬷嬷的鼻子罵起來,可終究又不敢造次,只得把一腔怒火對準了扭着她前來的那幾個媽媽,“你們幾個是什麽東西,倒敢這樣對我!下三濫的貧嘴賤舌老婆子,在我面前也敢稱一聲‘媽媽’,也不看看你們幾個什麽身份!”
張嬷嬷冷哼一聲道:“李姨娘自是姨娘的身份,何必和這些粗使的婆子計較。”一句話才說得李姨娘臉上回轉過來,可下一句話就把李姨娘一張俏臉吓得慘白。
“我卻奇怪,姨娘也是有教養的人家出身,如何竟做出這等下三濫的事情來!”說罷,在李姨娘驚恐的目光裏狠狠地擲出一個小布人。
那小布人才一擲到地下,李姨娘和李嬷嬷就吓了個半死,又見張嬷嬷一張臉森然陰沉宛若閻羅,更是怕得不行,哪敢再去細究。見她們如此,賴嬷嬷和王嬷嬷對視一眼,心裏也回過味兒來,原來這李姨娘竟是打了這麽個主意,怪不得不惜血本也要把自己的心腹丫頭安插進黛玉的屋裏。王嬷嬷現下只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她在林府待了三年,府內上下哪一個不看着太太敬重她的份兒上高看她一眼,如今被堵了嘴在這裏,雖沒有五花大綁,卻讓她五髒六腑仿佛火焚。直氣得心肝疼,當初她貪了那十幾萬輛的便宜,竟應承了這麽件作死的事情,眼下如何洗脫得淨。
張嬷嬷卻不管她們什麽想法,只瞪着一雙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一陣陣哆嗦的李姨娘和李嬷嬷。“姨娘,你且也別想着掙脫。你院兒裏服侍的五兒、六兒皆是你從家裏帶來的丫頭,這些年最是得你意的。如今她們二人卻在姑娘院兒裏當差,這布人就是她們倆親手放在那裏的,你若不信,只把她們帶來對質,只一樣兒,她們已招了,姨娘且看着罷。”
那李嬷嬷一聽,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她來林家時日不短,要說當年見着張嬷嬷管着內宅的時候,那手段可是雷厲風行。比起後來太太溫和待下,自是不同。又見大勢已去了大半,便泣道:“張嬷嬷,都是我一人做的,卻與姨娘無幹。”到底,還是不肯讓從小帶到大的李姨娘受罪,自己獨攬了一身罪行。
張嬷嬷冷笑道:“這事兒也不必你們自行招認,是誰做的她自己心裏有數。橫豎,查出來了,總是再大的體面也全沒了。”又道:“這後宅裏行巫蠱施厭勝是多大的罪,別說我,就是太太,老爺聽了,再沒有輕饒了。我只勸呢,先自個兒說了,或有活路也未可知。姨娘是個明白人,這道理難不成還有不知的?”
一番話連消帶打,連威帶吓,把李姨娘唬得連忙告饒:“張嬷嬷,這都是李嬷嬷一時的糊塗,你大人大量,只求你在太太跟前好生求求情,日後我必有報答的。”見李嬷嬷一張老臉滿是悲戚,雙眼中又帶着不敢置信和哀涼,李姨娘閉了閉眼,狠聲道:“李嬷嬷既做了這樣的錯事,只聽太太發落罷,遠遠的縱使打發她去了莊子上,我也沒有二話!”一番話,卻把自己給摘了出來。李姨娘想着,以賈敏素日為人,自然不會輕易發作,又想李嬷嬷年事已高,賈敏慣常憐貧惜老,哪裏會真真兒地治了李嬷嬷的錯兒。
這李姨娘心裏算盤打得好,卻不知張嬷嬷另有後手。便聽得張嬷嬷揚聲道:“叫人綁了那賤婦進來。”
李姨娘心裏正疑惑,回頭一看,登時吓了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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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個婦人發髻散亂,臉上涕淚橫流,一身的粗布衣裳也破爛不堪,整個人狼狽得很。可這些,卻不是李姨娘心裏驚駭的,讓她心裏驚駭的,正是這婦人原是李嬷嬷的兒媳婦,又是這次她親自托了她回娘家買賣東西置換錢銀的人。
張嬷嬷冷哼着拿出一紙抵押文書,冷哼道:“你身上搜出這些個東西,倒說說是哪裏來的。”見那婦人張口要辯,張嬷嬷冷笑一聲,“我勸你想好了再說,這些東西別說你家再不可能有,就是真有了,來歷也不能清楚!少不得,說了假話我要人扭送你去官衙裏分辨。”
那婦人一聽,着實慌了。官衙裏是什麽地方,那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她一個窮婆子,去了那裏哪能活命。擡頭就見自家的婆婆跪在地上面露悲戚,那李姨娘卻死死地攥着手,生怕她說出個好歹來。這婦人也不笨,她和李姨娘可沒甚交情,再沒有為了她賠進自己的道理。于是也不畏懼李姨娘吃人的目光,只哭道:“求嬷嬷明鑒啊,原是姨娘托了我婆婆打發我拿了她院子裏好些的東西去抵押了銀錢,拿來有用,說是疏通關系。又有說錢銀還不夠,命我回家去找了舅老爺周轉了好多錢財并幾只金釵。”說罷,便從腰間一處內縫的口袋裏扯出一張紙來,嚷道:“這就是拮據無疑了,上面還有姨娘的手印子,嬷嬷不信只一對就明白了。”
張嬷嬷心道,果然是什麽樣兒的主子就有什麽樣兒的奴才。如今她還沒使力,這一窩就鬥翻了。因把那些抵押的文書并拮據一同給李姨娘過了目,才收回來,說:“姨娘如今還有什麽好說?”
李姨娘見此,哪裏還有話說,只恨恨道:“不過棋差一招罷了!”
張嬷嬷聽罷,只揮了揮手,命人把李姨娘帶走,留下跪在地下的李嬷嬷和那婦人繼續審問。“我且問你,這布人是誰放進去的?”
李嬷嬷一看那布人,便慌了,只推說不知。那婦人卻眼尖,瞧着那布人想了再三,便嚷道:“是了,我親眼瞧見那個婆子把這布人帶走的!”說着,手指的卻是賴嬷嬷。
賴嬷嬷正要反駁,那婦人卻又喊起來,“你也別不認賬,我可有證據!”說着,撒腿就往王嬷嬷這邊跑過來,旁邊幾個媽媽看見張嬷嬷的神色,都不阻攔,由得這婦人撒潑。卻說,這婦人一手扯過賴嬷嬷,一手扯過王嬷嬷,在她二人的瞪視中,撸起她們的袖子,只嚷道:“嬷嬷你瞧呢,這卻是姨娘當年陪嫁來的嫁妝,如何在她們二人手腕子上!必是她們二人做鬼無疑了!”
張嬷嬷便看向李嬷嬷,問:“果真?”
李嬷嬷擡頭看了一眼,便答道:“是姨娘當年陪嫁的翡翠镯子沒錯。”
那婦人臉上越發得意起來,“瞧我記性果真不錯的。那日就是你把裝着這髒東西的布人盒子帶走了,還說只叫姨娘放心,必為她辦妥。”說着,指着賴嬷嬷的手又指向王嬷嬷,罵道:“你們這兩個黑了心的短命鬼,竟然這樣害人,我原說是什麽東西藏着掖着,原來是這害人的玩意兒!”說着,越發罵的狠了。
張嬷嬷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個粗壯的媽媽帶了那婦人出去,一并也把李嬷嬷帶走了。眼下院中只剩了賴嬷嬷和王嬷嬷。張嬷嬷便先吃了一口茶,又叫人給這二位松綁,只道:“二位嬷嬷素來是最有臉面的人,如今這等事情既出了,總不至于沒個說法。”說着,又道:“到底那婦人言之鑿鑿,這東西看來的确是過了你二人的手了。”
賴嬷嬷心知這等事情斷不能承認,就是她們收受了銀子又做了這樣的事,也絕不能在這當口承認了,不然被打發回去,幾輩子的老臉可就丢盡了。聽張嬷嬷這樣說,忙高聲喊道:“怎麽就能這麽說呢!那是什麽樣兒的渾人,只知道滿嘴裏胡沁,我再沒有做這樣不要臉面的事情!”
一面兒又笑道:“張嬷嬷是府裏管事的老人了,豈有不知這個理兒的,還是弄清楚了再分辨才好。”
張嬷嬷心裏嫌惡賴嬷嬷此番作态,止不住冷笑數聲,便道:“賴嬷嬷既如此說,我也不好再提了,只是還有別的事要請教。”因把黛玉和王嬷嬷、賴嬷嬷院兒裏的小丫頭們齊齊地叫了來,只一個個地點過去,分別問話。那些小丫頭才多大,半點丘壑也沒有,全是有什麽說什麽的人,平日裏王嬷嬷和賴嬷嬷如何做的,她們便如何說,只說的叫王嬷嬷和賴嬷嬷恨不能拔腿往外就跑。
待都說完了,張嬷嬷才冷聲道:“原是二位嬷嬷竟看出我們太太有些‘下世’的光景了不成?又看出我們老爺‘再沒有多少時日’來了?”
當下,把賴嬷嬷和王嬷嬷吓得冷汗涔涔,只顫聲道:“再不敢如此說,不過是閑時碎嘴不妨說了這些。”又惱怒自己不曾好好收服這些丫頭子,當下卻沒了算計,只道:“好歹請嬷嬷別告訴了太太去。”若要叫賈敏知道了,她們再沒有好日子過。毀謗當家主母,又靥咒姑老爺,就是在賈府恐怕也沒了站的地方。
張嬷嬷只不聽這話,兀自道:“兩位嬷嬷的事情大了,我可不敢做主,仍自己回了這話才要緊。依我看,不如只承認了這一遭兒,倒是都存了體面。縱家去了,也好過這後來的一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