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甄心和張準是走回酒店的,選了一條人不多的路,有人時他們肩并着肩,沒人時就手勾着手,快到酒店的時候,甄心把帽子戴上,穿過水手酒吧前邊的小停車場,進酒店後門,一進去,就被大大小小的鏡頭和話筒堵住了。
那些人立刻認出來,前呼後擁圍上去,聲嘶力竭喊着“甄心”、“甄心”!
他們倆傻眼了,呆呆站着,聽各家各報的娛樂記者争先恐後地問:“甄老師!您和馮蘊婷小姐交往了半年,為什麽選擇在這個時間公布戀情!”
“甄老師!我們采訪到了馮小姐,她說你們目前沒有結婚計劃,是這樣嗎!”
“請您談一談現在的感受,甄老師!”
閃光燈長明般地亮,甄心有經驗地低頭遮着眼,張準則毫無防備,眼睛被閃得酸澀,淚液不由自主往下淌,娛記們大多不認識他,拉扯沖撞,互相推擠着往甄心身邊湊,張準像個無關的看客,被這樣一些人越推越遠。
吵雜中,他聽見自己的手機響,完全是機械性地接聽,那頭是周正,被踩了尾巴似地急喊:“張老師,你和甄心在一起嗎!”
張準開口就要說“在一起”,可放眼一看,他已經找不到甄心了,明明在一個空間,卻像身處兩個世界:“不……”他不得不向這種無力感妥協:“不在一起……”
周正又說了些什麽,電話斷了,甄心被裹挾着進了酒店自營的咖啡廳,大概是在接受采訪,張準孤零零被留下,茫然盯了一陣閃爍的電梯按鈕,輕輕按下去。
進房間,習慣性打開電視,出現在屏幕上的是馮蘊婷的臉,她沒怎麽打扮,還是火鍋店那身衣裳,應該是開車先回來,被采訪到了。她看起來很躲閃,記者逼迫着問:“馮小姐你怎麽會在這家酒店!有傳言說你和甄心老師是地下情,你是不是來探他的班!”
張準開始翻找遙控器,一找到就歇斯底裏地換臺,連着換了幾個臺都是她,他眼看她從一開始的躲閃到半推半就的傾訴,最後紅着臉甜蜜地說:“我們還沒想好公布,不想給彼此壓力……對,現在關系很穩定……對……”
張準看她像看一場戲,好幾次都冷笑着搖頭,她說的不是真相,而真相他卻不能說,這時候有個網媒問:“沒搞錯的話,甄心老師正在拍的是一部同志電影,據說尺度很大,馮小姐你介不介意?或者說你這次探班其實是來‘督導’的?”
現場輕松地笑開了,馮蘊婷很乖巧地答:“當然不會,拍戲而已,我也會有這種情況,我們很理解對方的,而且你剛剛也說了,是同志電影嘛,如果不是同志電影,我才需要‘督導’。”
她的回答很讨喜,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有娛記又問:“和甄老師演對手戲的演員你見過了嗎,會不會吃醋?”
馮蘊婷撲哧笑了:“我和張準老師關系很好的,剛剛還在一起吃火鍋,”她害羞地捂着嘴巴,開着玩笑就把話說了:“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和甄心!”
張準憋得心口發疼,疼過了倒麻木了,有些淡漠地盯着電視,采訪片段結束,接下來是馮蘊婷的星路回顧,說她多勤奮多有靈氣,算是難得沒什麽污點的新生代女星,門鈴響,張準冷冷瞥着那扇門,不應聲,門外的人叫:“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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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鄧,他開門讓他進來,大個子左手拎一袋零食,右手拿一只U盤,進門先瞄一眼電視:“哥,這什麽節目,不好看,”他把U盤插上去:“你最喜歡的《大話西游》,咱今年還沒看呢。”
抱着零食爬上床,他給張準把枕頭墊好,拍了拍,張準很勉強地躺上去,電視上是春三十娘風流多情的眉眼,還有周星馳那句酸酸的“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小鄧嚼着薯片傻傻地笑,邊笑邊打量他,電視亮白的光投在張準臉上,顴骨濕濕的都是淚,發現小鄧盯着他看,尴尬地用胳膊揩了一把。
“哥,你別這樣……”小鄧上去拉他的手。
“沒……”張準搖着頭把他推開:“只是想到後來的紫霞和至尊寶了。”
“哥……”小鄧還要勸他,張準很怕他把一些糊塗的事說明白,裝作不耐煩:“行了行了,不想看了,你走吧。”
小鄧忽然來了一股氣,掏出手機要打電話,張準喝止他:“你要幹什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能幹什麽,只是替他哥心疼,心疼什麽又說不清,大概是無力到盡頭的一種發洩吧,較着勁拔下U盤,臨走他扔下一句:“哥,你醒醒吧!”
醒不過來了,張準頹喪地抱住腦袋,電視上的雪花點發出冷漠的“吱吱”聲,他一邊警告自己別再執迷不悟,一邊着了魔似地拿起遙控器,畫面一閃,甄心的臉出現了,不羁的卷發憂郁的眼睛,鏡頭裏看上去那麽帥氣,帥得不像他認識的那個人,那是無數人的夢,是昂貴的消費品,不屬于他。
“我不喜歡媒體過多關注我的私生活。”甄心面無表情,那樣子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傲慢,其實他只是精疲力盡。
“您既然公開了和馮小姐的戀情,為什麽又說感情不确定?”
甄心不回答,和馮蘊婷比起來,采訪他明顯困難很多,娛記們硬着頭皮追問:“您剛才也承認自己在熱戀中,難道對象不是馮小姐嗎?”
張準緊張得喉嚨幹澀,他無法相信甄心真這麽說了,一瞬間,他甚至想給他發短信讓他停下來,但掃一眼屏幕右上角,白字标的是“重播”。張準為這一瞬間的自己感到荒唐,他已經站在了理智邊緣,跨一步就粉身碎骨,屏幕後的甄心卻一副淡定的樣子:“采訪我是你們的事,我的愛情是我自己的事,我沒義務把什麽都昭告天下。”
人群中稍遠一點的一個記者尖銳地問:“您這是不是等于說,在感情中,您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甄心終于有了一絲表情,兇猛的,挑釁的,瞪着那家夥:“我對誰負責?我只對我愛的人負責!”
“你愛的人是誰?”張準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自己都吓住了,連忙用手捂住嘴巴,幾乎同時,重播信號斷了,兩個乏善可陳的男裝廣告過後是整點新聞,再一次,他歇斯底裏地摁着遙控器,只是想看全甄心的采訪,但這回每個頻道都是新聞主播那張刻板的臉。
一大早,張準和小鄧一起上樓吃飯,本來是早場戲,到了餐廳卻被劇務通知今天的拍攝全部取消,前前後後坐了許多蹲點的娛記,張準以為是避着他們,小鄧去打聽了才知道,原來是甄心壞肚子,急性腸胃炎,昨天半夜就在房間打點滴。
是麻辣鍋裏那幾口粉絲,張準一下就想到了,是自己害他遭這場“斷腸”的罪,小鄧不明就裏,冷嘲熱諷說:“不至于吧,大影帝,曝光個地下情就吓癱啦。”
張準狠狠瞪他,小鄧有點委屈,但還是閉了嘴,隔壁桌幾個娛記頻頻往他們這邊看,不時嘀咕幾句,好像認出他是甄心的對手戲演員,快吃完的時候,他們蹑手蹑腳靠過來,笑着打招呼:“張準老師是吧,我們是太陽娛樂的。”
張準很謹慎:“你好。”他點個頭要走,那些人看樣子想聊下去:“甄心的地下情,您怎麽看?”
接下來是小鄧的工作了,他那麽高的個子往張準身前一檔:“人家的地下情,跟我們有什麽關系,”他把張準往後藏,半擁着他:“哥你先走。”
“我……去三十八樓,”張準聲音輕輕的,從他耳際拂過,小鄧轉過頭,他哥的神情有些可憐,像從瓶子裏剪下來的半截枯枝,有嶙峋的情态:“我去看看他。”
那幾個娛記推搡小鄧,根本推不動:“何必呢,我們就問一句,”他們窮追不舍:“張老師,你天天和甄心在一起,他有沒有別的女人,你透露一下!”
這是往張準心上捅刀子,小鄧居高臨下指着他們:“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打殘你們!”
張準上三十八樓,下電梯就有幾個背器材的人在抽煙,前頭走廊來來回回有人,他低下頭,慢慢往甄心房間走,兩邊牆壁上靠了不少記者,地毯上也坐着人,他們紛紛朝他打量,看他摁甄心的門鈴,敏感地蠢動起來,張準聽見他們小聲嘀咕:“是誰……有點眼熟……”
房門打開,門裏是馮蘊婷,看見他愣了一下,然後溫和地笑:“張老師,快進來!”
張準知道開甄心門的會是她,但還是尴尬,跨一步進門,聽她輕飄飄說了一句:“還真敢來。”
他只當沒聽見:“他怎麽樣?”
馮蘊婷寡淡地看着他,她還是昨天那身衣裳,顯然沒怎麽睡,補過妝的臉仍然疲憊:“退燒了,沒什麽大事。”
張準往床那邊走,這個房間他來過很多次,哪裏有桌子哪裏有椅子一清二楚,但眼下椅子上搭着色彩鮮豔的衣裙,桌子上是女人昂貴的皮包和絲巾,一轉頭,甄心躺在大床上,左手紮着點滴,大衣架臨時拖過去挂生理鹽水,人醒着,已經看見他了,眼珠悠悠地轉。
“空手來的?”他啞着嗓子,有種滑稽的脆弱感。
張準覺得好笑:“我還得給你買點水果是嗎?”
甄心右手輕擡了一下,指着門邊裝飾用的長桌,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水果鮮花:“來得晚就算了,還不帶東西。”
床邊放着一把椅子,看樣子确實很多人來過,張準看一眼馮蘊婷才拘謹地坐下:“來就是給你面子了。”
甄心笑起來,笑得腮幫子上一左一右兩道深紋,看得出是真的開懷,他用纏綿的眼神把張準細細地看,突然冒出來一句:“就想看見你。”
張準渾身的汗毛立起來,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羞恥、驚恐和一點不道德的竊喜,馮蘊婷發出一聲嘆息,兩手交疊在胸前,背過身往窗邊走,她在忍耐,兩個窄小的肩頭簌簌發抖。
“你沒事就好……”張準想站起來,甄心看得出他要走,從厚被子裏伸出汗濕的手,手心朝上,斜斜搭在床邊,張準像被電到了,戰戰兢兢往馮蘊婷那邊看,她在收拾那些琳琅的香水瓶,用女人特有的整潔細膩。
“別着涼。”張準把他的手往被子裏推,顫抖的兩只手剛接觸,甄心就把他握住了,牢牢的,像要捏碎:“這樣就不冷了,”他說:“你們四川人真能吃辣,性格也辣……”
辣,這是張準此時此刻的全部感受,辣得心虛,辣得冒汗,辣得鼻腔裏呼的都是熱氣,甄心像摸骨似地揉他的手,一寸寸、一段段,揉得他心都疼了。
“跟我說說你的夢?”他忽然說,這話突兀,張準卻立刻明白了:“我不敢……”
“你怕什麽?”甄心順着他的手捋上小臂。
“我不知道,我怕想起那件事,可它總在那兒……”張準的神态變了,像剝去了堅硬的殼,嫩得滴出水來,馮蘊婷吃驚地看着他倆,他們有一種氛圍,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
“我想知道……”甄心艱難地從床上坐起身,拽着胳膊把張準往懷裏帶:“沒事,我在這兒,”他忘情地擁抱他,用滾燙的胸懷:“你看,你是可以接受別人觸碰的。”
張準沸騰了,嘆息着,用一把情動的嗓音:“……只有你。”
馮蘊婷知道他們在對戲,那些暧昧的眼神,那些露骨的臺詞,本就是這樣一出戲,可她受不了,受不了甄心癡迷地撫摸懷裏那個男人,啞着嗓子問他:“我聽見你的心跳了,你聽見我的了嗎?”
“夠了!”她把精心擺布的香水瓶一股腦掃到地上,終于爆發。
甄心似乎就等着這一刻,松開張準,向她投去無波的眼神,只是短暫的一個對視,馮蘊婷就明白了,她冷靜下來:“Honey,你們接着對戲,我去給你要杯牛奶,”穿上外套,小裙擺輕輕晃了晃,她拉開門,甜笑着回頭:“你們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