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熱氣蒸騰,蒸得眼睛有些發鏽,張準眨了眨,不小心碰上桌對面甄心的視線,那種狂熱的、恨不得把他吞下肚去的視線。他移開眼,向下看着冒熱氣的火鍋,鴛鴦的,麻辣這邊已經滾了,清湯那邊還不溫不火地燒着。
一紅一白兩鍋湯,像是他和甄心,表面上看人家已經開了,他還悶着,實際上他知道,滾得冒油的那鍋是自己,甄心才是懵懵懂懂那個。今天那場戲,他和甄心呆在洗手間,久久把對方看着,誰也不說話,是甄心先朝他走過來,要摸他的眼睛:“昨晚你……哭了?”
張準一把打開他的手,別過頭。
甄心碰不到他的臉,就順着下颌的曲線蜿蜒而下,環住不盈一握的脖頸,張準默許了他,那只手撫過凹陷的鎖骨窩,然後是平坦的胸口,直到溫熱的肚子。甄心鬼使神差般抓住他的皮帶扣,把他往面前拽,張準相信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他居然覺得甄心就要那麽跪下去。
“你瘋了!”他狠狠推開他。
甄心後背撞上了淋浴器,金屬噴頭打了個彎掉下來,當啷一響,頭朝下砸在瓷磚地上。他窩着脖子半天沒動彈,張準忽然又懷疑自己的判斷了,跟上一步想扶他,甄心卻猛地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襯衫領,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閃閃瞪着:“我不怕!”
張準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那些危險的彼此試探,那些暗處的抵死纏綿,那些似有若無的白眼,他用力扯開他的手:“我怕!”
甄心像是受了什麽委屈,氣憤地站直身體,張準卻不讓他開口,指着洗手間臨時換上的道具門:“這是假的,我們在拍戲!”看得出他很怕,怕陷進去,怕被發現:“導演、鏡頭、你女朋友,都在外頭!”
甄心仿佛承受不了,細長的眼睑越來越濕:“幹!”他委屈地咬着嘴唇:“幹!”
腦子清醒過來,他才發現自己的魯莽,剛才的膽大妄為,他對張準做的那些事,這時讓他心疼得快炸掉,這種疼他從沒有過,仿佛和另一個人生生長在了一起,一刀割上去,兩處血淋淋的傷。眼淚順着顴骨淌下來,他順手抹了一把,奇怪地看着那些液體,他從不哭,當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羞憤地不敢去看張準,用普通話罵了一句:“我操!”
張準也沒想到他會流淚,心窩裏像埋了一枚刀片,一緊一緊地抽痛:“甄……心?”他拉住他,輕擦他臉上的淚,甄心小孩子似地躲,躲着躲着,被張準一把抱進懷裏,摟得嚴絲合縫。他比張準高,脖子折在張準肩膀上,整張臉往頸彎裏藏,他的淚是無聲的,第一次在父母以外的人面前釋放:“我他媽……是不是慫透了!”
“不,”張準像個哥哥、像個母親似地慢慢順他的背:“你只是亂了,這部戲讓我們都亂了。”他勸他,仿佛也在勸自己。
“我憋得受不了,”甄心一邊享受他的溫柔,一邊沉溺進自己的恐懼,他不知道在這段一切都由他“先挑”的關系裏,他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像只亮出了肚皮的野狗,脆弱得自己都可憐:“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想和你在一起。這話像一只楔子,深深楔進張準心裏,“我想和你在一起”,男女之間只要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就能明白的事,他們卻費勁了力氣,掙紮得聲嘶力竭:“什麽叫‘你想和我在一起’?”
“就是……”甄心搜腸刮肚,卻說不出來:“我不知道。”
“上床?做愛?”張準揉着他的頭發,好像不顧一切了,放縱地說:“今晚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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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甄心卻否認:“我想要更多,得到更多。”
張準閉上眼,從胸膛深處長長嘆出一口氣:“你太貪心了……”
“張老師,你是哪裏人?”馮蘊婷打斷他的思緒,甜甜的,像顆半化的糖果,貼着甄心坐,歪頭靠着他的手臂。
清湯鍋已經開了,滾着熱鬧的氣泡,枸杞、桂皮和姜片在乳白色的湯水裏翻騰:“我是四川人,”張準淺淺笑了:“喜歡辣。”
說着,他提起筷子,把羊肉牛肉往麻辣湯裏夾,甄心隔着熱氣看他,連帶着眼神也熱騰騰的,馮蘊婷只好自己下菜:“可惜我和甄心都不能吃辣,”她嘟起嘴,很遺憾的樣子,把菠菜茼蒿撥進清湯:“不過還比較能吃到一起去。”
像是無心之言,又像是話裏有話,張準輕輕攪拌油碟:“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挺久的了,”馮蘊婷神采奕奕,嗲嗲地問甄心:“快一年了吧。”
“沒那麽久,”甄心糾正她:“半年多吧,”他心虛地瞄着高準:“各自都有工作,一個月見不到一次。”
“就是這樣才不容易啊,”馮蘊婷把涮好的豆腐放進嘴裏:“我都快覺得是真愛了!”
真愛。甄心和張準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張準先移開眼睛,甄心似乎有點急了,在桌子底下勾住他的腳,用突出的踝骨來回摩擦。
張準臉紅了,或許是辣的,擡不起頭面對馮蘊婷:“挺好的,”他嗫嚅:“你們挺好的。”
“張老師你呢?”她忽然問。
張準拿筷子的手停了停:“我……”他本不想說的:“我快結婚了,拍完這部戲吧。”
馮蘊婷瞪大了眼睛:“恭喜恭喜!”她俏皮地拍起巴掌:“到時候一定要邀請我們呀。”
相比起來,甄心幾乎沒什麽反應,被蒸汽熏得溫熱的臉冷下去,像個失寵的孩子,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他一看是陳正森,擦擦手接了:“吃飯呢,”語氣很沖:“有空,你說。”他站起來,擺着臭臉出了包房。
不被他蹭着,張準覺得腳背有點涼,少了一個人,氣氛立刻落下去,他沒話找話地問馮蘊婷:“你怎麽有時間來探班,檔期空了?”
“張老師,”她沒接他的話,神态也仿佛有些不一樣:“你為什麽拉着他的手?”她“啪”地關了火鍋電源:“昨天晚上。”
張準愣了,腦子一片空白,她尖銳地質問:“如果我沒來,你想幹嘛?”
她用的都是“你”,不是“你們”,她赤裸裸地責備,張準感到羞恥,同時覺得驚惶,他從沒像現在這麽迫切地希望甄心回來。
“兩鍋湯,你一鍋我一鍋,”她用筷子不緊不慢地敲打鍋沿:“你那鍋怎麽樣我不管,別動我這鍋,再說了,”她傲慢地撩起長發:“你那算什麽‘鍋’呀。”
張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噼裏啪啦的紅油也融不了他,他想解釋,想反駁,可找不到聲音,更找不到發聲的位置,冷汗從背後透出來,他啞口無言。
“好了好了,知道了,”門打開,甄心講着電話進來,一進門就發現氛圍不對,馮蘊婷還是那副精致到虛假的樣子,張準則臉色慘白,他意識到不好:“行了,回去再說。”
“火怎麽滅了。”他拉開凳子坐下,這話沖着馮蘊婷說,有點審問的意味。
“怕你不在燒幹了,”她答得極自然,一手開電源,一手在桌下頭摸上他的大腿:“等你回來開啊。”
甄心沒客氣,直接把她的手推掉了,張準要站起來:“你們慢慢吃,我有點事……”
甄心握住他的手:“再吃一點,”那手張準不敢抽,抽了,更欲蓋彌彰,甄心有些哀求地拉他:“再吃一點。”
張準忽然很恨他,恨不得抱住他的那種恨,眼底泛了紅,他耷着腦袋坐下來,不敢往馮蘊婷那邊看。很快,兩鍋湯重新沸起來,一鍋紅一鍋白,楚河漢界般無法逾越,張準孤零零吃他的鍋,人家那邊筷子成雙,毫無預兆地,甄心把筷子伸過來,夾起他鍋裏的粉絲。
馮蘊婷看見,趕忙拉他的手:“Honey,你會壞肚子的!”
甄心搡開她:“我自己的肚子我願意。”
他吃一口不算,賭氣一樣,接二連三地往嘴裏塞,他塞給誰看,張準太清楚了,眼淚就要控制不住,他拎起外套落荒而逃。沖出飯店沒跑兩步路,手機就響了,他覺得甄心快把他折磨瘋了,他看也不看接起來:“你他媽打什麽電話,有種你追出來!”
電話裏沒有聲音,他步子不覺慢下來,想看一眼來電號碼的時候,那頭說:“是我。”
一把溫柔的嗓子,仿佛很久沒聽過了,自從上次那場出格的床戲——是謝丹怡。
這回輪到張準沒了聲音,手足無措的當口,謝丹怡問:“一個人?”
有些恍惚,他輕叫她的名字:“丹怡……”咽了口唾沫,他老實說:“本來和……朋友在一起。”
夜晚的長街,遠處有高樓璀璨的霓虹,近處是燈火朦胧的小攤,還有順着腳邊流向下水道的污油,沿着這條小街踽踽地走,他像在自言自語:“還好嗎?”
“不太好。”她淡淡的。
停了片刻,“對不起……”他道歉,胃腸裏像有什麽東西在大力翻攪,難受得想吐。
那頭也停了片刻:“你說的朋友……是甄心?”
“他……”張準沒騙過她,也不想騙她:“女朋友來了,我們一起吃頓飯……”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和她說這些,可他停不下來:“太糟糕了……”
聽筒裏傳來斷續的嘆息,謝丹怡的話音忽地遠了,聽不大真切:“沒事的,別想了,順其自然吧。”那話裏沒有怨怼,沒有情緒,像一個純然關心的朋友,讓張準脆弱,他突然特別懷念她的味道、她的臂彎、她布置在房間的那些小花。
“對了,你那邊天快轉涼了,我寄了厚襪子給你,別忘了找小鄧拿,”她的話語又貼近來,暖暖的:“身上的舊傷,自己多留意。”
張準乖乖答:“好。”
“我最近有點工作,可能不常聯系。”
“好。”
“你會回來嗎?”她忽然問。
張準愣了一下,她似乎鼓足了勇氣:“這部戲拍完,”嗓音微微發顫:“你會回來嗎?”
“我……”張準很想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
謝丹怡坦然接受了:“那好,”聽起來有些不舍,她說:“再聯系。”
張準要挂電話,她急忙補一句:“我等你,我是說……如果你要回來的話,我在家等你。”
“好。”張準不知道出于什麽樣的心情答應下來,他收起電話,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覺得後頭好像有人跟着,猛地回頭,身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點豔紅的星火。
“我追出來了,”高個子,遮眼的卷發,一點HUGO的香水味:“你接電話,我在後頭跟着,像條喪家犬,”火星直直墜在地上,倏地熄滅:“四百七十二步。”
張準大步朝他奔過去,那麽無妄,那麽沖動,到了跟前,卻硬生生剎住,天黑着,來往的人稀稀落落,可他連根指頭都不敢動,不敢擁抱,不敢觸摸。甄心在極近的距離注視他,只能借着烤冷面攤微弱的煤油燈光描摹他的眉眼,廉價的光,人卻熠熠生輝,他情不自禁推了他一把,張準沒反抗,他又推他,一直把他推進街側面幽暗的小巷。
一切都那麽自然,或者說是他們汲汲以求的,踩着不知道是破塑料還是爛葉子,甄心把張準往老弄堂破敗的磚牆上壓,鼻子裏灌滿了蔥蒜辛辣的味道,他們的嘴唇像有了靈、成了精,兀自吸到一處,沒有明天似地瘋狂缱绻。
張準好像聽到了風聲,火車從耳邊掠過那麽大的風聲,呼嘯的風聲裏,甄心的話語破碎得不成樣:“我和她分手,和她分手……”
他念咒一樣地重複,張準更熱烈地抱住他,被他的蠻力不知輕重地碾壓,這一刻,他們願意用全副的心腸去愛對方、寬容對方,哪怕是奉獻了自己。
“你知道陳正森怎麽說?”甄心含住張準無力搭在他唇邊的手指。
“他說我們完了。”
“他說我幼稚得像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