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晚上10點07分,方熾躺在家裏床上,撥通了咨詢記錄本上留的號碼。
“喂?”接電話的是左林林,他嘆了口氣:“高準在嗎?他不接手機。”
“你們倆怎麽了?”那頭的語氣有點埋怨。
“出了點問題……”方熾顯得很急躁:“他已經兩周沒來治療了,讓他接電話好嗎?”
左林林去叫高準,但遲遲沒有回音,三兩分鐘後電話挂斷了。方熾覺得自己的腦門都要炸了,憋着口氣,他又撥過去:“喂,林林,你跟他說,我有話告訴他,就一句。”
左林林抱怨他:“你們到底怎麽了!”說着去找高準。
方熾盯着牆上的挂鐘,三十秒、一分鐘、兩分鐘,第三分鐘頭上,那頭似乎有人聽了,他趕忙說:“高先生?”
沒有應答,但他知道他在那兒,他能聽見他纖細的呼吸聲:“高先生。”
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高準的呼吸顫抖起來,甚至有些失控,方熾說:“是我錯了……可能你再也不想跟我咨詢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從第一次見面,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我們一起經歷的每一種情緒,我投入的都是真實的感情,請不要懷疑這一點。”
高準并沒放電話,兩個多星期沒見,方熾知道,他對自己的聲音還是很依戀的,于是他選擇了再打一張感情牌:“這些日子……你還好嗎?”
電話“嘟”一聲挂斷了,急促的忙音,方熾快速思考了一下,第三次撥過去,半天左林林才接起來:“Charles,你別再打來了,他……他好像哭了。”
方熾猜到了:“他這兩周情況怎麽樣?”
“很不好,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公司也不大去了……我們分開睡,我根本不知道他晚上做些什麽……酒,對,他酒喝得很兇。”
方熾握緊拳頭,這是他的責任,他甚至有點後悔之前接下了左林林的委托:“盡量勸他來找我,OK?”
那頭匆匆放了電話,方熾呆呆攥了話筒好久才失魂落魄地放下,他有過許多病人,有手到病除的,有遷延不愈的,也有治療不當出現了危機的,但從沒讓他這麽寝食難安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許是因為高準的神秘感?他遲遲不肯向他傾訴,他的不妥協給他帶來了挑戰性?或者因為他是左林林的男朋友?
他想起方才電話裏的呼吸聲,那麽脆弱,那麽無助,想起電梯裏他微笑點頭的樣子,想起那些好西裝,昂貴的皮鞋提包,和那把細腰……他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他覺得全世界都應該沖出來責備他,可擡起頭,空空的一間公寓,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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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st la vie……”他揉揉眉頭,滑向柔軟的被窩。
他睡得并不好,總有這樣那樣的聲音在耳邊呼叫,求救的,謾罵的,哭泣的,還有手機鈴聲,A Fine Frenzy的《Almost Lover》——
I never wanna see you unhappy,I thought you want the same for me,Goodbye my alomost lover,Goodbye my hopeless dream……
他倏地睜開眼,是他的手機響。擰開床頭燈,鬧鐘上顯示淩晨3點20分,他罵了一句,最近他一個人格障礙病人經常半夜給他打電話,可眯着眼睛抓過手機一看,是個沒記錄的熟悉號碼。
“喂?”他懶洋洋接起來。
那頭沒聲音,他又“喂”了一聲,還是一樣,突然,他脫口而出:“高準?”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如果是別的病人,叫錯名字無疑是個失職,如果是高準,他也應該稱他“高先生”,這時那頭說話了,是個低沉的男聲:“方醫生……”
确實是高準,聲音有些啞,壓低着,膽怯地說:“我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你、你說過我可以給你打電話,我晚上沒喝酒,因為你打電話來了,我想做的好一點……”
“等等,你慢慢說,”方熾清醒過來,下床找到紙筆:“你怎麽了?”
“我睡不着……一閉眼就做噩夢。”
方熾覺得他說的可能不是噩夢,是創傷情境的閃回:“什麽樣的夢?”
電話那頭有抽噎聲,他可能哭了:“還是那個夢,可這次夢裏有你,你……”
方熾仔細記錄:“我怎麽了?”
“我夢見你指着我,說你瞧不起我,”高準講述得很艱難:“我怕你瞧不起我,真的很怕很怕!”
“我怎麽會瞧不起你,”方熾很冷靜,甚至有些興奮,這個來電說明他之前的電話起作用了,至少喚起了高準對他的依賴:“我知道這兩周你很不容易,你一直想見我,想對我訴說,想打電話給我是不是?現在把你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
他以為高準會哭着說是,說他想他,無時無刻不想打電話給他,但高準說的卻是:“如果連你都瞧不起我……”他語調平靜:“那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去死。”
這是自殺傾向!方熾心髒跳得都快蹦出胸腔了,但他沒表現出來:“你現在在哪?”
這個問題似乎出乎高準的意料:“在……在洗手間,我怕吵醒她。”
“你敢下樓嗎?”方熾邊說邊開始找衣服:“你怕黑吧?”
“我……我不敢下樓,怎麽了?”
“我半個小時能到你那兒,園區門我可能進不去,你把門牌號給我,我想辦法。”
電話那頭靜了,方熾以為他要拒絕,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有退縮傾向,他正打算勸說,高準卻不敢置信地問他:“你要過來……為了我?”
“對。”
“現在?”他一再确認。
“對,給我你的門牌號。”
“你進不來,物業很嚴的,”他似乎鼓足了勇氣:“我下去接你。”
方熾非常意外,以至于音調都有些變化:“你可以嗎?”
高準深吸一口氣:“我可以的。”
方熾五分鐘內穿衣出門,到地下停車場開上他的沃爾沃,在一片漆黑中駛上坡道。可能正值陰歷月初,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兩旁路燈暈黃的光,他把速度飙到120,像個叛逆的毛頭小子,在馬路上疾馳。
他驚訝于自己的輕狂,當年為了見初戀女友一眼騎車橫跨大半個城區的事他幹過,但遠沒有這種勁頭,腎上腺素分泌過旺,心口跳得像擂鼓,不到二十分鐘,他就開到高準家的園區了,遠遠看見唯一的一盞路燈底下,站着個單薄的身影。
他車都沒停正,熄了火往路邊一扔,下車就跑過去。高準往他的方向望着,他一定吓壞了,方熾不能想象,他連覺都不敢睡,是怎麽獨自走過了這麽長的夜路。
即使看到他,高準仍然不敢走出那圈燈光,他穿着西裝打着領帶,頭發垂散在額頭上,有種別樣的脆弱。方熾站到他面前,氣息有些紊亂,他們兩人都經歷了一段不同尋常的路程才站在這兒,一路積蓄的情感沒有出口爆發,或者說不能爆發,他們只是醫生和病人,是理性保持着适當距離的兩個成年人,兩個男人。
方熾從上到下把高準看一遍,以确認他的安全,注意到了他緊握的拳頭,他問:“手裏是什麽?”
高準似乎剛從看見他的狂喜中回過神,遲疑地伸出手,緩緩張開,裏頭是一張揉皺的名片,方熾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高準第一天來咨詢時,他從名片夾中抽給他的一張。
“我拿名片給你打電話,然後就……”高準微微羞澀。
他說謊,方熾凝視他,穿衣打領帶不可能拿着名片,高準是有意攥着名片下樓的,那是他的勇氣:“我來了,把它扔了吧,我再給你一張。”
高準沒說話,兩人就這麽面對面互看着,看得眼睛都酸了,方熾才說:“走吧,我送你往回走。”
園區守門的是個河南人,認得高準,很親切地叫了一聲“高先生”,看着他把方熾領進去,園區很大,長着許多枝桠濃密的老樹,兩人沿着漆黑的林蔭走,高準不着痕跡地緊貼着方熾,他雖然沒說,但顯然他懼怕這片黑暗。
方熾幾乎沒做什麽缜密的思考,一翻手就抓住旁邊那只冰涼的手了,高準倒吸一口氣,立刻回握住他,那麽用力,那麽糾纏,這麽一邊走,方熾說:“跟我說說你的夢?”
“我不敢……”高準的聲音缥缈而不真切。
“你怕什麽?”
“我不知道,”他哽咽,又有淚珠滑下臉頰:“我怕想起那件事,可它總在那兒……我怕林林知道,怕我媽知道,怕所有人知道,現在最怕你知道……那我就真是一個人了……”
方熾對他的遭遇更加好奇,拉着他的手攥了攥:“我想知道。”
高準停下來,似乎就要向他打開心門,但一再躊躇後,他退縮了,取而代之的,是決堤的眼淚,從那張哭腫的臉蛋流進方熾心裏。心尖上的嫩肉仿佛被狠狠紮了一下,方熾輕輕攬過他,抱進懷裏,像慈愛的母親抱住嬰兒:“沒事,我在這兒。”
他們站在一棵半枯的榕樹下,緊緊摟在一起,高準的臉埋在方熾頸窩裏,方熾只覺得那片皮膚要被眼淚燒着了,火焰一樣滾燙。高準的哭泣是無聲的,和他的尊嚴一樣,方熾不覺把他抱得更緊了些,這具軀體太瘦了,腰背已經不盈一握,他慢慢捋着他的背脊,貼着他的耳朵:“你看,你是可以接受別人觸碰的,恐懼也是可以克服的。”
他的氣息太熱,高準縮頭躲了一下,聲音哝哝的:“……只有你。”
方熾覺得怪怪的,抱着他就好像抱着一個女孩子,讓他有些飄飄然,高準半夜下樓沒擦香水,他偷偷聞了一下,有種恬淡的體香:“我聽見你的心跳了,你聽見我的了嗎?”
高準窩在他懷裏點頭,他們貼得那麽近,近得仿佛要變成一個人,方熾覺得也許這是個機會:“你沒做作業,”說着,他一手握住高準的後脖子,一手順着腰線往上,停在他打得小巧而緊繃的領帶結上:“它把你勒得太緊了。”
高準像一只訓練有素的貓,脖子根一被方熾握住,就乖乖擡起頭,在黑暗中驚慌地看着他:“你對我失望了嗎?”
方熾修長的手指圈着他的領帶結:“我想把它解掉,”感受到高準吞口水時滑動的喉結,他把食指從領帶結背面伸進去,勾住結口:“行不行?”
高準在猶豫,他一猶豫就抿緊嘴唇,方熾抱着他的手加了把勁:“行不行?”
高準是被迫點頭的,他一點頭,方熾的手就慢慢往下拉,清晰的摩擦聲擦過耳鼓,高準閉着眼睛,任由方熾把整條領帶從他脖頸上拽下來,戰栗感貫穿全身。
方熾随意提着他的戰利品,看着它在微風中來回擺蕩:“你自由了。”
高準仍閉着眼,方熾覺察到他的顫抖,于是把領帶換了個手,把手放在他不停起伏的胸口上,圈住脖頸:“沒關系,沒關系,別怕……”
這時一束亮光射過來,出于保護高準的想法,方熾下意識環起兩臂把他包在懷裏,路過的是一隊巡邏的物業,領頭的是剛剛門口那個河南人,他舉着手電,詫異地瞪着他們倆。
“高、高先生?”他想過來。
和他一樣口音的同伴趕緊過來拉他,邊拉邊說:“你傻呀,人家是弄那個嘞!”
他們吵鬧着走遠,能聽見依稀的話音:“……弄啥嘞?”
“那個啥,叫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