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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1)

八年後。

“陛下。”

恭謹的叫喚聲低低響起,驚擾了荷花池前這一方靜谧的花榭。

紫藤花攀爬過琉璃瓦,絲絲縷縷垂落而下,随風飄飛,襯着前方那座荷花池,以及周遭遍栽的各色牡丹與海棠,眼前景致當真瑰豔至極。

—旁随侍的小宮婢,時不時便偷偷觑向這片美景,只不過她們更喜愛的景色,除去臨華宮這片出了名的花海一景,就屬此時躺卧在花榭裏,那張鋪上了金黃色軟殿紅木紋寶座上的男子。

那一襲繡有四靈瑞獸盤如意紋飾玄袍的颀長人影,發簪白玉,容貌俊秀,其外貌之絕麗,早已響徹西涼王朝,更遑論是他一貫雷厲風行的君王作風,教西涼人贊詠。

約莫四年之前,孝帝因身染急病猝逝,太子易承歆于守靈百日之內正式繼位,正式成為西涼王朝的君主,并在當時面臨南蠻北夷輪番來犯之時,親自率領百萬大軍逐一擊退外犯,重新樹立了西涼國威,并讓世人見識到年輕帝王的膽識與英勇,從而攏聚民心,獲得西涼子民的愛戴。

如今,經歷過了大小戰役,南邊的蠻族與北方的夷人,皆已與西涼簽訂停戰協議,三國各自休養生息,互不侵擾。

這些年西涼又過上了太平盛世,衆人對這位年輕帝王的擁戴,更甚以往孝帝在世之時,畢竟比起仁帝與孝帝,這位年輕帝王的種種作派,都要比前兩位皇帝來得親民愛政。

此話從何說起呢?就從年輕帝王繼任之後,逢年過節便會打開宮門,邀西涼子民入宮同樂,抑或召集皇京以外的各地官員入宮茶敘,只為詳查各地民情,甚至經常微服巡視民間這些事跡,便可看出帝王視西涼子民如親,這對長年以來階級制度分界鮮明的西涼人而言,無疑是邁向打破貴賤藩籬的一大步。

不僅如此,這位年輕帝王在內政制度上,更是大刀闊斧的進行修改,不僅年年殿試親自當主審官,甚至打破過往大量起用貴族子弟的不成文規定,而是提攜平民子弟出任朝廷命官。

更甚者,今年朝廷更放寬了西涼至高學府——太學的入學規範,讓一般在縣學或州學表現格外優異的平層子弟,只要取得地方官的舉薦,再通過國子監的審查,合格者便能進入太學就讀。

按照西涼過去的制度,太學僅供西涼貴族子弟就讀,平民子弟絕無可能出現在內,清楚地劃分了貴庶之別,然而往後太學裏将會有來自各州縣表現優異的平民子弟,這是西涼王朝創立以來的一大改制,亦是消弭貴族與平民隔閡的一大良政。

西涼王朝上下對這位英勇睿智,且胸襟寬闊的年輕君王的愛戴,已臻至前兩位帝王所不能及的境界。然而,這位君王并非毫無缺失。

甚難相信,年輕帝王早在八年前便已娶妻,可直至登上帝位,昔日太子妃亦已冊封為後,皇室仍然虛空着,未有皇子皇女,甚至不曾有過龍胎。

正因帝王無後,宮中好事者便與多年前流傳的謠言大作聯想,繪聲繪影地談及這位年輕帝王似有斷袖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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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帝王過去居太子之位時,便曾與太子少師過從甚密,直至南氏一門遭滅,此事逐漸為衆人所淡忘,卻在今時遞舊事重提。

“陛下,您該起了。”

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太監,步伐輕巧地步入花榭,朝着面朝池塘,側卧于羅漢榻上的俊美男子低聲催促。

榻上男子一身玄衣錦帶,墨掃般的峻眉,深邃鳳目,挺直高鼻,朱紅薄唇,五官俊麗之至,教人望之興嘆。

他手邊擱着一冊手抄本的《楞嚴經》,經書頁角已泛黃,微微卷起,足可顯示經書時常被翻動。

“陛下,太後娘娘已在永壽宮候着,就等着陛下……”

“何亮。”

榻上的易承歆忽爾揚眸,精銳如鷹隼般的目光,清冷掃視而去。

何亮大氣不敢喘上一聲,光是這般被這位年輕帝王盯着,他後背就直冒冷汗。

“小的在。”

“你進宮多久了?”

“回陛下的話,已有一年四個多月。”

“你叔叔可有給你梢信?”

原來這何亮是何銘的侄子,由于家貧便也入宮當起太監,适巧何銘年事已高,早有意告老還鄉,便向易承歆舉薦了自家侄子,由侄子頂替了他內侍大總管的位置,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原本太後對此事頗有微詞,可易承歆卻是一口允了,直接便讓一個入宮不滿兩年的小太監,出任統領永壽宮裏外宮人的內侍大總管。

為此,何銘甚是感激,出宮那一日還對易承歆三跪九叩,弄得易承歆臉色都青了。

宮中用人自有一套規矩,易承歆此番舉動,無疑是給足了何銘面子,亦保有了他們何氏在宮裏的地位,日後何氏若有人想進宮當差,這才有個照應與靠山。

臨走之前,何銘将侄子找來,不僅耳提面命,更親筆記下了陛下起居相關的細節要事,譽寫成冊,交給侄子拜讀。

“回陛下的話,叔叔前兩日剛給小的梢信,叔叔說他大半生都待在宮裏,對于宮外之事早已陌生,因此打算四處走走,在有生之年游歷西涼國土。”

易承歆嘴角一揚,笑道:“難為他這大半輩子都在伺候朕,眼下他總算能享享清福,出宮游山玩水。”

何亮微詫的擡眼,悄然觑了榻上人影一眼,意外察覺那張俊容上的淡淡落寞。

是眼花嗎?做為一個坐擁江山的九五至尊,陛下怎會落出那般豔羨的神情?

“幫朕捎個口信給何銘,教他四海游歷時,別忘了畫幾幅畫送回宮裏。”

何銘雖為太監,卻也不是毫無長處,他幼時曾苦讀自學,并且身懷一流畫功,當年入宮當差,便是那一手過人的畫技,讓太後拔?到臨華宮當值,服侍當時尚且年幼的易承歆。

何銘自個兒也争氣,靠着高超的畫功,成了教援小太子習畫的半個師傅,因此大大提升了在宮裏的地位,此後便一路跟随易承歆,從臨華宮再到永壽宮,他更是一路見證了這位年輕明君的成長與改變。

“小的必定會将陛下的口信轉達給叔父。”何亮連忙福身應諾。

“副樞密使可回京了?”易承歆合上了手邊的《楞嚴經》,緩緩坐起高大身軀。

“回陛下,小的方才已讓宮人前去打探與轉告,莫大人若回京便讓他即刻入宮。”何亮答得小心翼翼。

前不久副樞密使被派遣出使,前往南邊與南蠻異族和談,雙方共議簽着和戰之約,只是副樞密使臨行之前,陛下曾當面叮囑副樞密使,讓他此行帶上了流放邊關的官員名冊,并且徹底進行清查。

其實這并不奇怪,何亮曾聽叔叔提及,早在繼承大統之後,易承歆便曾下令清查流放邊關的歷年官員名冊,并且三番兩次派出小腹前往邊關尋人。

至于是尋什麽人,當時何銘面色難看,怎麽也不肯多說,只讓何亮多長點心,莫要知道太多秘密,省得惹禍上身。

因此直至此日,何亮仍然不明白,易承歆找了八年之久,仍然不肯放棄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又為何會淪落到被流放邊關。

他只曉得,易承歆眉宇間揮之不散的那抹沉郁,時不時透出的那份落寞,乃至于他閑來無事便愛待在臨華宮,望着那一池荷花,翻閱那本《楞嚴經》的古怪舉止,很可能全都與易承歆想找的那人,息息相關。

“陛下……”

“朕聽見了。”淡淡說罷,易承歆從榻上起身,高大玄色身軀在滿園春色中,看上去竟隐約散發出一份孤寂。

何亮登時看怔了眼,再一次心生困惑,他就是想不透,這樣一個坐擁天下,既受子民愛戴,又正值壯年的年輕帝王,何以總令人覺着身帶幾分滄桑。

“走吧。”

易承歆手執那冊《楞嚴經》,轉身離開花榭時,他停步,側過身再一次望向那滿池嬌嫩的荷花。

“殿下心情不好,那便靜下心來抄寫《心經》吧,過去微臣在南方時,碰上不如意之時,總是這麽做的。”

八年前曾有個單薄少年伫立于此,清秀臉蛋揚着笑,如是對他說道。

鳳目沉脂黯下來,易承歆別開了眼,大跨步離去,修長大手捏緊了手中那冊《楞嚴經》。

那人留下的東西不多,僅僅只有幾冊抄經書,他日日翻閱,早将那娟秀字跡銘刻于心。

歲月不仁,八年漫漫時光,逐漸蝕去記憶中的那張清秀面龐,易承歆越來越怕,怕自己終有一日,會徹底淡忘了那張面容,唯有終日覽閱着她留下的手抄經書,他方能提醒自己,多年前的心願,至今未了。

只是,他得先見着那人,方有機會了卻這椿懸宕心頭多年的願。

一句道歉,一句藏在心底最深的話,今生今世,可有機會對那人言訴?

前不久方重新修繕過的永壽宮,琉璃玉瓦,雕獸飛檐,朱漆白牆,整齊劃一的青石板道,處處精細,仿若仙境,卻也教人望之生怯。

“娘娘,您當心腳步。”

兩名青衣宮婢提着燈,小心翼翼領在前頭,後方緊随着一票嬷嬷宮人,浩浩蕩蕩簇擁着一身盤金繡鳳朱衣的年輕皇後。

“娘娘金安。”何亮一獲得通報,随即前來接駕。

皇後微笑道:“陛下可歇下了?”

何亮擡起臉回道:“回娘娘的話,陛下正在書房召見莫大人。”

皇後微訝,“莫毅回京了?”

“今兒個早上才回京。”何亮答道。

“陛下也太不懂得體貼人了,莫毅這一路風塵仆仆,總該讓他先歇會兒,怎麽會漏夜把人召進宮裏。” 皇後蹙起秀眉,一臉不甚贊同。

“莫大人此行前去是為了與南蠻簽訂和戰之約,陛下對此事甚為看重,方會漏夜召見莫大人入宮禀告。”

“都這麽晚了,有什麽事不能明日上朝再說嗎?陛下這樣可是會傷着龍體,不成,本宮得去勸谏一番。”

話畢,皇後步履一轉,朝着偏殿走去,何亮一臉困擾,卻也不敢上前阻攔。

陛下對待皇後雖談不上熱情,卻也相敬如賓,往來有禮。盡管何亮看得出來,陛下對皇後并無男女情愛,僅有夫妻之義,可表面上,陛下還是挺讓着皇後,甚至會在太後屢屢因皇後無子一事發難時,挺身而出護着皇後。

由此可見,陛下與皇後并非真如外傳那般不睦,只是究竟個中關系如何,外人如霧裏看花,實在無從臆測與揣度。

行至偏殿時,皇後屏退了女眷,自個兒來到了書房前,見門前并無禁衛軍守着,不禁心生納悶。

正欲推門而入時,裏頭忽爾傳來了熟悉的沉朗聲嗓——

“還是找不着嗎?所有流放邊關的官員名冊都已徹查,朕就是想不透,為仍查不出當年南又寧究竟流放至何地?”

聽見那已塵封多年的名字,皇後一怔,扶在門上的手随之僵住。

如若沒聽錯的話,八年前她被賜婚嫁入東宮時,南又寧這個名字在當時的臨華宮是一個禁忌,誰也不能在當時猶是太子的陛下面前提及。

那時她只從父親那兒得知,禮部侍郎南至堅遭密告,被查出當年曾協助肅親王奪嫡,因此誅連三族,滿門盡滅,當時身為太子少師的南又寧,卻在太子的力争之下,保住了性命,但是遭流放邊關,終生不得回京。

随後書房裏響起了莫毅略微沉啞的回應——

“當年奉命押送南又寧前去邊關的軍隊,是大将軍底下所屬的陸家軍,那批軍隊把人押至了最南邊的鳶岬關後,聽說遭遇了南蠻散兵的偷襲,後來雖成功擊退了那些南蠻人,可押送的那些囚犯與官員,有過半已趁亂逃跑,南又寧也在其中,此後陸家軍便在鳶岬關那一帶追緝這些逃跑的流放罪犯。”

略略停頓後,莫毅又道:“約莫兩年前,曾有陸家軍在距離鳶岬關約莫百裏之外的一座村莊找着一批流放罪犯,可當時那些流放罪犯誓死抵抗,寧可與前來緝拿的軍隊一戰也不願束手就擒,據當時參與追捕的官兵所言,當時死傷甚重,也許南又寧亦在其中……”

“不可能!”

驀地,一聲飽含憤怒的沉嗓高聲響起。

門外的皇後心頭一緊,隐約對此事感到有些不對勁。

“是誰在門外?!”

驀地,冷肅的質疑聲響起,随之而來的是一把推開門,高大的玄色人影登時立于皇後面前,極目以對。

皇後一慌,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貞儀?你怎會在這兒?”

易承歆凜目以對,看清偷聽者的面貌後,神色依然陰沉,語氣卻稍做收斂,不若方才那般震怒。

皇後一一楊貞儀連忙穩住心神,款款上前福了個身,歉然賠罪。

“陛下恕罪,妾身就怕擾了陛下與莫大人的談話,因此沒讓宮人們先行通報。”

“是誰讓你來探朕的?”易承歆鳳目漸寒,語氣亦森冷。

聞言,楊貞儀怔愣,擡起眼對上那一雙攝人的冷眸時,心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兒。

“是太後讓你來的嗎?”未待她答覆,易承歆被墨眉一攏,兀自揣測起來。

“妾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楊貞儀面色泛白,嗓子亦有些打顫。

她嫁入宮裏八年餘,一路自臨華宮的太子妃,再到如今和鸾宮的皇後,易承歆徒解她不薄,卻也談不上好,他總是冷淡有禮,仿佛一攤止水,不起漣漪。

這八年來,她恪守本分,謹遵西涼女誡,做一個溫良賢淑的妻子,當一個懂得審時度勢、寬容大方的一國之後,可即便如此,易承歆仍然待她冷淡如水。

但,最起碼易承歆不曾對她發過脾氣,亦不曾對她惡言相向。

眼前此景,還是八年來首次發生……楊貞儀不禁心下生慌。

“你都聽見了什麽?”易承歆忽爾又問。

楊貞儀神色慌亂的答道:“妾身聽見了陛下與莫大人談及了流放邊關的逃犯,以及……”

“你可聽見了南又寧這個名字?”易承歆語調冰冷地打斷她。

楊貞儀一窒。

“你若敢向慈安宮那頭洩漏方才所聽見的半個字,朕保證和鸾宮必定易主。”

這話不輕不重,語氣不高不低,不像命令,倒像是告知,可那張俊秀無雙的面龐,卻是噙着一彎毫無感情的冷笑,深幽眸光,冷冽如刀鋒,每一記凝望,都似欲置人于死地那般尖銳。

楊貞儀額上直冒汗,一身盤金繡鳳紋飾後袍已被冷汗浸濕大半,膝頭跟着發軟,幾乎快站不穩。

“何亮。”易承歆揚嗓高喊。

何亮随即小碎步奔來,躬身合袖,不敢望向僵在一旁的皇後。

“往後沒有朕的允可,後宮妃嫔不得擅入永壽宮,即便是皇後也一樣。”

命令一落,楊貞儀霎時唰白了臉,急欲張嘴解釋:“陛下——”

“出去。”易承歆不再看她一眼,兀自轉過高大身軀,往書房裏走去。

門內的莫毅面無表情地瞅了楊貞儀一眼,随後當着她那滿面錯愕的臉,将書房門重新合上。

夜已深沉,永壽宮偏殿裏一片燈火闌珊,卻是徹夜未滅。

“你早就知道皇後在門外偷聽,為何不出聲?”

易承歆坐在臨窗大炕上,一側擱着焚香鎏金獸爐的炕案上,散放着數本名冊。

莫毅就坐在炕上另一側,手裏那杯茶不知已捧了多久,早已冷透。

“陛下,那可是皇後,臣若出了聲,便是以下犯上。”莫毅答道。

聞言,易承歆低垂眼眸,嘴角一揚,笑得自嘲。

“楊貞儀是西涼王朝的皇後,可不是朕的。”易承歆嘲諷地淡道。

做為易承歆多年來的心腹,莫毅豈會不知,易承歆對皇後并無半點情意,這八年來除了新婚夜,帝後不曾同寝,這在後宮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都已經過了八年,陛下為何還不肯忘了南又寧?”驀地,莫毅問道。

易承歆揚眸別睐,神色清冷,看上去甚難捉摸。

“縱使真讓陛下找着了人,陛下又能如何?當初先帝已下令,讓南又寧永生不得回京,倘若他還活着,陛下也只能将他放在京外,況且——”

莫毅語氣一轉,眼中透着一股堅決反對,而後壓低了聲嗓續道。

“哪白陛下再如何看重南又寧,他終究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太子少師,他不可能進宮服侍陛下。”

這話,已是徹底挑明了來說。

很顯然地,莫毅亦不贊同易承歆這些年來費盡心思,拚命想尋出流放邊關的南又寧的舉止。

倘若說是惦念舊情,想緬懷故人,那還情有可原,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易承歆對南又寧的執念,已超乎朋友之情、兄弟之誼。

過去對于先帝與太皇太後等人忌諱的事,莫毅原是不放在心上,他只當易承歆是把南又寧當作手足,方會如此護全他,可歲月荏苒,八年多的日子裏,易承歆從未忘過南又寧此人,甚至因此荒廢了後宮,冷落了皇後,這已非比尋常。

原以為這話問出口,必定引來易承歆盛怒,豈料易承歆聽罷,竟是不怒反笑,面上甚至不見一絲怒意。

見此景,饒是向來淡定自如的莫毅,亦不禁覺着詫異,畢竟他深谙易承歆的性子,這些年來每當身旁有人不意提及南又寧,無論是好的抑或壞的,易承歆總會發一頓脾氣,遷怒于旁人,哪裏還有明君該有的模樣。

記得何銘離宮之前曾來見過他,彼時還極為感慨地說道:“南又寧是陛下的心魔,旁人勸不得,亦動不得,莫大人,往後您在旁輔佐陛下,可千萬要記得,南又寧這名字乃至于這個人,很可能動搖西涼根基。”

莫毅當時只覺何銘過于誇大,他雖知易承歆對當年南氏一門遭滅此事耿耿于懷,可他從未把兩人的關系想到那一層去。

“莫毅,你把朕看作什麽了?”易承歆忽爾揚嗓,眉眼凜冽,嘴角猶笑。

莫毅心知方才那席話是以下犯上,可他甘冒被遷怒的風險,不得不張這個嘴提醒易承歆,就怕他當真為了一個男子走火入魔,那将會是西涼王朝之禍,亦是西涼皇室的恥辱。

“陛下……”

“你是否以為,朕會如同太祖一般,戀上了個男子,以至于誤國殃民?”

“臣不敢。”将茶往炕上一擱,莫毅站起身,低眉抱拳。

“朕明白你在想什麽,這也不怪你,畢竟在任何人眼裏看來,朕的所作所為,确實如同你所想的那般,像是對南又寧着了魔。”

莫毅擡起眼,望向那張布滿嘲諷的俊顏,心中不由得一凜,正欲開口解釋,易承歆卻先他一步再度揚嗓。

“先皇已不在,南氏亦已滿門盡滅,此事應當也不該是秘密了。”

莫毅不解,望着易承歆那陰郁的神色,更覺這話中有着玄妙。

只聞易承歆複又揚嗓道:“這事,朕只向何銘提過,除了朕與他,沒有第三個人知情。”

何銘?!莫毅一愣。

“朕曉得何銘離宮前找過你,可朕量他也沒那個膽量告訴你。”

“何銘對陛下一心效忠,陛下不允許的事,他絕無可能向任何人透露。”就怕易承歆誤解了何銘,莫毅連忙解釋道。

“朕知道何銘忠心事主。”易承歆淡淡一笑。“你也一樣,打從朕還居東宮之時,便一直追随着朕,朕身邊就屬你與何銘最能信任。”

“莫毅誓死效忠于西涼王朝,而陛下是上天擇定的一代明君,莫毅自當順天命而追随之。”

“朕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朕重蹈覆轍是不?不,不對,應當說,你們所有人都怕,就怕朕對南又寧動了念,是不?”

面對易承歆夾帶自我挖苦的諷問,莫毅并未應聲,那低首掩回避的眸光,仍然是明顯的默認。

“不瞞你,老早以前,朕一度地以為自己當真對一個男子動了心,興許是如此,當年朕方會賭氣同意娶妃。”

每每回想起當年那樣狂妄的自己,易承歆心底悔不當初,只願時光回流,一切若能重頭,他怎麽也不會讓南又寧走上那樣的境地。

只可惜,如今說這些已太晚,太晚。

“陛下,事已至此,您無須自責,那南又寧到底是罪臣之子,他能得陛下護全,留得一條小命,已屬萬幸。”

“你錯了。”易承歆淡淡反駁。

聞言,莫毅頓住,擡眼望向那一臉沉郁的易承歆。

“南又寧不是臣之子,而是罪臣之女。”

莫毅瞪大眼,震懾不已。

“那一夜,先皇下令讓大将軍前去南家捉人,南又寧來宮裏求援,那時朕才曉得她根本不是男子之身。”

“這怎麽可能?!”莫毅依然不敢置信。“那禮部侍郎怎可能做出這般欺君瞞上的事?!陛下當真肯定嗎?”

“你別懷疑,朕敢這麽說,自然是親自确定過。”易承歆面無赧色的直言道。

盡管無從得知易承歆是用何等方式确認,可莫毅清楚,依昭易承歆的性子,不大可能對自己撒謊,易承歆待他如何,對他的信任又有多深,他自個幾心中有底,這些年來,易承歆暗中命他前去邊關尋人,因着就是對他深信不疑的情誼。

震驚過後是恍然領悟,莫毅斂起面上驚詫之色,了然道:“沒想到原來南又寧竟是女兒身,莫怪乎陛下會如此記挂,急着把人找出來。”

“朕不清楚為何南家會讓她自幼便女扮男裝,可她一個文弱女子,卻得淪落到流放邊關,朕不敢想,那會是何等的屈辱與受苦。”

莫毅聞言亦沉默。那些流放邊關的官員,至多活不過五年,如今已過八年,依南又寧那樣單薄的身子,只怕是兇多吉少。

“朕深信她依然活着。”仿佛洞悉了莫毅的心思,易承歆忽爾沉聲強調。

莫毅不好再說些什麽,只能沉默以對。

“你初回京不久,應當累了,回去歇下吧。”易承歆望向徹夜未熄的宮燈,目光漸迷,陷入了漫漫沉思。

莫毅行完禮正欲退下,忽又想起什麽,抱拳上禀:“陛下,臣這次返京時,曾路經最靠近鳶岬關的泗州,

那個縣有一群廂軍,都是老弱傷殘,日子過得清貧,教人甚是不忍。”

易承歆擡手揉了揉眉心,慵懶回道:“那便讓人前去發放糧草吧,邊關地帶的縣城多的是這種廂軍,不足為奇,你怎會特別提及?”

廂軍便是過去受朝廷招募的地方常備軍,但由于是招募,因此人才良莠不齊,而在邊關地帶的廂軍,多是些老弱傷兵,早已無法上場打仗,只能幹些守城或搬運糧草的粗活。

“臣欲離開泗州時,廂軍曾前來送行,并且呈了一份折子央請臣代為轉交給兵部,望兵部能重新正視這些廂軍。”

“喔?那些廂軍還懂得寫奏折?”易承歆這倒是聽出一抹興味來。“據朕所知,這些廂軍大多是不識字的。”

上呈朝廷的奏折多有一定的行文形式,還得用朝廷認可的官話書寫,可不是随便找個識字之人便寫得出來。

“臣也與陛下有一樣的困惑,因此便多問了幾句,才曉得那折子是泗州的縣丞幫那些廂軍寫的。”

“小小縣丞倒挺有膽識的,敢與這些廂軍瞎起哄,也不怕你這個二品高官會治他的罪。”易承歆神色輕松,只把這件事當笑話聽。

莫毅亦笑,道:“那些廂軍看上去确實有些辛苦,臣當下只覺不忍,便記上心了,正好想起便向陛下禀報。”

易承歆道:“你是習武出身,過去又曾在軍隊中磨練,對幹軍人總是比較疼惜,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會吩咐兵部一聲,讓兵部協佐你發落邊關之事。”

莫毅行禮叩謝,臨離之際不忘禀明:“明日上朝,臣會将那些廂軍托臣轉交的奏折呈上給陛下過目。”

易承歆一笑,擺了擺手,道:“邊關的事不急,待你發落妥當之後,再随你禀報後續的折子一同呈上即可。”

身為君王,日理萬機,朝廷政事已夠讓他鬧心,尚且無餘力搭理這些閑雜小事。

莫毅自當曉得此理,便也未再多言,待他接完旨退出書房後,只見昏黃色宮燈下,臨窗大炕上,高大的玄色身影獨自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的閉眼假寐。

何亮将莫毅送出了永壽宮,回返書房時,便是撞見這樣形單影只的情景,心下不禁感慨萬千。

偌大後宮,環肥燕瘦,絕色佳麗,應有盡有,就不知何以陛下寧願夜夜孤身,也不願寵幸後宮妃嫔。

何亮只能帶着滿心疑惑,靜悄悄地退出書房外,與守值的禁衛軍一同等待天光亮起。

長夜漫漫,正值壯年的年輕帝王,在忙完繁重的朝務之後,寧可待在書房翻批折子,抄寫心經,讀佛經,他究竟在等什麽?

抑或,他究竟在等着誰歸來?

每年十月這時候,位在西涼國土最南側的泗州,便會刮起從南蠻之境吹來的沙塵風暴,黃沙滾滾,幾乎埋沒整座縣城。

人們說邊關苦,之所以苦,便是因為這終年吹上七八個月的漫天沙塵,那些沙塵像一層灰濛濛的霧霾,淹沒了一切,以至于原本居住于此的人們,逐漸遷徙,慢慢地,縣城的居民越來越少,閑置的宅院漸多,入了夜,便像座鬼城一般,教人心驚。

盡管如此,可未曾見過那沙塵風暴厲害的人,卻是将沙塵淹沒城鎮的景致當作是罕見奇景,也因此,偶有旅人前來泗州尋景,下場往往是不谙天氣惡劣,在半路便掩埋遭風沙,險些葬送性命。

這日,風沙依舊呼呼地刮,窗子已被沙塵完全掩蓋,看不清外頭是景色。

何銘驚醒了過來,從陳陋的榆木拔步床裏坐起身。

他左右顧盼,眼神甚是驚恐,好片刻才定下神,恢複冷靜與意識。

叩叩!

敲門聲驟響,随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輕巧聲一一

“何公公可醒了?”

何銘這才翻被起身,略顯吃力的爬下榻,披上外衣後方前去迎門。

門開啓,一張白淨清秀的面容端着笑,手裏着漆木托盤,盤上擺着一碗飯菜,以及一杯熱茶。

“何公公想必餓了吧?實在赧顏,在我這兒一向吃得簡單,也沒葷食,只能先委屈公公了。”

望着那遠比記憶中還要單薄的身影,緩緩端着飯菜入房,何銘幾乎看怔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這一趟邊關游歷,在他深陷危難,性命堪憂之時,那被陛下尋覓多年、心心念念的南又寧,竟然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南大人,多虧有您,我才不至于被沙塵掩埋,我這條命是您給救回來的,我真是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何銘自個兒也沒想過,他遠道而來,為的是一睹傳說中的沙城,他告老返鄉後,聽過一名曾去過南蠻的商人提及,泗州是隐于沙塵之中的一座沙城,唯有風沙吹盡之時,方能看清這座縣城。

那商人還說了,邊關是景色波瀾壯闊,黃沙彌漫,夕照如豔,見過一次便是畢生難忘。

沖着這句話,本就想在有生之年游遍西涼國土的何銘,便一路游玩來到了西涼邊境的這座小縣城。

卻不想,他壓根兒不清楚那沙塵暴的厲害,險些被風沙淹沒在路旁,若不是正好被南又寧與那幫廂軍救起,恐怕這條命早沒了。

眼看何銘一個跨步便要上前跪下,南又寧連忙探手相扶。

“公公客氣了,無論今日倒在路邊的是什麽人,我都會出手相救的。”頓了頓,南又寧面有郝色地道:“倒是公公莫要再喊我什麽大人了,我早已不是太子少師了。”

何銘随即改口道:“大人這麽說,昨兒個我聽其他人不是喊大人縣丞嗎?雖然我不明白個中緣由,可我看得出來,大人在這兒是極受衆人尊敬的。”

南又寧尴尬一笑,道:“公公擡舉了。其實是因為這兒人丁寥落,人才稀罕,識字的人不多,過去朝廷指派的那些官員又待不住,往往來上十天半個月便辭官走人,泗州早成了朝廷管不着的三不管地帶,我之所以能當上縣丞,亦是因為這兒缺少了能拟公文上折子的人。”

“南大人滿腹學識,又是曾在宮裏當差的人,小小一個縣丞怎難得倒您。”

“公公謬贊了。公公應當曉得,我是一個逃犯,本該流放邊關的,可我逃了,又回不了皇京,所以只能在這兒躲着。”

南又寧見何銘始終繞着話,明白他是給自己臺階下,反而大方地自揭瘡疤。

何銘心下驚詫,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南大人這些年辛苦了。當年太子殿下不顧會觸怒天威,一心想将您救出天牢,可惜先皇軟禁了殿下,不許任何人出臨華宮,以至幹沒能将您救下。”

聽見他提及某人,南又寧心頭一紮,清秀面龐瞬時剎白,卻又強裝鎮定,不願被誰看出異狀。

南又寧勉為其難扯開笑容,道:“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何銘是個明白人,當會看不出她不願多談往事的神情,于是他識趣地話鋒一轉,“南大人,您可曉得,陛下一直派人在邊關尋您的消息,眼下世道不同以往,有陛下在,您可以洗刷冤屈,返回皇京了呀!”

聞此言,南又寧先是一怔,她真沒料到,都已過了八年時光,易承歆竟然還惦記着她……甭管是朋友之情,抑或兄弟之誼,他對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南又寧揚起笑,笑裏透着不自知的蒼涼,道:“公公,當年南家被滅,我被流放邊關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活着回皇京。”

何銘一愣。“南大人,您這是——”

未待他再接續着發問,南又寧兀自轉了話題:“倒是公公怎麽會來這麽偏遠的地方?又怎會身邊連個侍從都沒有?”

何銘感慨萬千的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年事已高,這雙腿近些年來一碰上雨天便痛得厲害,實在是不管用了……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宮中度過,總想着西涼這麽大,應該在有生之年四處游歷一番,于是我便向陛下辭了差,告老還鄉,趁着還走得動時,趕緊到處走走。”

南又寧了然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公公是打算來泗州看沙城的吧?”

何銘尴尬一笑,“來了才曉得,原來這地方是個險難之地。”

“這兒的沙塵很是驚人,一年之中要經歷不下近百次的沙塵暴襲擊,人們是苦不堪言,會留在這兒多是無處可去,抑或早已習慣此地的住民,尋常人是待不住的。”

“多虧有大人,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這條命能否保得住。”何銘作勢又欲抱拳一拜。

南又寧連忙上前扶了一把,道:“公公請起,我也不過是做自己該做的事罷了,您千萬別放心上。”

望着那一雙纖秀白淨的小手,何銘心下感慨,怎麽說自己也是個精明人,怎麽當年就沒看出眼前這少年根本是個……

叩叩!門忽又敲響,房裏的兩人循聲望去,一名高瘦的朱衣青年,面無表情的立于門外。

“知縣大人在找你,你趕緊去見他吧。”朱衣青年淡淡說道。

南又寧點了點頭,撇首向何銘交代道:“公公就好生待在這兒養養身子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公公有任何需要,盡管找蕭沅吧。”

說着,南又寧又望向門口,指了指朱衣青年,道:“他便是蕭沅。”

何銘可不傻,他看得出來,那朱衣青年對自己充滿防備與忌憚,想來是因南又寧而起。

“多謝南大人。”何銘笑着道謝,見南又寧轉身欲走,忽又揚嗓道:“南大人,我想描個信給在宮裏當差的侄子,不知能否借一下筆墨與紙?”

南又寧頓了下,轉身道:“筆墨肯定是能借的,只是……能否懇求公公,莫要将我在此地的事洩漏出去?”

盡管不明白何以南又寧如此抗拒被陛下找着,可見她一臉堅持,言談間總避談宮中往事,何銘掙紮片刻,終是承諾道:“我明白了,大人且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大人的訊息。”

南又寧一臉感激的笑了笑。“多謝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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