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梧桐樹冠枝葉濃密,包裹着樹幹形成一個幽閉靜谧的空間,能透進來的只有斑駁的太陽光影。
尤夏仰頭凝望着倚靠樹幹而坐的黑發男人,落日的光線穿過葉隙照在對方滿是創傷與鮮血的身體上,給那一身破敗的黑色鐵甲鍍上了一層潤澤的光感。
這或許是個剛下戰場的騎士,僅大致地掃了眼男人身上的着裝,尤夏便生出了這樣的推測。
約莫是那什麽日耀軍的士兵,下了戰場,帶着一把斷劍渾身浴血地歸來,周身皆是揮之不去的煞氣。
微醺的暖風吹得梧桐葉刷刷作響,男人用皮繩高高束起的黑色長發拂過玷滿血污的臉龐,連眉毛都沾着血跡。
樹上樹下,兩人隔着不到三米的距離四目相對,直到又一滴血順着男人受傷的手臂滑落,恰好沖精靈銀發而去。
尤夏連忙退了一步讓開,擡起頭望向男人蒼白的臉。
他本想提醒一句“你需要接受治療”,可話還沒到嘴邊就在喉口哽住了。
不明緣由的,他覺得對方并不想聽這種無意義的話語。
于是他索性當做沒看到那些猙獰的傷口和鮮血,口吻平常道:“你蹲在我店門口的樹上,是眼饞我們家奶茶嗎?”
男人依舊半垂着眼睑看着他,那雙凝然不動的黑色眼瞳裏仿佛藏着一個看不見底的黑洞。
尤夏從沒見過這種眼神,一種終年不見天日的麻木和淡漠的眼神,令他聯想起脫離群體的企鵝,堅定且固執地朝着死亡走去。
他有種模糊的感覺:這人好像是不想活了,所以才會任由傷口流血不止還不去治療。
正當他糾結着該如何勸一個放棄生命的人重新打開心扉擁抱未來的時候,樹上的男人忽然動了。
他握住斷劍手柄,轉身以一個利落的姿态從樹上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地。
雖然這動作很酷很飒,但尤夏還是打從心底替他感到傷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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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男人似乎打算離開,在對方轉身之前,先一步伸出手,旋即揚起一個積極向上好青年的笑容道:“來都來了,不進去坐坐嗎,我請你喝奶茶啊!”
男人垂眼看向他朝自己遞來的手,一動不動地站着。
尤夏見他沒有不願意的意思,就試探着握住了他被護甲包裹的手腕,确定對方沒有反抗後,果斷拉着人往自己店裏走。
而事實上,萊斯也沒有不願意,他若當真不想讓精靈發現躲在樹上的自己,一開始就不會讓那滴血落在對方的額頭上。
跟随精靈的步伐走出樹蔭範圍,明晃晃的斜陽光線刺得萊斯有些真不開眼。
視野裏,身着素白衣衫的精靈每走一步都熠熠生輝,猶如披着一身耀眼的星光,将他從陰影帶到了陽光下。
·
看到老板帶着這麽個身穿盔甲滿身血污的人進來,達倫吓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問:“這、這位是……”
“客人。”尤夏截斷他的話回答。
黛米更驚訝于尤夏臉上的血跡:“啊,您的臉怎麽了?”
“沒事,不是我的血。”尤夏把萊斯按在吧臺前的高腳座椅上,低下頭對他說:“等我一會兒,給你做奶茶,乖乖的別亂動。”
話落,他轉進制作區,先清洗了一下自己額頭上的血跡,随後繼續制作之前因為城主來訪而中斷的那杯雪頂白茉莉。
茉莉花茶早已煮透,尤夏将茶水倒入雪克杯,加入适量鮮奶和糖漿搖勻,再将搖好的花茶倒進奶茶杯裏。
茶是熱的,若是在杯中放幾塊冰塊口感會更好,但考慮到男人身上的傷勢,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直接在杯口擠上雪白細膩的奶油,最後撒上幹果花瓣碎,這杯雪頂白茉莉就完成了!
達倫和黛米全程圍觀他做奶茶,看見成品,兩個人都忍不住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杯上漂亮的“雪頂”奶油。
達倫發出感嘆:“好精致啊!”
黛米道:“我也會學嗎?”
“當然,以後你們會做得比我更漂亮。”
尤夏說着将新品花茶和吸管放到萊斯面前,含有鼓勵語氣的聲音仿佛蕩漾着柔和的漣漪:“來,試試看。”
今天回到洛斯城,萊斯見過不少行人手裏拿着一杯這樣的飲品,對着吸管吸食裏面的東西,沒想到都是出自于這裏。
撒着幹果碎的雪頂實在精致漂亮,萊斯有些不忍心破壞它奶油的形狀,但在尤夏期待的目光下,他還是狠心将吸管從中間插了進去,然後喝了一口。
“這是新品,我第一次做。”尤夏注視着他蒼白染血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中讀出對自己手藝的評價,然而對方一直沒有表情,他便忍不住問,“怎麽樣,好喝嗎?”
萊斯又喝了一口,有意嘗了嘗頂上的奶油,在低溫中充分打發的奶油口感清爽綿密,入口即化,帶着茉莉花香味的奶茶清甜濃郁,每一口下咽,都仿佛讓他失血過多的身體一點點地恢複溫暖。
他舔了下嘴唇,點頭“嗯”了一聲。
“你喜歡就好。”尤夏恢複笑容,想了想道,“你看你既然都白嫖了我的奶茶了,是不是也應該答應我一個要求?”
萊斯側目看向他,像是在問“什麽要求”。
尤夏趁機道:“把你身上的傷處理下。”
萊斯語氣淡淡:“死不了。”
“但是會疼啊,”尤夏皺了下眉,“你不怕疼嗎?”
“我……”本想說不怕,但當撞上對方擔憂的目光,萊斯不自覺就止住了口。
他确實不怕疼,甚至享受疼痛帶給他的存活于世上的真實感,可現在他卻莫名不想這麽回答,最後只是別開眼,若有似無地點了下頭。
尤夏輕輕笑了聲,說:“我這有藥,給你處理下傷口?”
“嗯。”
于是,好鄰居布爾尼斯贈送的藥劑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尤夏打開抽屜,将皮包裏止血和愈合傷口的藥劑都拿了出來,繼而倒了一盆淨水器裏的水,拿着幹淨的毛巾為男人清理傷口。
由于萊斯身上散發着很濃的血腥氣,鐵做的盔甲上又滿是刀痕,尤夏便一直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受了很重的傷,但當真的揭開破爛盔甲和衣服布料的時候,他卻發現那些流出大量鮮血的傷口竟然都只是些細細長長的小刀傷。
這不科學,明明傷口周圍的衣服都破開那麽大口子了,怎麽會只受了這麽一點輕傷?
起初尤夏完全理解不了,直到他眼睜睜看着一條細小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到了一點疤痕都不留的地步……
尤夏:“……”
好叭,破案了,這人不是會魔法,就是有其他種族血統!
果然,他就不該以科學的目光去看待這個世界!
他揚了揚眉尾道:“自愈能力挺強的啊。”
“嗯,”萊斯點點頭,“所以死不了。”
“……”
鑒于萊斯自身的愈合能力強大,最後尤夏就只給對方手臂和大腿上的兩條還在出血的傷口做了止血和治療。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西沉,達倫待在制作區教黛米怎麽使用煮茶桶和萃茶機,店裏氛圍靜谧祥和。
在給傷口做包紮時,尤夏找話題說:“還沒問你叫什麽。”
“萊斯。”萊斯盯着尤夏散落在自己腿上的幾縷銀發,纖細柔順的發絲随着主人的動作反複擦過他的膝蓋,他喉結滑動了一下,很快挪開視線補充道:“萊斯·霍奇。”
尤夏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洛斯城的城主也姓霍奇。”
萊斯沉默片刻,低聲說:“他是我父親。”
“啊是這樣……”尤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當時你躲在樹上,是在看你的父親。”
可是看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躲在樹上?
這就涉及到人家的隐私了,盡管很好奇,尤夏還是止住了話題。
幾分鐘後,尤夏替他包紮完傷口,語氣輕快道:“好了。”
萊斯剛準備起身,尤夏又按住他的肩膀:“再等等,我幫把你臉擦擦幹淨,全是血。”
萊斯仰頭看着他,在白毛巾向自己眉毛擦過來時,乖巧地閉上了眼睛。
尤夏一點點拭去他臉頰和眉毛上的幹涸的血,每一次毛巾拂過面頰,都會看到那閉合的眼睛上纖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像撓在了他的指尖上。
尤夏莫名的手心發癢,加快速度擦去萊斯臉上所有的血跡,最後露出來的就是一張輪廓分明、漂亮而不陰柔的臉龐。
并且這張臉上還帶着些許東方人的特點,比起洛斯城的本地人,五官更偏柔和精致……
等等!
尤夏忽然意識到一點,萊斯是他來到這裏後見到的第一個黑長直頭發和黑眼珠的人。
可明明赫羅城主是亞麻偏淺金色的頭發,褐色的眼珠,這兩父子之間怎麽會相差這麽多?
還是說他看錯了,城主的頭發其實是綠的?
正當尤夏疑惑不解之時,萊斯那雙淡漠的眼睛毫無預兆地睜開了,漆黑的眼珠在光線下泛着水一樣的光芒。
又一次近距離的四目相視,尤夏愣了愣神,随即微笑道:“好了,處理幹淨了。”
萊斯眨了眨眼,輕輕點了下頭。
收拾好治療用品,店裏恰好來了位客人點了三杯果茶,達倫很自覺地去洗水果,尤夏也轉身忙活起來,等他做好果茶再回過身的時候,就發現萊斯已經不打招呼地離開了。
一起帶走的還有那杯雪頂白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