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生
七天後,我在幾百裏外的一個小鎮聽說,那天夜裏,蜀魏雙方拼殺死傷慘重,兩敗俱損,但我卻打聽不到趙拓的消息,或許對于他們來說,一個小将的生死并不足以重視,那也不過是萬千士兵中的一個罷了。
但另一個消息,卻震撼着三國——聞人非病逝五丈原。
我沉默地看着議論紛紛的衆人,買了些米糧回了小木屋,床上的聞人非依然沉睡着,可是我知道,續命成功了。
在離開的最初幾天,他一直沒有呼吸,身體逐漸冰冷起來,我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試圖溫暖他。
木舟在一個淺灘停了下來,我用藤條和粗樹枝編了簡陋的筏子,讓他躺在筏子上,然後拉着筏子行走。
走了一整天,終于找到了休息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小木屋,看裏面的擺設,以前應該是獵戶暫住的地方,但是荒置了許久,也許兵荒馬亂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五裏外有一個小集市,當初離開冀城的時候,阿鬥給了我不少大面額的銀票,小集市上根本找不開,也太過顯眼,我只能再多走十幾裏,到了一個相對大一點的城鎮,找到錢莊把銀票換成碎銀,又買了一匹馬,還有人參、靈芝、雪蓮一切能吊命的貴重藥材。
普通的米糧和木炭集市上都能買到,我在屋子日日夜夜地燃着木炭,屋外已經是嚴冬臘月,屋裏卻暖如初夏。
可是聞人非的身體依然是冰冷着,我白天熬了藥喂他,晚上幫他擦拭身體,然後脫了外衣和他同床而眠,試圖熨熱他的身體,與他碎碎說着話。
“聞人非,今天又下雪了,不像那天的雪那麽淡,那麽薄……我掃着屋前的積雪,心裏卻想着,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定會把我拉回屋裏,親自為我穿上厚厚的貂裘……”
“聞人非,今天我去集市買米的時候,又聽他們說起了你。他們都說,沒有了你,蜀國堅持不了多久了……”
“聞人非,今天大夫來看過你,看完你之後,他堅持一定要幫我看看……他說我一定瘋了,你明明已經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沒有,我感覺得到,你如果真的死了,我怎麽可能不悲傷呢……”
“聞人非,今天風把我送你的那方手帕吹得飛了好遠,我好不容易才搶回來,被那群孩子撿到了,他們不肯還我,說那手帕醜死了,就和我一樣……我不信,如果醜死了,你為什麽一直帶在身上?”
“聞人非,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醒來……我好想你……”
到了第六日晚上,他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回應,第一聲心跳響起的時候,我正枕在他胸口說着白日裏的事,忽然地一聲心跳,讓我僵住了,以為自己幻聽。
許久之後,又是一聲,震着我的鼓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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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顫抖着吻着他依舊有些冰冷的額面,到那時,方才落下第一滴淚。
我更加熬好了粥,坐在他床邊,将他扶正坐起,然後吹涼了粥喂他。
當初我從上邽天牢裏被救出的時候,大概也和他現在一樣。不知道那時,他是否也這樣照顧過昏迷的我……
或者是玉娘在照顧我……
想到玉娘,我不禁有些黯然。
她愛聞人非,或許不比我少。
我舀了小半勺的稀粥喂到他口中,每次都會流下不少,我只能喂一口,擦一口。
我取過一旁的手帕,仔細地擦着他的下颚,忽然手腕上一緊,一直修長的手抓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随即狂喜地看向抓着我的那只手。
“玉娘?”許久未說話的他,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擰了一下,擡起頭看向他的臉。
他睜着眼睛,但是漆黑幽深的雙目不似過去那般有神,他焦距渙散着,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然後擡起手輕觸自己的眼睑,沉默了片刻。
“瞎了……也好……”他笑了笑,好像真的渾不在意似的。
瞎了……
瞎了……
我的意識還未清醒,他活過來了,他喊我玉娘,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麽多的刺激,只能怔怔凝視着他,因我下意識要逃走,不敢讓他看到醜陋的臉,但是他卻說,自己瞎了……
原來……是老天不讓他再看到我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眼淚卻落了下來。
“玉娘,是你嗎?”他手向前伸,又抓住了我帶着玉镯的那只手。
我輕輕抽了出來,說:“公子,你認錯人了。”
他恍惚了片刻,然後問道:“抱歉,在下目不能視,因為你手上戴着的玉镯和我朋友所戴之物觸感相似。不知道閣下怎麽稱呼?”
是了……我的嗓子壞了,他也聽不出來我的聲音了……
我無聲地哭着,說不出話來。
“你……在哭嗎……”他有些遲疑地問道,“閣下聲音有些奇特,可是曾經壞了嗓子?”
我擦了眼淚,說:“我親人死于戰亂,因此哭壞了嗓子。我姓劉,是住在這附近的獵戶,那天在河邊看到停着一艘獨木舟,你躺在上面,我便将你帶了回來救治。”
他朝我稽首道:“多謝劉姑娘救命之恩了。”
我凝視着他,問道:“你是什麽人,從哪裏來?”
他卻說:“前塵往事,有些記不太清了。”
我又問:“你方才喊我玉娘,那人你可記得?”
他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是我曾經辜負了的人,如今我一人在這裏,恐怕她已遭逢不幸了……”
我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的,玉娘對他情深,若非身死,必定相随。
那我呢……
我在他心裏,又是什麽位置?
“你可還記得什麽親人朋友,我可代你尋找。”
你可還記得我……
他卻搖了搖頭說:“都不記得了,多謝劉姑娘了。”
我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說道:“我在你身上發現這條手帕,上面不知繡着什麽,一團火紅,不似公子之物。你可能想起來是誰的?”
他擡起手,摸索着抓住我手中的手帕,輕輕摸索着手帕上的繡紋,垂下了眼睑。
“雖想不起來,但隐約記得,必是重要之人……”他這般答我。
我笑了笑。
到底他覺得我是重要的,只是仍然忘記我罷了。
無論他是真的忘了,還是只是不想對陌生人言明,至少在他心裏,從來沒有想過去找我吧。
我端起碗說:“公子你睡了許多日,身體比較虛弱,先吃完這碗粥,再從長計議吧。”
在他将死之時,我心中曾說,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只要他活着,無論化作什麽我都願意。
如今,上天像是聽到了我的懇求,我如願以償了。
成為了他身邊的陌生人。
聞人非醒來之後,除了雙目失明,一切漸漸和正常人一樣,身體也複原健康。
我想應該是續命燈的原因,但是雙目失明……
也許是那夜倒了一盞續命燈,也許是其他原因,天意難測,我只有接受了。
他對于自己的失明竟是如此坦然的接受了,并且适應着。我以為,他醒來之後會回蜀國,但是他沒有。
我送了他一根拐杖,他經常走出去,在冰天雪地中獨自站着,不知道在想着什麽。這時候,我便在他身後靜靜看着,陪着他。
我問他:“你可是在想過去的事?”
他說:“怎麽也想不起來,便作罷了,順其自然吧。”
我說:“你不怕忘了什麽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嗎?”
他說:“如果真正重要,應該是不會忘了的。”
我抿着唇,沉默了下來。
他反問我:“聽姑娘這麽說,心中應該是有重要的人了。”
我說:“是,不過他死了。”
于是,他也沉默了。
我經常去集市打聽趙拓的消息,但是小地方消息總是不靈通,除非是一些特別重大的消息,否則很難打聽到一二。
聞人非醒來之後半個月,我把一個消息帶給了他。
“聽說蜀國亡了,蜀國國主開了城門,向魏國投降了。”
他沒有意外,只是“看”向遠方,有些悵然的模樣。
我說:“趙昀将軍戰死了。”
他睫毛一顫,垂下了眼睑。
趙昀死了,趙拓呢……
趙拓一定很難過,他還活着嗎……
我說:“黃圖霸業終究都成一抔黃土,勞力者,雙手長滿了繭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勞心者,不知道是否心上也長滿了繭子。”
他勾了勾唇角,轉頭“看”向我的方向。“姑娘說這話頗有深意,不似尋常獵戶。”
我心頭一跳。
他卻又道:“那日無意中碰到姑娘雙手,便知姑娘性情堅韌,生活不易,或許那些鑽營權術的上位者,反而不如勞動者擁有淳樸的大智慧。”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雙手。
粗糙,布滿了繭子和細碎的小傷口。
當年,我是極怕痛的,現在都已習慣了。手上的繭子和傷口卻不是什麽打獵所致,只是那日為了帶着他行走,雙手抓着藤條走了一日,後來洗衣做飯、砍柴挑水,寒冬水冷,手漸漸便成了這幅模樣。
我好就都沒握過筆了,好像也忘記了從前的日子,那些在蜀都的日子,都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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