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貨船上五分錢一顆的薄荷糖,連家境很差的小孩子都能吃到,偏偏母親不給他買,也不讓家裏照顧他的老嬷嬷給他買。那是家中再好的東西都有,偏偏他最想要的只是一顆薄荷糖。】
那個不愉快的老友會面後,苗桐很簡單地就忘記了。
對于她來說,瑞莎是跟羅佑寧談戀愛也好,跟什麽陳佑寧張佑寧李佑寧談戀愛都好,都不關她的事。
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哪裏還有空閑去摻和別人地感情生活呢?
卓月懷孕後期患了 高血壓,臨近過年喬雲的手術排期反而滿了。雖然喬豆丁放假了,可畢竟是個半大孩子,自己還需要人照顧呢,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事。于是苗桐每天都帶着張阿姨煲了一整晚的湯去卓月家照顧她。
卓月不由得感嘆,這些徒弟一個個的都真沒白收,都是真的孝順。林樂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外地,可每日請安的電話從沒斷過,而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大堆的補品來師父家報到。
本來白白淨淨的小夥子臉蛋上凍了兩坨高原紅,皺巴巴地皲裂着,進門就捂着臉跟卓月撒嬌:“師父,你還有面膜嗎?就你上次用的那個外國牌子的,塗一次就五十塊錢的那個。”
“我那個太貴了,給你用太浪費,你回家時路過超市買兩片超市貨就行了。”
“師父你不疼我了!我還要保養好皮膚找個漂亮女朋友呢!”
卓月邊笑邊剝橘子給他吃:“上次追你追到青藏高原的那個還不行?”
林樂受不了地拍大腿:“師父你可饒了我吧,她哪是喜歡我啊,那根本就是個自戀狂。我是去工作的,人家非要我把她和藏羚羊拍張合照,還要拍出冰雪女神的氣質!”
卓月的八卦之心熊熊 起來:“那你拍了嗎?”
“拍了啊,不拍我還能活着去東北拍霧凇嗎?不過女神氣質沒有,女神經倒是妥妥的。”
看着他那臉避之不及的倒黴相,卓月很沒同情心地大笑。
林樂和苗桐将近一年沒見面,苗桐在國外進修,他為了拍到自然風光和動物的照片到處跑。兩人離開卓月家後,一起去附近商場下的咖啡店和咖啡,林樂點拿鐵,給苗桐點的康寶藍。
“還是你了解我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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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生和人生觀都濃縮在這一杯康寶藍裏了。espresso加奶油,極重的苦澀和極重的香甜。”
“哪有那麽文藝,不過是恰好喜好罷了。”苗桐說,“你倒是比以前更成熟穩重了。”
林樂調整着相機的光圈:“嘿,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也該有點男人的樣子了。”他舉起相機對着苗桐的臉,半垂的眼臉,清淡的笑意,被暴風雨洗禮後殘存的溫柔,“我好久沒拍你啦。現在我都不拍人了,風景很動物才真實。”
“人哪裏不真實?”
“人會欺騙。看動物的眼睛看多了,就不想看人了。”
“我反而覺得這種欺騙才真實,大多數人為了生活下去,都在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說自己不喜歡說的話,像變色龍那樣善于使用保護色。若是受了傷,還要笑着說:啊,好疼啊。這時別人會不輕不重地安慰你:時間會治療一切的。時間的确會讓傷口愈合,可恰恰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疼痛難忍。”
林樂又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她說話時眼睛裏有光,背景是落地玻璃外的車河,層層疊疊的光源落在她的臉上,輕柔如蜻蜓那半透明的羽翼。
“你是不怕疼的勇士。照片我處理好後傳給你。”林樂從來都說不過她,他并不善于思考和總結,他找苗桐是因為其他事,寒暄過後言歸正題,“小桐,我有個工作你有興趣沒,我和朋友在籌備一部人文紀錄片,記錄得了阿茲海默症的老年人的生活的。我可以去采訪,然後把錄音從網上傳給你。”
雖然今天卓月又提了一次,但是苗桐已經是兩進兩出,上次離開就沒打算再回去了。所以時間倒是有,題材也是她感興趣的,更何況又是和林樂一起工作。
不過苗桐不習慣草率地決定一件事,點頭道:“好吧,我回去想想再答複你。”
林樂也清楚苗桐的行事風格,沒什麽意見:“行,那我等你電話。”
兩人又聊了會兒攝影的事,一直到了十點多,司機小莫在門口等着抽了半盒煙,苗桐才出來。
回家的路上小莫跟她說:“先生今天發了很大的脾氣,也不知道是跟誰。”
苗桐遲鈍地“啊”了一聲,實在想不起白惜言能對誰發脾氣,他每天修身養性,還聘了個太極劍的冠軍每日學太極劍。心想着莫不是她隐瞞的那件事,畢竟白惜言雖然足不出戶也有三頭六臂,知道了肯定又要生場氣,一下子心氣就有些 ,自言自語地說:“不會是被他知道了吧?”
小莫問:“知道什麽呀?”
苗桐沒聽進去,只在發愣,小莫問不出來也就默默開車了。
回到家白惜言果然還沒睡,客廳裏只開着一盞落地臺燈,夏生枕着他的腿睡着了,他一只手輕拍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閱讀電子書,耳朵裏插着耳機。
苗桐用冰涼的雙手捧着他的臉,讨好地親了一下:“夏生在這邊睡?”
“嗯,晚上哭鬧了一陣,說要等你,大姐就只能把他放這兒了。”白惜言把書放下,去給她暖手,看進她的眼睛,“大姐帶孩子也不容易。”
苗桐不接他的話茬:“我先去洗澡。”
本來大晚上喝了濃縮咖啡就不想睡,洗了澡又有心事更是精神百倍。擦着頭發出門,夏生已經被抱回卧室了,白惜言在吧臺那倒酒。
吧臺是一個魚缸,裏頭養着來回穿梭的美麗熱帶魚,水的波紋落在他的臉上搖動着,襯得他眉眼鮮活美麗,卻出奇地讓苗桐覺得安靜。
“怎麽還喝酒?”苗桐驚嘆道,“你一點都不像個盲人。”
“我本來就不是盲人……好了,就喝一點。”白惜言把另一杯摸索着給她推回去,“大晚上的林樂帶你去喝什麽咖啡。”
苗桐捏着紅酒杯的小 ,搖了搖,根本沒心思品酒,滿心都是小莫說他發脾氣的事。她觀察了幾下白惜言的臉色,怎麽看都是不冷不熱的,頓時更篤定了,小聲地問:“你都知道了?”
白惜言本來心裏想得是另一樁事,可他是多精明的人哪,聽苗桐這難得服軟的口氣就知道肯定是有事。他不留聲色地摸着她的脈絡,暧昧不明地“嗯”了一聲。
“其實是我自己覺得沒意思,帶我的那個教授跟學校有了些分歧,他現在已經被美國的一所常青藤院校聘請去了,我本來就是沖着他才去修那門課程的……我知道你怕我受委屈,本來是打算過了年再告訴你的,就是怕你瞎想生氣。”
白惜言越聽越清楚,這下把酒杯放下了,臉色也更加不好看:“你不回去讀書了?”
“嗯。”苗桐看着他的臉,有點兒傻,“你不知道?”
這下撞槍口上了。
白惜言敲了敲玻璃臺面,把簇擁在水面上搶食的孔雀魚驚得四處逃竄:“給我說清楚。”
苗桐張了張嘴,一時間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仰頭把紅酒喝了,又倒了半杯:“不提不行嗎?還不就是那些,別人說什麽都要聽的話,我還要不要活了呀。”
這是求饒了。
這瓶紅酒上次謝翎來鬧着要喝,白惜言都沒舍得給他開,若知道被苗桐牛嚼牡丹一樣地海飲不知道要怎樣心疼。不過她要喝,白惜言也不攔她,知道她不想跟他說這個話題。
苗桐喝得微醺,往玻璃臺面上一趴,從臺面上特意留的喂魚的小窟窿裏神了手指進去,任小魚們湊過來咬。
“惜言,我想把戶籍轉出去。”
白惜言想問為什麽,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的想法,來來回回地躊躇了半天,才摸着她的頭發說:“如果你想這麽做的話,就這麽做吧。”
即使苗桐不說,白惜言也有的是辦法知道,畢竟他養着劉錦之可不是吃白飯的。劉錦之做事一板一眼的,不過兩天就做了份正式的書面報告給他。
白惜言拿着那份報告,哭笑不得:“我又看不見,直接口述就行,你真肉麻。”
“你看不見,我可是要看的。”
劉錦之覺得老板每次都要 他,他才覺得肉麻呢。
不過內容與他想得差不多,不過是勾引助養人、使用手段入籍、破壞助養人家庭之類莫須有的罪名。白惜言聽得直皺眉,指使他的秘書把那幾頁紙湊到打火機前燒了扔到蓮花缸裏。
“挺詳細的,小桐去哪兒進修的事除了該知道的,還有誰打聽過?”
劉錦之說:“羅佑寧,還有趙家的老爺子。”
“羅佑寧雖然為難過小桐,不過從來不稀罕借別人的嘴。”
劉錦之也沒把這事跟羅佑寧扯在一起,把眼睛拿下來慢慢地擦幹淨:“對了,朱玉珂從國外修養回來了,聽說抑郁症治好了,還是回了電視臺工作,不過在做幕後的制作人,”
“還是要找個人盯着點,把這種神經病放出來難保不會舊病複發。”白惜言可不會有一點半點地同情她。他從來不小看女人,他可沒忘了那個看起來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發起瘋來綁架他兒子燒炭自殺的事。
“這個你放心。”劉錦之想得周到,“不過你可要防備你二姐又做些什麽頭腦發熱的事。她離婚後就回你們老家了,此前伺候過你母親的那個老管家一家人一直住在傭人住的偏院照顧房子,所以屋子倒是很好,就你們家那五岳朝天的馬頭牆是晚清時蓋的,風吹日曬都不太頂用了,你二姐又找人重新修葺了一遍。”
“修了也好,最好把祠堂也修一修,省得每次回去祭祖,大姐都要嫌不夠體面。”
跟劉錦之扯到一半,教白惜言太極劍的老師來了,是個濃眉大眼的壯姑娘。劉錦之看過她比賽的錄像帶,舞起陰柔的太極劍卻有虎虎生風之感,讓外國評委都“wow!wow!”地贊嘆個不停。
“你就不能等眼睛好了再學?”
白惜言“哼”一聲,表情說不出的傲嬌:“你管我?”
那姑娘見劉錦之也在,認出這是把自己找來的秘書,沖他點點頭便去院子裏熱身了。
劉錦之端着熱茶在門口看,白惜言雖看不到,但是當那姑娘說出一個什麽“并步點劍”“轉身回抽”的招數後,他就能做出和姑娘一樣的動作。
劉錦之覺得自己瞎操心,看了看時間,也到了幼兒園放學的時候了。
苗桐把林樂給的項目資料研究了一下,覺得這倒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工作,便打電話約了林樂去卓月家見面。
卓月打電話給苗桐說,想吃苦瓜。她的口味真是越發的奇怪了,前幾天還叫沈淨開車跑去郊區一個旮旯的地方買溫泉蛋。
度假村有個有機蔬菜大棚,冬天也能供應新鮮的蔬菜。大棚外冰天雪地,裏頭卻如炎夏般悶熱。
管理蔬菜大棚的周爺爺是個北方人,沒事就扛着鋤頭看天。可這個老頭是個臭脾氣不愛理人,聽苗桐說要苦瓜,渾濁的眼球翻了翻,“以前俺爺爺還活着的時候總說,這地裏的糧食和菜啊,都是看老天爺的臉色長活的,時令到了,該熟的自然就熟了,熟了人才能吃,等于人也是看老天爺給飯吃。現在人長本事了,冬天能種出夏天的菜,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瓜果吃。可未必是好事。”
苗桐只是笑,聽完他的唠叨,拿着苦瓜走了。
不過孕婦也只是眼饞,炒好放桌上只吃了兩口就被喬雲給推到一邊去了,苦瓜寒涼,他可不慣着她。
苗桐跟林樂聊了一整天紀錄片的事,又約了下一次和制片人見面的時間。
下午四五點鐘,張阿姨打電話問她回不回去吃飯,要是回去的話,記得去超市買點牛骨。
卓月家小區門口就有個家樂福,苗桐去超市時從下面走的扶梯上去,迎面看到了抱着紙袋站在往下運行的扶梯上的人。
這樣陰沉沉的大冬天她只套了件毛蓬蓬的大毛衣外套,人瘦了不少,兩頰微微凹陷,沒有什麽血色,肩微微塌着,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沉默。那種江南閨秀珠圓玉潤的風姿盡失,倒像極了編輯部裏那些瘦得見骨還吵着減肥的女記者。
在苗桐看到她的時候,她也看到了苗桐,像受到了驚吓似的,手中的紙袋掉到了扶梯上。面包、餅幹、雜七雜八的速食品、鮮亮的橙子順着扶梯往下滾,她低頭去撿,像個惶惶然的病人。
苗桐別過臉不忍再看。
白惜言和張阿姨從蔬菜大棚回來,看到苗桐蹲在院子裏用手撩着溫泉水玩,不知道在想什麽。
張阿姨說:“小姐回來啦,牛骨買了沒?”
“牛骨?”苗桐才恍惚着想起這件事,“忘記了。”
白惜言邊站在門口把滿是泥巴的靴子換下來,邊說:“讓小莫再去買一趟。”張阿姨應了一聲去打電話,白惜言沖她招手,“過來。”
苗桐過去拉着他的手進屋,外面天寒地凍的,她的臉凍得紮手。白惜言把她按在卧室的門上,使勁地吻她。可苗桐心不在焉的,攬住他在腰間貼着皮肉汲取溫暖的手:“惜言,我看到朱玉珂了。”
這一句話立刻讓白惜言緊張起來:“她找你?”
“不是,就在超市裏錯了個身。”想起她那模樣,苗桐不知道怎麽形容,“她看起來不太好。”
白惜言嘆氣:“不要同情她。”
“我只是在可憐她一個賭徒,血本無歸。”
“可憐可憐你自己吧,你現在能好到哪裏去?”白惜言說着說着就有點傷感,“我從前以為自己什麽事都能做到,沒想到還是封不住悠悠之口。”
“你只要愛我就好了。”
“就這樣?”
“不要讓我血本無歸。”
白惜言說不出話來,把臉埋在她的頸子那裏,深深嗅她身上的香味。
她的一切都是他喜歡的,就好像上帝給她量身定做的一樣,身高長相還有性格,她眼睛裏幹淨得近乎獻祭般的愛意,能将他溺斃。
失去了她才是血本無歸,可她從來都把自己看得太低。
自從苗桐說見過朱玉珂,白惜言就隐隐有種預感,覺得這事兒沒完。不過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他們還在一起,那麽以後也不會分開。他們誰離開誰都活不下去,早就認了。
年前的事情多,今年正好是父親過世十五年,江南濕冷,白惜言身體不好眼睛也不行不能回去,作為長女的白素是必須回去操辦忌日的。
這趟回去她沒帶走夏生,白素看出苗桐對夏生還是有點生疏,留下了讓他們培養感情,況且有保姆和張阿姨在,也不會有多麻煩。
夏生雖然黏着苗桐,但若苗桐不在家的話,他就開始到處找白素,一直問,大姑呢?
苗桐沒辦法,只能帶着他去卓月家,讓喬豆丁給她照看着。放假後洛雨也住到了卓月家,看到夏生也不冷不熱的,倒是夏生看到他就雙眼放光,張開手臂要他抱,脆生生地喊:舅!
洛雨雖然讨厭他,可也被他纏得沒脾氣,飯桌上也只能摟着他給他喂飯。連夏生他都照顧,可就是對着苗桐話少。
卓月一家都以為是上次洛雨在學校裏跟人打架,還連累了苗桐從國外回來,他一個大小夥子臉皮也薄,如今還下不來臺,私下還勸他說:你姐姐不會怪你的。
洛雨立刻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咬着牙說:我倒是希望她把我踢出家門。
隊伍不好帶啊。卓月真怕以後喬豆丁大了也叛逆,光是想着都頭疼。
眼看到了年底,憋了一冬天的雪都落下來了。
早上推開門,整個世界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新鮮的雪氣叫人心神愉悅。苗桐挽着白惜言去蔬菜大棚取蔬菜。大棚裏的菜不施農藥,以前白惜言眼睛好的時候,還會幫着周爺爺拔草捉蟲。
周爺爺看着不停往下落的雪,很高興地說:“冬天不蓋雪被子,麥子就長得不好。這下好啦,瑞雪兆豐年。”
苗桐可不喜歡這麽大的雪,以前在社裏總能接到熱線電話說哪裏又因為下雪出了事故。她邊把嫩生生的小白菜往袋子裏塞,邊下意識地搭話:“你兒子媳婦兒不都在城裏不種地了嗎?”
周爺爺用鋤頭挖了挖地面,瞪着眼對她說:“地裏收成不好鬧饑荒的話,咱們在城裏吃什麽?什麽都不懂的女娃子。”
“你都快八十歲啦,不要總是瞪人啦。”
周爺爺又瞪了她一眼,轉頭跟白惜言說話去了——他們倒是成了忘年交。
臨走時犟老頭又提了個方便袋給她,苗桐打開一看是剝好的花生,老頭又瞪她:“拿回去,鄉下侄子送來的。”
“哦,謝謝周爺爺。”
“不用謝,又不是給你吃的。”
苗桐哭笑不得,真是個老小孩。
從蔬菜大棚到小院門口,要經過長長的木棧道,而在棧道上能看到遠處湮沒在雪中的城市,還有越來越大不肯停歇的鵝毛大雪。
苗桐有點兒冷,可只要這個人在她身邊,她的心就莫名發熱。
“雪景很沒嗎?”
“很美,過了年就趕緊做手術吧。”
“好。”
他沾了雪的睫毛長長地垂下來,眼底空無,卻有她,都是沉沉的溫柔和歡喜。
剛到門口就看到不怎麽寬的路上停着一輛車,幾乎把路堵死。這條小路只有一輛車的寬度,都不能轉彎,只能倒車去,連小莫都不會把車開到這裏來。
苗桐皺了皺眉:“家裏來客人了嗎,怎麽把車停到別人家門口?”
白惜言想了想,這麽嚣張的訪客他還找不出第二個,随口答:“你見過的。”
進了屋,苗桐往客廳裏一望,沙發上坐着個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铄老人,他帶的大約是秘書一樣的人規矩地站在旁邊。可不是見過一次嗎,正是當初為了朱玉珂的婚事上門來的趙老爺子。
苗桐只看了一眼,低下頭幫白惜言換鞋。
屋子裏沒人說話,白惜言由着苗桐伺候自己脫外套圍巾,而後也不用人扶,雖然緩慢卻篤定地繞過障礙物走到沙發前。
“老爺子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叫老爺子等我一個晚輩,簡直是太失禮了。”
趙老爺子拄着虎頭拐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大會兒了,端着茶抿了抿:“我這個老頭子不請自來,失禮的是我啊。你做了手術我就該來看你了,可我老了,去哪都給人添麻煩。你的眼睛怎麽樣了?”
他做手術都半年多了,而且還是在上海做的,老頭子都沒去看一眼。如今也絕口不提白敏離婚的事,要知道他跟找老爺子之前關系融洽也是建立在白敏是趙家媳婦的關系上。況且老爺子因為朱玉珂的事早就恨上了白家,他現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
“我很好,多謝挂念。”
“我們這種交情說話還用這麽客氣?”
“應該的。”白惜言油鹽不進,更談不上熱絡,“老爺子可是忙人哪,怎麽有空到我這來了?”
趙老爺子哪能聽不出白惜言的冷淡,不過也不在意:“我是來看苒苒的,我本來打算讓她在國外好好休養的,可這孩子非要從國外回來工作,說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站起來。你和苒苒的事原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未婚生子這種事放在我們那時候那可是要浸豬籠的啊。雖然現在社會開化了,可鬧得那麽難看,以後要找個門當戶對的怕是難了。這孩子打小就乖巧懂事,受了委屈也不吭聲,我就算進了棺材也不放心她。”
他怎麽不提他那乖巧懂事的外孫女差點害死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的事呢?
白惜言還是笑,美麗的眼似乎在閃光,慢悠悠地說:“她是個成年人了,自己做什麽還不清楚嗎?老爺子也不用總操心了,年紀大了享點清福才是。”
“她要是清楚自己做什麽就好咯,她從小就跟她表嫂感情好,總說她表嫂待她好。外人怎麽防都好防,沒想到最防不住的就是親近的人哪。”
“是啊,這次我跟老爺子想到一塊去了。我以前也想啊,我親姐姐還真能害我嗎?可我差點就被我親姐姐逼得要死啊。當時我就想,到底我是不是她親弟弟呢,怎麽總一心向着個外家的表妹呢?”白惜言撫了撫額,繼續笑,”我的後半輩子差點都被毀啦。”
二人說話聽起來和氣,可是你來我往夾槍帶棒的,叫旁聽的人實在難受。若是仔細看就能發現趙老爺子的手在發抖,那是氣得。
白惜言聽他半天不講話,怕他中風,又重新招呼他:“這茶不合老爺子的口味吧?還是換一樣吧。小桐,把我書房裏的金駿眉拿來。”
苗桐也只能去換了一壺茶,趙老爺子盯着她的臉:“四小姐不是在國外進修嗎?”
“回來過年。”苗桐說,“請喝茶。”
趙老爺子臉色沉沉的,呵笑:“四小姐看起來倒是精神氣色都很好。人不管用了什麽手段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就會不畏流言蜚語。以四小姐的氣度适合做生意啊。對了,源生的股份有不少轉到四小姐名下了吧?”
苗桐看着他:“您要收購我手中的股份嗎?我可以便宜些賣給你,但是我手中真的不多。”
趙老爺子一下子噎住了,冷着臉看她。
“我說真的,您考慮一下。”苗桐轉頭問白惜言,“我賣掉可以吧?”
白惜言點點頭,縱容地拍拍她的手,笑道:“可以,我剩的也不多,你把我的那份也賣掉都可以。”
那秘書都瞪圓了眼睛有些激動似的,趙老爺子卻恨不得一手杖将面前的兩個人打死。
白惜言想着,這樣下去真的會把老頭子氣出中風來,收斂了些回歸正題:“無論如何苒苒也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孩子,她一時糊塗的事我們也理解,我二姐也為她自己的作為賠掉了婚姻。老爺子是個明事理的,我敬老爺子,老爺子也理解一下我的難處,大家都過好各自的日子,誰會想着找不舒坦呢?”
趙老爺子也不拐彎抹角了,冷笑:“可憐我外孫女想好好生活,可她現在受不了半分刺激。既然你不能娶她,就帶着你這個妹妹和兒子永遠不要出現在她面前!”
這事白惜言已經猜到了,前幾天苗桐遇到朱玉珂以後,朱玉珂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劉錦之查了一下出入她住所的人是個心理醫生。
他知道趙老爺子是個護犢子的,什麽都要扣在他們頭上。
“呵,我們從來都是躲都躲不及呢。老爺子這麽說不覺得有點欺負人了?”白惜言沒什麽耐心,心裏罵着,倚老賣老的老東西,“小桐進修的學校所有中國留學生的電子郵箱裏都收到了《名媛圈》的當期視頻。可惜呢,你的人手腳沒那麽幹淨,只要找個有經驗的黑客查一下就能找到ip地址。”
趙老爺子一拄拐杖,回頭問:“真的?”
秘書低着頭不說話。
“荒唐!”趙老爺子又罵,“真是蠢貨!”
白惜言不管他認不認,只說:“老爺子也給我們一條生路吧。”
趙老爺子被人扒下了臉皮,原本想說的話如今也提不出來了。說了聲“告辭”就走了。苗桐扒在窗戶看到車從門口開走,白惜言 眉心問:“走了?”
“走了。”
“老東西還以為是他年輕的時候呢,誰都要聽他的。”
“你怎麽知道他要來?好像你一點都不驚訝似的。”
“錦之有派人盯着朱玉珂,怕是她的抑郁症并沒完全治好,時好時壞,遇到了你就複發了。”
這可不是苗桐能控制的事,她說:“你說得對,她外公應該把她帶回上海趙家。”
“哪有那麽容易?趙家的人又不是省油的燈,下面的小輩不知有多少看不慣她一個外家人受老爺子照顧疼愛呢。現在她出了這種事,難免有落井下石的,恨不得她瘋了才好。這關系到老東西百年之後的遺産繼承問題呢。”
“那你呢?”
“什麽?”
“你用青春和健康換來的繁榮的源生王國,這樣輕易地放手,甚至連僅剩的股份都願意賣掉,真的甘心嗎?”
白惜言沒有立刻回答她這個問題,他看不到苗桐問這句話時臉上是什麽表情。源生的存在使苗桐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而他又重新撐起她整個人生。是是非非恩愛情仇已經無法計較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們誰都離不開誰了。
每個人磕磕絆絆地長大,身上難免有大大小小的傷疤,即使帶着遺憾,也要坦然面對接受走完一生。
他突然想起剛記事的時候,那時還住在水鄉的老家,門前的河邊總有撐船的貨郎經過。他幼時嗜甜,滿口的蛀牙,貨船上五分錢一顆的薄荷糖,連家境很差的小孩子都能吃到,偏偏母親不給他買,也不讓家裏照顧他的老嬷嬷買。那時家中再好的東西都有,偏偏他最想要的只是一塊薄荷糖。
後來他從父親手中接下源生,那時祖父最重要的遺産,他拼盡了所有力氣去重建那個搖搖欲墜的王國,只為了讓外人看一看他們白家沒有那麽容易垮。而如今的源生,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塊溶化的過期薄荷糖。
“有什麽不甘心的,不過是以前得不到的東西,現在不想要了。”白惜言十指交叉雙肘撐在單人沙發兩側,認真地說:“現在我有更想要的東西,想要奮鬥一輩子的事業。”
苗桐愕然,屋中沒有開燈,沉沉的灰暗的屋中,他的面容比大雪還要潔白莊重。
好半天苗桐才打破沉默,無奈地吐出兩個字:“昏君。”
北方過小年是臘月二十三,南方則晚一天。
劉錦之的父母去了鄉下老家過年,家裏只剩下他和兒子劉念,于是一起來白家過。張阿姨為了晚上的餃子宴忙活了一整天,每年包的餃子都要吃好久,風俗是“年年有餘”,根本不用擔心不夠吃。
天剛擦黑就聽到起伏的爆竹聲,張阿姨下餃子時,劉錦之在院子裏放鞭炮,劉念不怕響,把弟弟的耳朵捂得緊緊的。
白惜言聽到又是夏生興奮得像只小鴨子般嘎嘎的叫聲,竟也不覺得煩。
看他把耳機拔掉,苗桐邊擺餐具邊問:“嫌吵嗎?”
“不吵。”白惜言把電子書放到一邊,“我餓了。”
“馬上就熟了。”苗桐憂心忡忡的,雖說不是個大手術,但只要是手術就不會有百分之百的安全,“過了年就早點把手術做了吧?”
“怎麽跟祥林嫂似的?這句話你都說了不下一百遍了。”
苗桐在他的額頭上輕拍了一下,白惜言笑罵她沒大沒小。這時座機電話響了,是白素從老家打來的,白惜言接起來詢問了些老家祭祖的事。
老家祭祖很講究,大戶人家要在除夕下午舉行祭祖的儀式,有專門的司儀讀祭文,供桌上祭食的種類繁雜,每個種類的擺放位置都不同。家中老少按照輩分逐一磕頭敬酒,還要有鑼鼓舞獅的班子來熱鬧一下,才算正式的祭祀結束。
白惜言記得很小的時候,家中祭祖,鑼鼓舞獅的一來,家中的院裏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小孩子大多是沖着祭食來的,等祭祀一結束,供桌上的祭品就可以随便拿來吃。迷信的說法是小孩子吃了祭品,一年都不招災禍。
聽着白素說明日的準備,白惜言只覺得親切,還笑她:“你小時候最讨厭祭祀時來很多小孩了。”
白素笑道:“你二姐不是更兇嗎?她是直接趕人的……對了,這次多虧了你二姐……”
白惜言打斷她:“阿姨喊我吃飯了,先就這樣吧。”不等白素再說話,他就挂了電話,身邊貼着話筒偷聽的苗桐嘆氣:“你是驢子嗎,聽到一句不愛聽的話就尥蹶子。”
白惜言這次略使勁拍了她的臉一下,笑笑的:“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昏君!”
打完電話餃子也煮熟了,劉錦之帶着兩孩子去洗手吃飯。白惜言挽着高灰色襯衣的袖子,漂亮的手指撚着餃子的邊兒由着苗桐指揮着蘸醋吃。劉念學着白惜言的樣子蘸醋喂給弟弟吃,酸的夏生白 的小臉皺成個小老頭似的,惹得張阿姨笑得前仰後合,一整晚都是其樂融融的。
送走了劉錦之父子,張阿姨也抱着玩累了睡着的夏生去隔壁交給保姆帶去睡覺,家裏便只剩下他們兩人。苗桐拿了酒,到院中泡溫泉,酒不醉人人自醉,抱着白惜言的腰不停地蹭他的肩,就像來人間魅惑男子的狐貍。
他們很久沒親熱了。黑暗中白惜言細細 她,喝醉了的苗桐非常誠實可愛,情動時臉紅的像個可以咬一口的熟透的蘋果,眼中總帶着點驚恐和無辜,很容易就能激起他的施虐欲。可惜他什麽都看不見,在她耳邊模糊地嘆氣:“過了年我就馬上去做手術。”
苗桐帶着醉意吃吃笑:“你才是祥林嫂,有一百遍啦。”
白惜言呼吸不穩,愛極了她軟糯的氣息,不知輕重地 她的頸子:“說你沒大沒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