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成為家犬的第五天
“手放下。”穆博延皺了皺眉,對他逃避的行為非常不滿意。
但于楠似乎受到了驚吓,幾乎全身都軟了,喘息急切又混亂,緊繃的身軀飽含了驚慌和恐懼。他頭腦麻木地消化對方的話,手臂在順從的本能下稍有下落趨勢,可又很快因難堪而重新遮回,來回幾次,終于在被抓住手腕時露出了那張滿是濕痕的臉。
穆博延注意到旗袍領口都暈開了一片水漬,于楠眼睛緊閉着,情緒明顯還沒冷靜下來,哪怕現在忍住了不哭,氣卻像喘不上來了一樣,身體顫抖得都無法令人忽視。他沉默了幾秒,安撫般摩挲了兩下對方的皮膚,“不是能做到嗎?接下來把眼睛睜開,看着我。”
于楠想起剛才看見的那雙眼睛,那種像是要被啃到連骨頭都不剩下的危險感又讓他抽了下腿。但他還是無法抗力地睜開了眼,用浸滿霧氣的雙眸看向面前剛欺負過他的Alpha,用小到微乎其微的氣音哀求,“好髒……我會看着您的,但您能不能別看我?”
“還嫌棄上了?”穆博延掃了眼兩人相挨的地方,那兒的确一片狼藉,衣服變得又皺又黏,什麽液體都沾了一通。
于楠倉促慌亂地想去捂他眼睛。太可怕了……想起剛才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他依舊面上一陣滾燙。不管怎麽說後果都足夠羞恥,雖然他早就被穆博延看遍了醜态,但真當這一幕展現在對方面前,非但沒有讓他半點興奮,還會讓他産生自我懷疑。
如果只是主人的話,他還是會無動于衷地将一切都認做是理所當然。但穆博延不一樣,這是他喜歡的人。他本能力所能及地取悅這個人,卻無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十分在意穆博延對他的看法,生怕會因為一點細小的瑕疵而遭到厭惡。
“……有點。”于楠好一會兒才回話。他看着那片亂七八糟的污漬,目光仿佛穿透布料看向了更深遠的地方,嘴裏重複着:“好髒。”
他媽媽過去這麽說過他。
那時于弘盛已經将出軌與私生子搬上了明面,媽媽精神也越來越不正常,還産生了非常典型的自我病恥感。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卻私下裏偷偷停藥,導致病情時好時壞,來回往複。
被标記過後的Omega如果沒有Alpha的定期安撫,身心都會出現問題,像是一座大樓先腐爛一個角,随後在日益增多的裂隙下轟然倒塌。而作為一個十分傳統的妻子,他的媽媽很在乎丈夫的想法,整個人的思想和行為都被綁架了。她知道“不正常”會令她被丈夫嫌棄,尤其是當時她遭到了來自很多人的歧視,便更容易從中受到影響。
她逐漸喪失自尊,長時間陷入恐慌,羞愧且認為自己有罪,因為畏懼別人的視線和逃避而整日将自己關在房間裏,就連飯也不願意吃。她避免并拒絕和于楠見面,因為擔心自己的疾病會給自己的孩子造成影響。但兩人就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算一方有意拉開距離,也無法讓百分之百的幾率降為零。
在某天于楠剛沾着一身污漬回家後,碰巧與剛從花園回卧室的母親碰上了。半個月沒見她就瘦得不成人形,凹陷的臉頰早已沒了往日的端莊與美麗,原本合身的睡裙松垮得像搭在竹竿似的衣架。
——楠楠?你這孩子,跑哪兒玩一趟折騰成這樣……我讓阿姨給你放熱水,快點回房間洗個澡,再換身幹淨衣服。把鞋子脫了光腳進來,會有人拖地的……不,等等……你怎麽會把自己搞成這麽髒……離我遠點,別過來……別靠過來!他會怪我的,他一定會怪我的!地上都是你的腳印,他回來會看到的!好髒,滾,你給我滾!!
她在複古典雅的樓梯上看着自己的兒子,眼神溫柔又憂慮,可話到一半便不能控制情緒的爆發,近乎瘋癫地抓扯起頭發。夾雜着怒意的刺耳尖叫讓于楠恍惚覺得耳膜被掀破了開來,只能愣怔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傭人一邊哎呦一邊半拖半拽着母親往卧室裏走,連想說什麽話都忘了。
直到“嘭”的關門聲從樓上響起,他才在震蕩聲中清醒,想解釋又無能為力,因為他知道無論說什麽也不會被聽進。
遭受疾病纏身的母親在無邊的恐慌中尋找自己被遺棄的答案,會毫無由來地責怪身邊的任何人或物品,就連兩根筷子沒有擺放整齊的小事都能成為她發火的理由。難以溝通和不可理喻成了她的代名詞,只有于弘盛有讓她看病吃藥的能耐,哪怕只是不費口舌、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都有可能改寫她的命運,偏偏她的丈夫不屑于救她。
“你髒還是我髒?”穆博延拉着他的手腕,逗弄般引他去摸自己腿上的濕漬,“我現在可是跟你一樣。有會嫌自己主人的小狗嗎?”
“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于楠趕緊搖頭,抖得更厲害了。他胡亂用掌心去擦拭眼底那條被自己染髒的西褲,手邊沒有紙巾,他便将糊作一團的液體往自己身上塗,顫着嗓子道:“是我、我沒有好好聽話,沒有做到您的要求……您罰我吧,能不能別不要我?”
“停。”穆博延終于察覺到于楠不大對勁,剛放松下的眉頭再次蹙起,“我不記得我說過不要你的話,你怎麽了?在生氣?”
“……沒有,我不會生您的氣。”
于楠盯着地板,看上去罕見的消沉。
“那是什麽原因導致你将昨天說過的話今天就忘了幹淨?”穆博延捏着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來,“從剛才到現在你已經犯了不少錯誤。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考慮要不要繼續向我隐瞞你的想法,當然,我不會逼迫你說不願說的事,并且我保證不會因此将你丢棄,但我會改變對待你的方式。”
他之所以對于楠保留了溫柔與體貼,帶出門也好,準備禮物也罷,無非是想回應對方的期待,他認為于楠值得他花心思。但如果出現任何讓他感到“不值”的情況,那麽他也會果斷地收回付出,他的時間很寶貴,他不願浪費在沒必要的人身上。
“我……”于楠愣怔地聽他說着,瞬間為後半段話而慌了神。他下意識回握住穆博延扣着他的那只手,穆博延并未抽離,卻也不再用不容抗拒的力道抓緊他,似是将去留随意的态度擺上了明面。
三分鐘能做什麽事呢?怕是連思緒都理不順。明明才接了吻,兩人間的氣氛卻前所未有地僵硬。穆博延稍稍斂起了雙眼中暗藏的淡漠,向後拉開了與于楠之間的距離,便看見那雙眼睛濕漉漉的,眼眶也憋得通紅。他被這副不敢怒又不敢言的小模樣弄得有些心疼,但并不會因此就生出放過對方的想法,問題得不到解決就會凝成一個疙瘩,終而惡化成瘤,釀成誰都不想看到的後果。
所以必須及時處理。
他不再言語,只等待着對方的答複。直到口袋裏的手機接連響了好幾聲,于楠總算松懈了肩上的力道,小聲地和他說了對不起。
“我的媽媽……她很介意我這幅樣子。”于楠深吸一口氣,将接下來的話補充完整,“有一回我掉進了下水溝,身上髒兮兮的,不知道都沾了什麽,聞起來又臭又馊。那段時間她的情緒很不好,所以看見我後就說了我幾句,讓我離她遠一些。”
穆博延隔了兩秒,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于楠記得很清楚,“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我妹妹那時候還在上四年級,她的老師要求準備一個摘抄本寫暑假作業,就來找我讓我帶她去商店,但是回來的路上她突然伸手推了我。我不想說我媽媽的不好,因為她只是生病了而已,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嗯,你接着說。”
“當時被她推下去後……”于楠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帶着點犯了錯的緊張,聲若蚊蠅,“我把她也拉下來了。”
穆博延挑了下眉,看不出意外與否,“你是說你把你妹妹拉進了水溝?”
“是的。”于楠舔了舔嘴唇,“後來她哭着和我回了家,反正買的本子也髒了,我也順手扔進了垃圾桶。”
穆博延想起于楠之前提起“父親”時的冷淡和排斥,又想到他住豪宅卻省錢買最便宜的車票,心中稍微有了點猜測,“她為什麽那麽做?”
“應該是因為我考上了比較好的初中?”于楠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于槿記事以後,他們之間的梁子也就慢慢積多了,小打小鬧早就是常事,不過那麽嚴重動手還是第一回 。他見穆博延并不為他欺負小孩而感到不妥,松口氣後偏了偏頭,向對方露出右側的耳朵,“您可能沒注意到過,我這裏有一道疤,所以我兩邊的頭發留得比較長。”
那道疤就在耳垂上方,一半埋沒進耳廓裏,随着歲月的消磨輕易難以發現。于楠若是不提,穆博延也不會發現。他仔細看了才發現疤痕不長,口子卻很深,被割開時必定出了很多血。他只伸手一碰,于楠便溫順地貼上了他的手心。
“怎麽弄的?”
“模拟考的時候沒考好。”于楠坦言,“我有一段時間成績下滑得厲害,數學最低考過四十多。我不想為自己開脫,無法集中注意力學習是我的問題。我的班主任并沒有放棄我,她很認真地聯系了我的家長,希望他們能起督促作用。我的父親說了幾句就回公司去忙別的事了,但我媽媽卻因此發病了。”
他期間抽了一口氣,手指也不禁多用了點力。當年發生的事仿佛歷歷在目,就算他再佯裝堅強,也無法面對一個完全失控的母親。
穆博延聲音放柔了些,他包裹住于楠發冷的那只手,“慢慢說。”
“嗯……謝謝您,不過我不礙事的。”于楠還惦記着他在生自己氣的事,不敢做出其他親近的行為,“那天晚上家裏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在。吃飯到一半,她忽然摔了碗,指着我罵我沒用,說要是生下來是個Alpha就好了,至少Alpha還能輔佐父親的工作,而Omega卻什麽都做不了。我第一次看她發那麽大的脾氣,說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被父親責怪。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沒一會兒又反複地和我道歉,說不是我的錯,都是她的問題,她沒有用,沒辦法為我把‘爸爸’搶回來。”
他原本還以為只要按照醫生叮囑,媽媽一定會好起來。但他不知道人在精神失常下究竟會想什麽事,也不知道牛角尖究竟能鑽到多麽深的程度。
“這道疤就是那天晚上留下的。”于楠離開了他的手心,“我因為被她說了一通,所以回房間後一直在寫題。等淩晨下樓去倒水喝時,發現廚房裏蹲了一個人。”
穆博延眉頭擰得更深。他像是猜到了什麽,在短暫的停頓後,他聽到于楠說:“我媽媽在掏被傭人掃進垃圾桶的碗碎片。她用那些碎片割自己的手腕,地上流得全是血。我以為她有在好轉了……但實際上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
對父親冷血的失望,對失去媽媽的悔恨,這些都是他為發洩壓力而尋找出口的理由。如果沒有選擇入圈,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變成一個喪氣且充滿戾氣的人,有可能自暴自棄、變本加厲,成為類似于他父親一樣令人憎惡的存在。但是他又時刻記得他媽媽清醒時和他說過的話——楠楠,不要對我感到抱歉。
——你沒有傷害我,不要對媽媽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媽媽。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也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你,媽媽會保佑你遇到最好的那個人,不會成為媽媽的樣子。
哪怕他被無力感和緊逼的絕望助燃着心中的火苗,他也強迫自己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他并沒有感受到太多來自家庭的溫暖,所以他渴望有個人可以接納他、疼愛他。直到遇到穆博延,他發現他能夠更好地克制住自己的行為舉止,那些壓力都會被暫時忘卻,穆博延對他來說是太過特殊的存在,他喜歡并享受和對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先生,我……”說了這麽一通,于楠又開始後怕了。他只顧着講自己的事情,卻沒有考慮穆博延願不願意聽這些糟心事,沒人會喜歡接收負面情緒。他磕巴着解釋:“我不是讓您同情我,我只是想說,就是,我剛才失态了。我并不是在生您的氣,只是怕我變得這麽髒,您會覺得很難看。”
就像他媽媽生病時說的那些話一樣,讓他也離遠一點。
“正如您剛才所說,我可能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他看着穆博延的眼睛,“如果讓您感到不滿意了,您千萬不要放着我不管。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和我講道理,教導我,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聽的……可以嗎,先生?”
“我難道沒這麽做?”穆博延似笑非笑,“不逼你一下都不願和我說清楚。”
于楠自知理虧,垂頭道歉,“對不起。”
“失禁讓你覺得難堪嗎?”穆博延問:“或者是羞恥?”
于楠點頭承認,“都有……以後不會了,我向您保證。”
“知道羞恥不是什麽壞事,而且你沒有問過我,怎麽就确定我不會覺得很漂亮?”穆博延扣住他的腰,将他轉向旁邊的試衣鏡。鏡中映照出兩人緊靠在一起的模樣,其中高大的Alpha向前貼到了Omega的耳旁,沿着傷疤走過的聲音像是一道冗長的嘆息,“小狗,有句話我必須告訴你。你能堅持成為現在的你,已經做得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