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外邊清脆鳥鳴, 再是夏日裏蟬叫的蟬叫,都在這一池清水裏震動不安,撕碎表面的寂靜, 攪得稀碎。
公道麽?
她覺得李筠不像個皇帝。蘇塘眉梢的光亮柔軟清潤, 她想或許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是這個模樣。只是斂去了鋒芒, 收去了玩心, 一切都是為了權衡, 太後在教他,作為皇帝該怎麽做, 告訴他不該為了自己的本心肆意妄為,告訴他不能有旁人多的感情, 身處高位, 身上該擔的起這責任,抗得住這天下。
他手上的棋子要多,棋盤要大, 要看的穿每一件事, 要明白這些人、這些事該怎麽解決,怎麽運用, 怎麽抛棄。
那個假山石後抱着貓兒晃着搖椅悠閑的少年像是早就消失了,像是團着的霧,美好的時候想讓人一探究竟, 真的散開卻什麽都不剩。
但他依舊是他。他不像個皇帝。
他有私心, 會包庇,會為了心裏那麽一點念想給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溫柔, 他甚至會做這麽瘋狂的事。
可他又很矛盾,他明白善惡知曉真相,他會把所有的一切藏在心裏, 忍耐再忍耐,直到觸及自己的底線,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又只剩私情。
身處那處鎏金鍛造的皇座的人,他無比尊貴,身下是萬裏江山,跪着的是才幹忠臣,他在可望不可及的高度,卻也被一雙雙眼睛看着,一舉一動,笑不能笑,鬧不能鬧……
“喂。”淳嫔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又出神了。”
她有些不高興。
“我在想……”蘇塘如實說:“皇上要怎麽解決。”
“皇上要淑妃親手安放賢妃那胎兒的牌位入皇子陵,披麻吃齋,日日去寒露寺誦經祈福!”
“噗!”蘇塘哽了一下。
寒露寺,莊太妃?
淑妃要是去了不是直接玩完?她撺掇着秦家助她,一朝馬失前蹄,莊太妃怕皇上惦記秦家不堪,必定與淑妃劃清界限,甚至心裏記恨不已。淑妃去了那就是龍潭虎穴,說不定活生生葬送後半輩子,再無翻身的可能。
再說親手送胎死腹中的皇子入陵,這本就不合規矩,她一個手握六宮之權的妃子,不說旁的,就那張臉都丢到地面上,深深的被人踩幾腳再唾棄嘲諷,對這些人來說,名聲可比命都重要,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
看來淑妃這麽一番作為确實惹到皇上,正好他又借着秦家的名義敲打賢妃。
“我是聽說,賢妃都不能生了,你說皇上能不氣嗎?”
不。
蘇塘突然捏緊了手心,不是的,她因為擔心賢妃這一胎,特意探聽了消息,說只是流産了,并不是往後都不會懷。
淑妃沒有對她動手。
“淑妃手段也太過毒,要我看皇上這麽做沒什麽錯處。她那個爹在乾午宮外跪了一宿都沒用,皇上是鐵了心要嚴懲淑妃。”淳嫔掩唇。
“太後呢?”蘇塘突然問。
提到淑妃的父親,蘇塘的心跟着緊了緊,朝廷正是用人的時候,江南一案結束,流放的流放斬首的斬首,但剩下的爛攤子必須有人解決。
淑妃此次遇難,難保這人就不好用了,太後一時半會沒動淑妃,想必也有這個理由。
可李筠這麽做,太後會怎麽想。
“剛剛來的時候聽了句,太後喚了他去。”
蘇塘輕顫了手,她突然明白那日為何李筠要給她一串佛珠了,他目空一切,一直以來做的是那個操縱後局的人,他什麽都明白,看似包容仁慈明辨是非,可什麽是對是錯?
利益是對,權衡是對,真理是錯,情感是錯。
他給了她佛珠,看她善良也因她善良,所以決定不再忍,不再想那麽多顧及那麽多……
可他放手一搏,太後又會怎麽震怒?
蘇塘記得,他很在乎太後,他所有的孩子身上都流着他的血脈,或乖巧或野蠻,可無一例外的要母親的疼惜。
太後會對他失望。
蘇塘突然站起身,淳嫔一驚,“幹什麽呀,你中邪了?”
“我有些事。”
淳嫔神色一冷,過會漫不經心地問:“是要去見皇上?”
“或許吧,我擔心。”蘇塘開了慈寧宮的技能,轉身對她道:“我做了些糕點,你喜歡盡可帶走,麻煩你來給我傳消息。”
“哎......”
—
永寧宮
太後臉色很不好看,又咳了幾聲,馮嬷嬷輕輕拍她的後背,又見她眉目泛凜然,很是叫人心頭發沉。
面前的皇上只是低垂着眉眼,并無什麽反應。
“是哀家平日太信你了,話說清楚自己卻亂了陣腳,完全不把平日裏的穩重刻在骨子裏,那日言語怕是彎了你的道,叫你一意孤行到了底,哀家重病之中還要将你喚過來,難不成還要哀家手把手教你怎麽做麽?!”
她一手重拍底下的木桌,顯然是氣急攻心,又咳了幾聲。
“兒子明白您的意思。”李筠冷靜道:“可兒子不覺得由着事情發生是對的,她們有錯就該罰。”
“有錯?”太後冷笑:“什麽錯?淑妃在宮裏做了多少錯事,你哪一件重罰,偏生在這事上這半模樣,莫說她一個不痛不癢的中丞父親算什麽,宮裏兩位高位嫔妃,你叫她們生了錯,誰來看顧後宮?你當這外邊的群臣是癡貨,精心把女兒當皇後養,來年又來一次如今光景?”
“皇帝,你不小了,後位空置後宮凋零,你心裏知道宮裏的争鬥是不會少的,何必為了這些辯那些真真假假,只要中用才是最好的。”
李筠突然開口:“母後,朕往日也同您一樣,記着該信的忘記不該信的,可現如今,只覺得該是如何就是如何,她是對的便是對的,她是錯的便是錯的。”
“當年聶氏進冷宮時,你怎麽如何都不肯信她對旁人下了毒手呢?”太後覺得冷嘲出聲。
聶氏……
那個從小便對他很溫柔的女子,唯一一次見到她的不堪是在冷宮前,看她被撕扯拖入,滿身污濁。可她卻笑的很大聲,像是釋放般的瘋笑。
後來李筠查過聶氏當年為何要害貴妃,聶氏出生寒門,因為長得一副美貌的模樣入了內宮,她父親嗜酒成性,經常毆打聶氏的母親,盡管聶氏幾次三番送東西出宮補貼家用,可她的父親卻依舊死性不改。
他便拜托了當時朝她拋橄榄枝的貴妃照顧,并願意為她所用,可哪知幾年後母親身亡,她覺得不對勁後費勁力氣查出實情,原來是貴妃的哥哥借着照看的名義屢屢侮辱于聶母,并以女兒在宮中受貴妃眷顧為由,她不從便要叫聶氏在宮中不得安寧。
聶母忍氣吞生,在外要受旁人侮辱,回到家還要受夫君毒打,外人說她不知廉恥賤皮子,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自盡于房梁之上。
聶氏心痛如絞,幾日不吃不喝才換的皇上見她一面求他做主,可最後貴妃在皇上面前求了個恩典就不了了之,貴妃又以她遠嫁的親妹妹逼迫她。
聶氏終于瘋了。
她費勁了手段,不顧一切的要向她索命,向她賠償。
盡管那複仇的面孔一點也不溫和,甚至醜陋扭曲……
可她最後做到了,用着最肮髒的手段害的貴妃死的不明不白,她終于瘋的徹底,哪怕是入了冷宮,她也依舊在高興,笑的朗朗。
李筠突然擡起頭,一雙瞳孔裏鎮定自若,沒有被太後的話掀起一點漣漪,平靜的幾乎叫人止住呼吸。
他道:“朕從不覺得她對旁人下毒手有錯。”
“你!”太後被他氣的心髒發疼,彎着腰朝他瞪大眼睛。
“母後,若您是聶氏,會選擇逆來順受?”李筠搖頭:“是對是錯,看她誅伐的是何人,到底是對的人還是錯的人,而不是她害了人就有錯。”
蘇塘走在路上的腳一僵,遠看着離慈寧宮不遠了,她本意來這來是想告訴皇上,葬那手帕只是無心之失,叫他收回成命。
她怕她一念之間的話挑撥了太後和皇帝的情分,若是這事被旁人知曉便是個紅顏禍水,枕邊狐貍的罵名。
可聽了李筠這番話,她卻驀然有些動搖,心神一瞬間輕顫,她甚至一瞬間産生辨不清方向的茫然。
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并不了解李筠,他很聰明,也很理智。
他沒有意氣用事因為自己的情感去桎梏旁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哪怕知道自己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并不怕甚至早就預料到作出應對。
可她如果現在去告訴他,你錯了,你不該這樣,将那串佛珠還回去,站在他的對立面。
她又覺得好笑。
她一度不願意将自己與聶氏混為一談,因為她始終覺得,李筠心裏其實還是很膈應那人狠辣的手段,他只是留戀于她溫柔的模樣。
但其實看來并不是,他不是個不明是非的人,他心底有一套明辨對錯的法則,看破又不說破。
他所堅持的,不正是她自己麽?
所以為什麽要站在他的對立面?
蘇塘低頭看了眼手上那串漂亮的佛珠,及輕的笑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dbq體虛粗不起來,虛弱.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