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昭史記載,隆興十五年九月,憲宗蕭琰诏立皇二子蕭宸為太子,加侍中樓輝為太子太傅、弘文館大學士沈燮為太子少傅,協太子遴選屬官、佐理政務,又命工部于紫宸殿東首绫绮殿舊址上新修興麟殿為小東宮,為太子日常起居之所。
史書上不過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可放在當時,這道诏書給整個前朝後宮帶來的震撼,卻是無與倫比的。
蕭琰為帝迄今十餘載,上一回有立太子的意向,還是隆興七年、皇二子蕭宸六歲上的事。只是高氏歹毒,用一盤抹了毒的桂花糕徹底毀了後者身子骨;饒是帝王再怎麽疼愛這個聰慧靈秀的次子,面對那番「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診斷,也再沒可能如原先籌謀的那般将愛兒立為太子。
唯一的嫡子無法指望、帝王又遲遲沒有立新後的打算;此般種種,看在不知內情的朝臣和後宮妃嫔眼裏,便以為蕭琰是想來個「選賢而立」,先慢慢觀察、考校餘下幾位非嫡出的皇子,再由其中選合适的立為儲君。也因着如此,近兩三年來,幾位皇子同其外家都有些蠢蠢欲動;卻不想衆人眼中早已與儲位無緣的皇二子蕭宸,竟會在離宮五年後狠狠殺了記回馬槍,直接以太子的身分重新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要知道,五年前蕭宸離宮「養病」時,許多人都以為這位曾得無上榮寵的皇二子已因久病體弱徹底失了聖心,養病什麽的不過是帝王将其逐出宮外的借口而已。豈知蕭宸養病是真、帝王對他的寵愛也從未有分毫削減,竟為了讓愛子平安回宮,假「避暑」為由暗度陳倉親自前往迎接……有心算無心下,那些個有奪嫡又或從龍之心的人全讓此計打了措手不及,甚至連蕭宸回宮之事都還未探得,便于大朝上迎來了這麽個驚天诏令。
可震撼了整個朝堂的,卻還不只如此。
盛京城內的宮殿原有三處,分別是興和宮、東宮和長樂宮。興和宮是內外朝所在,整個大昭的政治中心;東宮則一如其名,為太子受封後的住處和衙署。至于長樂宮,原是太宗皇帝退位後所建,歷來皆為上皇或先帝後妃所居,卻因在康平之亂中毀損嚴重而棄置多年。故隆興朝以來、這十多年間真正有在使用的,仍只有俗稱「大內」的興和宮而已。
本來按大昭儀制,太子受封後便當遷出大內入主東宮。但蕭琰好不容易迎回了分別多年的愛子,正是恨不得天天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擱着的時候,哪裏會舍得讓他搬到連驅車都要耗上半個時辰的東宮去?便以「東宮久曠、不宜居住」為由直接否了此事,改而于興和宮內另起新殿,讓愛子能夠住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當然,宮殿興建費時;在興麟殿建好前,蕭宸便還如幼時那般于紫宸殿暫住。如此盛寵,讓此前還信誓旦旦地稱皇五子蕭容有望大位的人全都瞬間銷了聲匿了跡,這才憶起了昔年蕭宸尚未出事時的無限風光。
相較之下,與這道立太子诏令一同下達的、封皇長子蕭宇為颍王并着其出宮建府的旨意,卻連半點水花都不曾激起、讓因立太子之事深受打擊的衆朝臣忽視了個徹底。
蕭宸被立為太子,得到的待遇是帝王無視本就存在的東宮、特意為他于興和宮內另起新殿;蕭宇被封為穎王,得到的待遇卻是帝王直接在京中指了個宅子讓他修繕入住……如此明顯的區別,自然給身為長子的蕭宇帶來了極大的沖擊。
畢竟,在人人都以為蕭琰打算「選賢而立」的時候,蕭宇因母家卑微,得到的關注着實不小;甚至就連他自身,都覺得作為皇長子的自己,是衆皇子中是離儲位最近的那一個。正所謂期待越高、受傷越深,妄念的破滅與全然迥異的境遇讓他徹底失了常心,以至于在宮中偶遇久違的二弟時,便明知得罪了對方絕沒有好處,他卻還是不陰不陽地出言刺了對方幾句,才一臉晦氣地掉頭離開了現場。
對此,蕭宸雖懶得同對方計較,卻也很難生出絲毫體諒來。
自古天家無父子、帝王薄親情。不論單就大昭一朝、抑或放諸史書,蕭琰對次子的溺愛嬌寵都是特例中的特例……相較之下,蕭琰對待其餘諸子的方式,才稱得上是天家父子關系的典型。
──不曾苛待、不至漠視,卻因牽扯了權力地位和種種利益關系之故,使得彼此之間的親情尤為寡淡。
事實上,蕭琰說是偏心的沒邊了,可在吃穿用度和應有的教育上,卻從未短着其他幾個兒子。他嚴厲禁止宮人捧高踩低、輕慢皇子,也同樣會定期關心幾人的生活狀況和學習進度。如是種種,就連對着高氏所出的皇三子蕭宜,亦不曾有分毫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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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那些聽信讒言、又或因個人好惡動辄訓斥杖責皇子的帝王,行事素來理智自持的蕭琰甚至都能稱得上「慈父」了;更何況蕭宸還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帝王的偏疼完全合乎世情倫理,連那些個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禦史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蕭宇之所以怨恨不甘、之所以心懷不平,不過是因為他不是那個被父皇格外嬌寵的孩子罷了。倘若今日得着父皇青眼的人是他,只怕蕭宇不僅不會對父皇偏心和亂了嫡庶的舉動生出半點意見,還會想盡辦法将身為嫡子的蕭宸弄死,讓旁人再沒有用「名不正言不順」來壓他的機會。
羨慕也好、眼紅也罷,蕭宇在意的從來不是自己奉若珍寶的父子親情,而是這份親情能替他帶來的名位和榮耀。他不是太子,沒有能得着這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就是父皇處事不公、對他不起;可若這一切全屬于他,不論父皇這麽做是否亂了祖宗大法,自然都分屬應當、是再正确再英明不過的決定了。
蕭宸不否認自己對這位大哥的惡感有不少是受了前生經歷的影響;可便不提前生之事,光看蕭宇先前的态度,其心性肚量如何,亦是一望可知……若有機會,蕭宸毫不懷疑這位大哥必會用盡一切手段鏟除自己,從而「奪回」那些在蕭宇眼裏原屬于對方的一切。
就如同他前生所遭遇的那般。
不同的是,上輩子的他因連年卧病在床,即使後來僥幸恢複了健康,在心計識見上卻仍多有不足;而如今的他,不僅已得了實實在在的太子位分,更在父皇的着意培養下掌握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和手段。就算這些能力目前仍只是紙上談兵,但他既已對蕭宇等人有了防備之心,自不會再重蹈上輩子的覆轍、因一時錯信而輕易為人所趁。
只是蕭宸雖有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氣魄和打算,但無端被人陰陽怪氣地胡亂挑釁一通,要說心中全無半點不快,卻也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回宮之後,蕭宸雖得了人人羨豔的太子之位,手頭上的事卻也因此多了起來,再沒可能像幼時那般恣意粘着父皇……如此境況,對照起回宮途中父子倆幾乎天天膩在一起的親熱勁兒,卻教蕭宸如何不失落?
這麽說或許十分矯情……可在他看來,這些權力名位再好,也及不上那些個與父皇共度的、平淡卻溫馨的美好時光。但為了真正成為父皇的臂助、避免前生的慘劇再度上演,他仍只能逼着自己捺下性子,按着父皇的安排逐步肩挑起了身為儲君的責任和工作。
蕭宸眼下一天的行程大抵是這樣的:寅時起身、沒有早朝就先練上一個時辰的功,再同父皇一道用飯。用完飯後随父皇一起到禦書房,有人請見或父皇召人議事時就在旁默默聽着;無人打攪時就坐在父皇身旁練習批閱奏折,将自己對奏疏的看法和判斷寫在紙條上夾進奏折當中,待父皇批閱完畢再視情況加以說明、檢讨。
一個早上忙完後,父子二人照例一道用過午飯,往往也會一起到禦書房旁邊的暖閣小憩個兩三刻。只是午休過後,到了下午,蕭宸便縱有萬般不舍,亦仍只得同父皇分道揚镳,往暫辟的東宮衙署處理起自個兒手頭上的諸般事宜來了。
──會添上「暫辟」二字,是因為興麟殿猶在興建當中,紫宸殿又是帝王寝殿,蕭宸便得父皇寬許暫住于此,也不好直接将紫宸殿偏殿直接當作衙署使用。本來荒置的東宮是有一應配置的,但蕭琰既不打算讓愛子住過去,當然也不會自打嘴巴地将東宮衙署照舊例安在那處,便對應着興麟殿的位置于崇明門外騰出了一處衙署置于興麟殿轄下,專供愛子處理東宮事宜之用。
東宮甫立,即使蕭琰此前已為愛子的人手班底費了不少心思,又指派樓輝和沈燮擔起了輔佐之職,但要想從無到有地建構起一套班子,仍不是一兩天便能辦到的事。尤其帝王一心想讓次子多些磨練實踐的機會,除了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是他親自指定的外,就連太子詹事的人選都只是給了名單讓愛子自行斟酌,更別說是下頭的一應屬官了。饒是蕭宸選出詹事人選後,搜羅人選之事自有太子詹事處理,但他第一次接觸這些,仍是費了不少心思在仔細研究那些個屬官人選的履歷考評──不光是太子詹事給他的資料,還有他問父皇要的潛龍衛情報──上,滿打滿算地籌謀了大半個月,才勉強配置好了這個專屬于他的小內閣。
被蕭宸選為太子詹事的是原戶部侍郎姚景遷,在錢糧管理方面頗有一手。因蕭宸眼下仍住在紫宸殿,日常用度均是從蕭琰的份例走、平時亦少有支出,故姚景遷目前的工作以打點太子的諸般進項為主,像是俸祿、封地的賦稅收益、蕭宸從小到大得着的各種賞賜,和帝王私底下為他置辦的各項産業等。
至于蕭宸,忙完太子屬官的人選配置後,便又一頭栽進了太子衛隊的遴選操練上。
蕭琰雖想讓愛子多一些練手的機會,但太子衛隊等若蕭宸的親兵,若在人選上出了什麽岔子,危及的便是蕭宸的安全了。也因此,與昔日舊部一番長談後,蕭琰直接從禁軍裏挑了幾個稱得上自個兒嫡系的将領到愛子手下,又從各衛裏抽調了精銳兩千和精兵三千入太子衛隊。如此這般,确定愛子身邊有了絕對值得信靠的護衛力量後,帝王才将餘下的事務交到蕭宸手裏,讓他試着想辦法補足員額,親自操練出一支惟他是從的衛隊。
蕭宸此前才信誓旦旦地同父皇提過自個兒想要「知兵事」,如今有辦法親自練兵,自然不能在這事兒上露了怯。好在他一有沈燮可供參謀、二有父皇親自指派的衛隊諸将為倚仗,雖心力耗費頗甚,卻也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門道來。
正所謂「萬事起頭難」,東宮龐雜的事務讓蕭宸往往一忙就是兩三個時辰倏忽而過;待手頭的事務得以告個段落時,距離宮門落鎖通常也只剩下一刻多鐘了……好在父皇替他安排的衙署位置極近崇明門,他身旁侍候的安遠又一向仔細,這才不曾落到給關在內廷之外有家歸不得、還得設法傳禀父皇出來撈人的窘況。
當然,他忙歸忙,卻也不是天天都趕着點回家的。就如今日,因下午的行程只有往校場檢閱新兵操練一項,蕭宸又結束得早,便是從校場到崇明門還有好一段距離,時間上也比他平時匆匆忙忙由衙署離開的點要充裕許多。
早早下衙本是值得開心的事兒;可他今日也不知是走了背字還怎麽地,先是在回內廷的路上偶遇了蕭宇、無端被對方挑釁諷刺了番;好不容易不失風度地平息了心底的郁悶跟晦氣,卻又在近了崇明門後,于紫宸殿前見着了某個婷婷袅袅的身影……紫宸殿前一片開闊,他就算想裝着沒看到都難,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被一衆宮人簇擁着行至跟前、俯首傾身見禮道:
「太子殿下萬福。」
「原來是祈昭媛。」
強耐着心頭因眼前人的面容神情而起的不快,蕭宸端着姿态略一颔首,「不知祈昭媛此來……?」
「是聖人想五郎了。」
見面前的少年僅是回了個再随意不過的禮節,便已非頭一遭經歷,女子──皇五子蕭容之母祈昭媛卻仍不由暗暗咬牙,同時故作矜持、一臉慈愛地道出了自個兒出現在紫宸殿前原因:
「想着天色已晚,妾便親自将人送了過來。」
「喔?五弟今夜要留宿紫宸殿?」
「聖人将五郎留下了,當是作此打算吧。」
說到這裏,祈昭媛心氣稍平,有些無奈地道:
「說起來,五郎也真是……許是這些年讓聖人慣着了,一聽說要來紫宸殿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可讓妾費了好大的功夫再三交代叮囑,就怕他一時鬧騰過頭、沖撞了聖人……好在聖人不僅不介懷,還說就喜歡五郎健康活潑的樣子,這才讓妾松了口氣。」
這話乍聽像是在抱怨兒子頑皮好動、實則卻是在炫耀其子蕭容受到的寵愛;放在後宮,基本上就是再直白不過的示威和挑釁了。也不知她是哪來的自信,竟敢在公認最得帝王寵愛、直到現在都還在紫宸殿裏住着的蕭宸面前提起這些?
聖人真正的心頭寶是誰,旁人可以不清楚,那些個在紫宸殿當值的宮人卻不會不知道。見祈昭媛當着正主兒的面如此耀武揚威,心下不說笑掉大牙,也相當不以為然;孰不知理當對此一笑置之的蕭宸,還真就讓對方這番沾沾自喜的得意勁兒刺了個着。
可他就算心下不痛快到了極點,卻也沒可能當場發作出來──要真這麽做,徒然失了面子不說、更是大大趁了對方的意──故當下只是溫和而從容地笑了笑,道:
「孤前些年在外養病,也真是多虧了五弟,才得以填補了父皇膝下空虛……至于留宿之事,祈昭媛盡可放心,孤會好生看顧五弟,不讓他打攪到父皇的。」
蕭宸這輩子同幾個兄弟接觸的機會雖少,前生卻是頗經歷過一番「兄友弟恭」的日子的,故擺起好兄長的譜來,竟也格外地有說服力。
──事實上,單單他方才的那番神态懇切、語氣真摯的應承,聽在不知內情的人耳裏,只會以為這是個關愛弟弟又負責任的好兄長,卻哪裏會知道其間暗藏的針鋒相對?
但祈昭媛自然不在這個範疇當中。
她這些年母憑子貴,在後宮可說是無往不利。就算位分仍止于嫔位、上頭也還壓着陸淑妃和戚德妃兩座大山,可因蕭容在帝王跟前的地位堪稱獨一份兒,她自個兒又生的一張很難讓人不多想的容貌,便是陸氏和戚氏心下鄙夷,頂多也就是私底下罵上幾句而已,卻是從來不曾當面讓她沒臉過。
同掌後宮兩位妃子尚且如此,那些慣于察言觀色、捧高踩低的宮人自然更不用說。如此一來二往,驟然得勢的祈昭媛早給人捧得飄飄欲仙,只以為自己真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不過是入宮的時候尚短、位分還沒能夠升上去而已。
就因着「時候尚短」四字,即使蕭宸回宮之後、帝王的種種安排無不證明了嫡子在他心目中無可比拟的地位,可看在因入宮晚而從未見識過蕭宸昔日「風光」的祈昭媛眼裏,卻只以為對方不過是占了嫡子身分和年歲上的便宜,并不比她的容兒更得聖人歡心──宮裏那些深知內情的老人們就盼着她吃鼈,自然不會好心到去告訴她真相──在她想來,以聖人對容兒的殊待嬌寵,這太子之位也不過就是暫時寄在蕭宸身上而已。等容兒大了,該屬于他的自然還是他的,再沒有蕭宸什麽事。
也正是抱持着這種想法,腆着臉親自送了容兒過來、卻讓帝王淡淡一句「時候不早了,且回吧」打發出紫宸殿的她,才會在見着蕭宸後禁不住炫耀了幾句;卻不想蕭宸不僅未曾色變,還暗指蕭容充其量也就是個替代品,不過是因為他前些年不在京裏,才因此得了帝王青眼。
祈昭媛小門小戶出身,城府修養本就不如那些世家大族精心調教出來的名門貴女,這些年又母憑子貴地嚣張慣了,如今驟然被人下了臉、讓蕭宸這般不帶煙火氣地反刺了一句,卻哪還端得起她先前那副「溫和慈愛」的面孔?一張妍麗的容顏驀地變得忽青忽白不說,就連表情都有了一瞬間的扭曲;還是身旁随伴的宮女悄悄掐了下她的手心,她才勉強控制住了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道:
「妾只怕太子殿下久病方愈,禁不起五郎那股子鬧騰勁兒……」
「若父皇覺着不妥,自然會将五弟送回承歡殿。祈昭媛無需擔憂。」
女子神色扭曲的模樣雖讓蕭宸解氣不少,可一想到父皇正在寝殿裏同五弟玩耍,而自己同此人多僵持一刻、就是讓父皇和五弟多一刻單獨相處的時光,心底的煩郁和酸意便再難按捺,索性也不等祈昭媛回話,淡淡道了句「孤先走一步」便不再多留,甩下祈昭媛一行徑自回了紫宸殿中。
他如今畢竟不小了,便是父皇仍時不時讓他留宿正殿、抵足而眠,真正的居所卻仍是紫宸殿偏殿,一應箱籠也都擱置在此處。如今回了紫宸殿,他雖恨不得馬上入正殿同父皇請安,卻因白日裏在校場邊折騰了好一陣、周身俱是沙塵與汗味而只得作罷,轉回偏殿先行洗漱更衣了番。
可因祈昭媛一言而亂了的心緒,卻遲遲未能得着平複。
自兩三年前的那場風波後,蕭宸對「五弟」就一直有着極深的心結;便是後來父子重逢、父皇也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少年心底的陰影,也依舊不曾淡去。
──更別提回宮之後、蕭宸第一次見着祈昭媛時受到的巨大沖擊了。
早在回京的路上,他便曾聽父皇提過,道是之所以對五弟格外青眼,是因為五弟的樣貌與他小時候頗為肖似之故。當時他聽着這話也沒深想,只是慶幸于自己果然才是父皇真正在意的那個;卻是直到見着祈昭媛後,才真正意識到了父皇口中的「肖似」究竟是從何而起。
祈昭媛的容貌,與記憶中的姨母有六、七分相似;而據藕花和芰荷所言,單單就相貌而論,祈昭媛更與他早逝的母親、元後樓氏像足了八、九成,不過是周身氣質差得太過,這才不至于教人錯認而已。
蕭宸從小養在父皇身邊、母後又早早崩逝,多年來對母親的印象一直相當淡薄,自然不可能因祈昭媛的臉而生出什麽移情的作用。只是他上一世就是栽在姨母手裏,對那張臉有種發自心底的抗拒,父皇又在他離京的時候格外寵着五弟,卻讓曾經歷過上輩子那些事兒的蕭宸如何能不在意?
至少,在此之前,他從未探究過父皇對自己格外嬌寵的原因;可現下,他卻不禁要想:倘若父皇最開始之所以對他另眼相待,不過是因為母親……那麽因為自己而得了父皇青眼的五弟,是否也會有真正被父皇放到心尖上的一日?
他知道自己對父皇的獨占欲已經強到了有些異常的地步、也知道這種防備嫉妒的嘴臉十分難看;但不論理智如何告訴自己平心靜氣以待,那些陰暗醜惡的情緒,也依舊無法徹底從心底驅離。
更甚者,蕭宸雖厭惡着這樣的自己,卻始終沒有勇氣追本溯源地去探究這種獨占欲的來由。他只當自己會如此在意父皇,是因為兩世以來的父子親情、和前生那讓他痛徹魂靈的結局,接着便自欺欺人地将一切掩蓋埋藏,不去思考、不去面對。
他一向善于欺騙自己,現下自也不曾例外。
不讓自己分神傾聽正殿處的動靜,蕭宸就着沐浴的功夫默默練了下生生訣;直到心緒徹底平複,才讓宮人服侍着換上了一襲深绛常服,緩步踏出了浴殿。
──因此前刻意收斂了五感的緣故,他也是出了浴間,才發現本該在正殿裏同五弟共享天倫的父皇,竟然在他沐浴的時候來到了偏殿、還将五弟也一塊兒帶了過來……看着那個正好奇地在父皇懷裏四處張望的孩童,蕭宸只覺胸口一陣緊縮,卻因那隐隐透着幾分熟悉的眉眼和上頭純真無邪的表情而生不出多少惡感,一時不由又更郁悶了幾分。
但當着父皇的面,他怎麽也不好表現出這樣的情緒來,便只得壓下了直逼至喉間的酸氣,主動同父皇見禮道:
「兒臣見過父皇,恭請父皇聖安。」
「起來吧。」
将懷中的麽兒交給了一旁随侍的紫宸殿宮人,蕭琰溫聲叫起的同時已是一個箭步上前扶起了愛子,将少年看似纖細、實則柔韌精瘦的身軀攬入懷裏輕輕抱了下。
「朕還想着你該回了,怎麽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卻原來是沐浴來了……怎麽了?一回來就進了浴間。」
依愛子的脾性,回紫宸殿後的第一件事怎麽說都該是到正殿同自個兒請安才對;眼下一反常态地跑來沐浴,自然教事事以愛兒為重的帝王很難不多想。
──因蕭宸和祈昭媛的那番小小對峙就發生在紫宸殿前,雙方才剛對上,便有知機之人主動進殿同蕭琰禀報了。但他從來只将祈昭媛當成了跳梁小醜、又想看看愛子如何應對,便不曾讓人出面幹涉,而是旁觀着放任事情繼續發展了下去。
照曹允轉述,宸兒的應對棉裏藏針、從容得體,不過幾句話就将祈昭媛氣得臉色發白,他聽着自豪的同時,也擱下了心底隐隐約約的一絲擔心;不想宸兒看着沒事,卻遲遲未到正殿來……他左等右等等不着人、終究還是壓不下心底的擔憂,便主動尋了過來。
聽父皇語帶擔憂地如此一問,蕭宸先是一楞,随即心下微暖、搖搖頭解釋道:
「孩兒在校場待了大半天,一身風沙又帶着汗味,自不好打攪父皇。」
「你呀……父皇又豈會在意這些?」
頓了頓,「祈芸娘不過是個醜角,無需放在心上。等容兒再大上一些,朕自會讓他離開母親身邊,省得好好的孩子被人帶歪了。」
「父皇──」
沒想到帝王會就這麽當着五弟的面說祈昭媛的不是,饒是蕭宸心下頗為解氣,亦不由拉高嗓音提醒了聲,同時有些緊張地瞥了眼一旁給宮人抱着的孩童。
他不看還好,這一看,卻正巧同孩童滴溜溜轉着的大眼對了上,讓本就存着幾分氣虛的少年心口重重一跳;偏生還沒來得及轉開視線,那孩子卻突然像是給戳中笑穴似的「咯咯」笑了起來,還伸直了兩只小手朝蕭宸的方向拼命扭動,竟似想掙開宮人的懷抱到兄長身邊去一般。
後者尚是頭一遭經歷這等陣仗,整個人不由微微僵了下,不知是該想辦法将自個兒從五弟眼皮子底下挪開,還是直接當作沒看到的好──可還沒等他想出合适的應對方式,一旁含笑瞧着這一幕的帝王卻已先一步擡了擡下巴,示意宮人将麽兒交到愛子懷裏。這下可好,蕭宸根本還沒反應過來,懷裏便驀地多了個軟軟熱熱的小身板;衣領外露着的一節白晰頸項,亦就此為孩童肥短的小手牢牢箍了住。
蕭容雖才三歲多,但畢竟是個能走能跳的孩子了,分量怎麽也輕不到那兒去,蕭宸雖半點不想接手這個「重擔」,仍不由因身上驟添的份量下意識地調整了姿勢,将懷裏再不複先前躁動的小身子抱得更牢一些。
始作俑者的蕭琰本還期待着愛子手忙腳亂的模樣,不想蕭宸的動作瞧着生疏,卻只調整了下手臂和施力的位置後就掌握了正确的抱法……看着愛子懷中一臉滿足地癡癡望着兄長的麽兒,帝王一時有種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的辛酸感,卻因顧及着顏面而只得故作無事地笑了笑,道:
「抱孩子可是個技術活兒,宸兒着實聰明,竟三兩下就找着了訣竅。」
「只是學着父皇方才的動作而已。」
蕭宸抱孩子的技巧自然不是現學的,而是前生到姨母殿裏去時、抱另一個五弟抱出來的……只是如今時移世易,他也只能腆着臉将自己的技巧說成了現學,同時低頭看了看懷裏自「如願以償」後就安分了許多的孩童。
他回京至今雖有兩月餘,可同這個五弟見面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自然不明白對方因何對自己表現得如此親近。可才三歲的蕭容如何會曉得兄長心底的困惑和糾結?只是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用臉頰蹭了蹭少年面龐,童言童語地道:
「太子哥哥,容兒不重,你繼續抱着容兒好不好?」
沒想到五弟會來上這麽一句,本已打算将人遞還給宮人的蕭宸不由又是一僵,強忍着心頭的別扭和尴尬出聲問:
「容兒……喜歡太子哥哥?」
「嗯!」
「為什麽?」
「太子哥哥又聰明又厲害又溫柔,是最好的哥哥,容兒當然喜歡了!」
說着,蕭容再度蹭了蹭兄長白晰細滑的面頰,然後嘆了口氣,感慨道:
「果然跟容兒想的一樣,太子哥哥的臉又滑又香,不像母嫔身上總是臭臭的,不肯抱容兒也不肯讓容兒蹭。可是容兒想找太子哥哥,母嫔也不讓……」
「是嗎……」
蕭宸不是不知道宮妃裏鮮有親自抱養孩子的,大多是一出生就交給了乳嬷嬷照顧,只有閑時或想到了才會去看上一看;可對象是祈昭媛,他一方面不想替對方開脫、一方面卻也不好當着孩子的面說人家母親的壞話──他忍不住瞥了前方表情隐隐有些糾結的帝王一眼──只好幹巴巴地應了一聲,然後有些艱難地轉移了話題:
「容兒很早就知道太子哥哥了?」
「嗯。父皇都有給容兒說呀……不過容兒很聽話,都沒有告訴母嫔喔!」
「容兒真乖。」
少年自幼長于深宮,雖從不曾出手害人,對某些手段卻也熟稔于心。得着如此回答,蕭宸哪還不知幼弟對自己的親近是因為什麽?溫聲稱贊着孩童的同時,投向父皇的目光亦随之帶上了幾分怔愕和交雜。
可察覺這點的帝王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擡臂重新攬上了愛子腰背,道:
「好了,随父皇到寝殿裏一塊兒用膳吧……若覺得手酸,便把容兒交給梳雲吧。」
梳雲便是先前抱着蕭容的那個宮人,是紫宸殿裏蕭琰指派來專責照顧蕭容的,平時同這位皇五子也算親近;卻不想他這廂話剛出口,那廂蕭容就極不給面子地搖了搖頭:
「太子哥哥好,要太子哥哥抱。」
「容兒不重,讓兒臣抱着吧,沒事的。」
蕭宸本非鐵石心腸之人,饒是此前因嫉妒而對「五弟」存着幾分先入為主的排斥和厭惡,在實際接觸過這個性子純真直率、又對自己懷抱着極大好感的孩童後,那丁點反感便也在蕭容的親近下徹底冰消雪融、再不複存。
──更別提聽容兒口風,父皇為了讓這個弟弟親近自己,這些年來着實下了不少功夫。
因着上一世的經歷,他對所謂的「手足之情」本是不抱有任何期待的。可如今兩世的軌跡既已偏離,眼前的五弟也不是前生那個引得姨母對自己痛下殺手的「五弟」,面對一個讓父皇調教得格外親近、信任自己的孩童,他自然也沒有一意防備抗拒、徒然将人推到另一邊去的道理。
明白這點,到後來,蕭宸抱着孩童的動作不僅再沒有最初的不情願和僵硬,更在蕭容「表明心志」時主動接下話荏,然後配合着掂了掂懷中的身軀,以行動證明幼弟于自己确實稱不上負擔。
三四歲的孩子在人情事理上雖然懵懂,對周遭人的情緒卻最是敏感。感覺到蕭宸釋放出的善意,蕭容直直盯着兄長的目光因而瞬間又更亮上了幾分,忍不住鼓起勇氣将圓鼓鼓的小臉往前一湊、在少年幹淨漂亮的面頰上輕輕印下了一吻──一如心底暗搓搓地想了很久的那般。
蕭宸小時候雖也時常這麽同父皇撒嬌賣好,但讓父皇之外的人這樣親近,卻是實實在在的頭一遭。幸得蕭容親歸親,卻不曾在他臉上留下什麽濕答答的口水印子,這才稍稍減輕了少年心頭的別扭感。
而這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一幕,自也全入了一旁的帝王眼裏。
蕭琰此前之所以對麽子格外上心,除了為排遣愛兒不在身邊的寂寞,也是為了替對方培養出一個合适的幫手來。正因着如此,這些年來,他私底下帶着蕭容時,談的最多的就是宸兒昔日的種種「豐功偉業」,讓蕭容還未和這位嫡兄謀面,就已生出了相當的親近感來。
──當然,要不是祈昭媛得勢後漸漸将孩子當成了自己固寵的工具,蕭琰再怎麽潛移默化,也達不到眼前這般顯著的效果。
只是瞧着兄弟倆親親熱熱、交頭接耳地說着小話的模樣,比起欣慰,這一刻、帝王心底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