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盡管絕望之際、無盡的憾恨讓他滿心惦念着的俱是「若能重來」,可蕭宸怎麽也沒想到已被父皇親手射殺在北雁陣前,又被迫以魂靈之姿眼睜睜地看着父皇為複仇而衆叛親離、生機盡絕的自己……竟真能有從頭再來的一日。
看着自己肉嘟嘟的小短手、感受着周身如骨附髓的虛弱和疼痛,紫宸殿內,饒是昔日的少年皇子、現在的六歲孩童感覺再怎麽不可思議,也不得不接受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實。
──他重生了,重生在了他六歲那年、就在他吃了那盤「特制」的桂花糕之後。
對此,蕭宸既覺得萬般慶幸、又有着少許苦澀和無奈。
覺得慶幸,是因為在經歷了那樣可憐而可悲的一生之後,能有重頭再來扭轉乾坤的機會;覺得苦澀和無奈,是因為他雖然僥幸得以重生,卻重生在了一個極其尴尬、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他此後人生軌跡的時點。
思及醒轉後時不時能見着的、近侍宮人交錯着惋惜和憐憫的眼神,便已非頭一遭經歷,蕭宸心下仍不由一陣窒悶。
雖說……旁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本也無可厚非。
畢竟,盡管父皇對他的愛寵看重只增不減,但出事之後、孫醫令「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一番判斷,卻已從根基上斷了他承繼大位的可能。
而在此之前,身為元後嫡子的他,卻一直都是被父皇與滿朝文武當成儲君看待的。
上一世,蕭宸做為一個真正的孩童,最開始其實并不十分明白自己身上的變化究竟意味着些什麽──那時他光應付身體的病痛與衰弱就已精疲力竭,又一直待在被父皇把持得密不透風的紫宸殿裏,如何能曉得外面的風雲色變?卻是直到年紀漸長,慢慢懂了事、知了理、開始瞧出自己與幾位兄弟之間的區別,才真正意識到六歲那年的那盤桂花糕……究竟對他帶來了怎樣深遠的影響。
而如今麽,他的身體依舊是那個羸弱不堪的六歲小兒,魂靈卻已換作了在十八歲那年不幸枉死的少年皇子,對前生早就體驗過一遭的事,自然看得更加清晰透徹──蕭宸清楚,若不是他自小被養在父皇身邊,周遭圍繞着的都是父皇千挑萬選之後留下的心腹側近,只怕出事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某些趨炎附勢之人的怠慢甚至冷遇了。
說到底,不論出生如何尊貴,都改變不了他自幼喪母、身邊除父皇之外再無人可以倚仗的事實。
父皇後來會迎他的姨母小樓氏入宮、甚至立其為繼後,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小樓氏一直以來對他多有照拂,蕭宸也與這位姨母頗為親近;所以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以往待他有若親子的小樓氏,會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漸漸将他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甚至為了給自己的孩子、他的五弟鋪路,利用他的信任親身參與進了那場奪去他性命的陰謀。
──康複後的蕭宸之所以會和父皇吵着要離宮出游,就是因為小樓氏的撺掇。而他出游的行程和目的地,也都是在小樓氏「推心置腹」的設想籌謀下逐一拟定的。
蕭宸被毒傷的是身體不是腦子,雖因過去的經歷在處事上稍嫌天真,卻不是蠢人。所以出事被擒之後,他很快就将之間的關節想了個明白,也因此猜到了小樓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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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旦身死,五弟就會成為父皇唯一的嫡子。以大昭歷來立嫡先于立長的傳統,這樣的「唯一」自然相當可貴──雖然五弟尚嫌年幼,較之幾位兄長有着明顯的劣勢,但以父皇未及不惑、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自然還有的是時間等年幼的嫡子長大成才。
可縱然清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一想到隐隐被他當成了母親看待、在他心底信任親近的程度亦僅次于父皇的姨母竟也那樣盼着他死,蕭宸便不由得一陣黯然。
如今回想起來,他那僅僅十八年的短暫人生,似乎過得很是失敗。但若說不幸,在他那些兄弟和滿朝文武眼裏,他又無疑是十分幸運的。
蕭宸的幸運,始于他的出生。
他生于元月正旦,正是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的日子。當時,即位邁入第二年的蕭琰正于前朝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賀,卻先是由後宮傳來了嫡子誕生的消息,接着又收到了邊軍的八百裏加騎急報,道是衛平、鎮北二軍成功克複全境收歸失土,将北雁軍隊徹底逐出了境外,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康平之亂。
新年伊始便迎來這兩個好消息,說是三喜臨門都不為過,自然讓整個大昭上下一片歡騰。其間更有知機之人主動上奏,言北雁敗退是為除舊、中宮誕嫡子是為布新,二事接連發生乃是天意,故奉請聖上順勢改元、以迎新象。蕭琰聞之喜甚,遂從其請改年號為「隆興」。
俟退朝後,蕭琰入中宮探視皇後樓氏與初生的二子,對乳母懷裏眉目俊秀、眼神靈動的嫡子更是喜愛到不行,直言次子應天時而生,「實乃朕之麟兒、可堪重任也」,便無視大昭皇室新生兒需滿周歲方得命名的舊俗直接将初生次子取名為「宸」。
「宸」之一字,最直接的意思是「屋檐」,卻也有引申借指帝王之義。放在平常人家,這樣一個名字或許沒什麽特別的;可放在皇家,便不能不教人多想了……尤其蕭宸是中宮所出、實實在在的嫡長正朔,本就尊貴的身分搭上這麽樣一個充滿期許的名字,也無怪乎滿朝文武都将他當成實質的儲君看待了。
而蕭琰對待這個次子的态度,也清楚表達出了這樣的意向。
因樓氏産子之後虧虛體弱,蕭琰索性直接将次子接到了身邊撫養,就是蕭宸半夜裏時有哭鬧,他也絲毫不嫌煩。後來樓氏病故、中宮虛懸,後宮不是沒有嫔妃旁敲側擊地暗示想将蕭宸接過去撫養,欲以此圖謀中宮之位;但蕭琰對此卻一律無視,便是後來立了小樓氏為繼後,也一直執着地将愛子養在身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本就是處出來的。就算蕭琰對這個嫡長子的看重最開始更多是出于時勢和政治考量,也在朝夕相處中逐漸變為了發自心底的喜愛與疼寵。他與愛子同吃同睡,就連忙于政務之時,也總會讓人将蕭宸的搖籃放在禦案旁邊,每每批奏折批累了就會側頭逗一逗愛兒,既是放松也是培養父子感情。
待到蕭宸年紀漸長,蕭琰便開始帶着他看書認字。認字的「道具」依舊是他禦案上仿佛永遠批不完的奏折,而他也總會在教導愛兒認字的同時盡量用淺顯的字句說一些朝堂上的事,間或對上奏之人的書法做個簡單的品評。蕭宸本就生得聰慧,有他這樣帶着,便也懵懵懂懂地知曉了何謂家國、何謂天下,然後在父皇寫滿期許的目光中一點一點明白了自己日後将要背負的責任。
簡而言之:在還不知道「太子」究竟意味着什麽的時候,蕭宸便已有身為一國儲君的自覺了。
蕭琰是克複江山的中興之主,衆所公認的明君,有他言傳身教,衆臣需要擔心的也只是這位小殿下會不會被寵壞了而已。蕭琰同樣在意這一點,所以心下便有不舍,卻還是在愛子信誓旦旦地說要「長大」、「獨立」時同意他搬了出去,卻不想因此讓人鑽了空子,讓愛子吃下了那盤摻毒的桂花糕。
以蕭宸出事之後的身體狀況,再想讓他繼承大位便不是眷寵、而是催命符了。是故蕭琰縱有不甘,卻仍只得做出了相應的姿态,開始将視線往其餘諸子身上放,又迎了小樓氏入宮,只盼能多一人好好照拂這個因他的輕忽而失去了健康的愛子。
而對育有皇子的後宮妃嫔而言,蕭宸既已無緣大位,便不再構成威脅,自然也樂得在明面上與這個聖寵不衰的皇二子為善。
可蕭琰雖暫時熄了讓愛子繼位的心,卻始終不曾放棄找尋治愈愛子的方法──在他想來,蕭宸就算只做一個閑散王爺,也得有個健康的身子才能活得開開心心。如此十年下來,蕭宸自個兒都已經認了命,他卻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尋尋覓覓十年後終于找到了能夠治愈愛兒的奇人異士。
據高人所言,因當年的餘毒滞留身體太久,蕭宸就算康複,身子骨也依舊比常人更禁不起勞累。但相比之前見不得風、受不得涼,且一勞累就會高燒不退的狀态,這樣的狀況無疑已經好上太多太多了,是以父子二人都頗覺驚喜,更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慶幸。
──那個時候,不論是蕭琰還是蕭宸,都沒有想到這樣的「好事」,最後會反過來成為蕭宸的催命符。
回想前生、對照今時,蕭宸固然對自己又一次着了那盤桂花糕的道──盡管吃下點心的「他」并不是他──有些無奈,可一旦靜下心來細細思量,便又感覺這樣的遭遇于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保護的方式。
以前的他單純無知,不曉得君王的愛寵會為他引來多少敵意,全賴父皇的百般照料庇護才得以順利長大。而如今麽,盡管蕭宸因為連日高燒昏迷、對中毒事件的首尾不甚清楚,卻也知道他「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病況多半已傳遍了前朝後宮。若後續事态的發展仍如前世那般,他病弱歸病弱,卻也能迎來好一段消停日子……所謂禍福相倚,不外如是。
更別提有前生的經歷在,他的身子要想痊愈,也僅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這一點,還要從父皇為他尋來的那名奇人異士說起。
自打他出事以來,父皇明裏暗裏為他尋醫訪藥的功夫始終不曾擱下,作為帝王耳目監察天下的潛龍衛任務單上更時時挂着一條「尋訪名醫」。只是下在他身上的毒藥性太奇也太烈,縱使太醫院方面不僅有他的毒血、更有後來從「兇手」處搜檢出來的剩餘毒藥可供試驗,可集結了無數名醫會診試驗的結果,卻是将用來試藥的五名死囚折騰死了三個,僥幸活下來的兩人也落得一個癱瘓、一個瘋了的下場,又讓太醫們如何敢将這些「解毒手段」往金尊玉貴兼且年幼體弱的二殿下身上試?
也虧得蕭宸出身皇室,更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嫡子,這才得以用無數補元益氣的珍貴藥材保住小命,勉強活到了十六歲上、等到了期盼已久的轉機。
帶來轉機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主持會診之事,卻因始終沒能覓得解決之法而告老還鄉的孫醫令。
孫醫令當年自請離宮,不僅是為了堵悠悠衆口以示負責,也是想着自己身為醫者,在尋訪同道之人上或許比潛龍衛更為有利,興許有機會尋得有能力救治二殿下的奇人異士。
而他也确實找着了……盡管這位奇人的身分,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這位奇人并非如他初時所想、是一名将毒理藥理鑽研到極致的醫者,而是一名僅僅稱得上「粗通醫理」的老人。
老人自稱岐山翁,據說是頗有聲望的江湖名宿,武功不說天下第一、也絕對在前三之數。只是他武功再高、實力再強,也終究敵不過千軍萬馬,卻是不幸于二十多年前北雁入關時痛失了愛子。在那之後,他便一直潛心于團結江湖人士聯手抵禦外敵,及至十六年前衛平、鎮北二軍成功光複河山,于江湖上名望一時無量的他才功成身退,以一個普通田家翁的身分隐姓埋名地住到了岐山山腳下。
岐山翁見多識廣,氣勢不凡,在這岐山腳下一住十多年,雖從來無意收攬人心,卻仍隐隐成了這十裏八方之地引為倚仗的主心骨。鄰近的大小村莊若遇有村中耆老無從解決的紛争,往往都會送到他這裏請他代為調停。岐山翁當年能成功聯合江湖各大勢力一同抗擊北雁,除了确實一心為公、全無私心,也是因為他處事調停甚為公允之故。當年用來節制、協調各江湖勢力的手段用來處理鄰裏事務或許有些大材小用,但岐山翁本就是厭倦那些個腥風血雨和勢力鬥争才會在功成之後就此引退,對自己這把牛刀被用來殺雞之事自沒有分毫不滿。
也因着這些百姓的信任和倚重,岐山翁得知村中開始有時疫擴散後,立即當仁不讓地為這些熟識的村民出外尋醫訪藥……碰巧告老後四處雲游的孫醫令當時正在縣城裏統籌處理防疫事宜,雙方因而結識,更在幾度往還後因性情投契而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當然,以孫醫令的醫德和曾經的身分,這「無話不說」的內容自然不包括帝王的私隐在內。但蕭宸的毒是他的一大心病、更是他年紀一大把卻仍四處雲游的主因,故一次把酒談心、聽岐山翁說完他早年喪子的傷心事後,有所觸動的孫醫令也在酒酣耳熱之際遮遮掩掩地同好友說出了這麽件平生憾事。
為免洩漏宮闱秘辛,他只說自已以前在一個大戶人家裏做過供奉,頗受當家老爺的信任和重用。大戶人家的腌臜事從來少不了,老爺雖然治家嚴謹,但夫人早逝、貴妾的娘家勢力又大,以至于老爺一時不防,教那貴妾尋機下手毒害了放在心尖上捧着護着的嫡子。
他說那嫡子雖僥幸未死,但因毒入髒腑,全靠老爺四處搜羅各種名貴藥材才能吊住性命;饒是如此,這孩子從小到大也是大病小病不斷,生生将一個從小敏慧聰睿的孩子磨去了靈氣和銳意,雖鮮少面露愁容,卻仍掩不住由骨子裏透出的抑郁和黯然。因那孩子性情極好,他後來雖請辭了供奉之位出外雲游,卻始終不曾放棄過尋找治愈那孩子的方法。無奈數年尋醫問藥下來,雖也結識了不少能人,卻無人有辦法在不傷害到病人的情況下解除那孩子體內的毒性。
孫醫令會說起這些不過是在抒發心底的無奈和遺憾,其實并不奢望、也不認為好友能有辦法解決這個在他心底壓了十年的問題。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再三确認他口中的倒楣嫡子只是中毒傷了身子之後,岐山翁沉吟半晌,竟冒出了一句「不如讓我試試」。
這話來得突然,但挂心二殿下之事已久的孫醫令抱持着寧可信其有的态度加以追問,便發覺此事的可行性居然出乎意料的高。
而原因麽,卻在于岐山翁的一身武功修為了。
岐山翁能成為天下有數的高手,除了天資不凡和多年來努力不辍之功,也是因為他那身秘而不傳,卻絕對能稱為江湖頂尖法門的玄門功法。據岐山翁所言,他這門功法施展起來或許不像一些霸道功法那般殺傷力驚人,卻勝在內氣中正平和,綿長悠久又生生不息,不只打起架來特別「持久」、用耗的都能把不少敵人耗到精疲力竭;就是受了內傷,平常人需得将養兩三個月的傷勢在他而言卻不過是兩三天的功夫,甚至随着修為提升、內勁愈發精純,一些小傷往往瞬息間便能盡複。如此能耐,一旦與人比鬥,自可說是穩立于不敗之地了。
可這套功法的玄奇之處還不只于此。
因着內氣出色的養生補益之能,岐山翁的身體基本可以稱得上百毒不懼,就算一時不注意遭人暗算,也能靠着自身的內氣逼除毒質修複損傷。有他出手,也不必拿病人的身體冒險試藥,只需以自身內氣深入病人經脈髒腑、一點一點為其逼出毒性即可。
孫醫令雖然也學過一門內氣功,卻是用來強身健體兼配合師門金針之法的,也沒有那種神乎奇神的養生效果,自也沒想過天下間竟有這樣玄妙的功法。為了确認好友的功法是否真有那麽神奇,他還冒險服毒、硬是逼岐山翁直接拿他當試驗品證明了一番。
岐山翁雖對他這種拿自己身體冒險的行為相當惱怒,卻也不可能将中毒的好友置之不理……好在類似的事情他當年帶頭抗擊北雁時就沒少做,平素村中若有小孩誤食毒物,也往往是靠他這一招化解,是以岐山翁驅起毒來可說是駕輕就熟,沒三兩下功夫就将孫醫令自個兒都得費上不少氣力才能解的毒盡數拔了出。
雖說醫者不自醫,但孫醫令對自個兒身體的把握還是十分到位的,自然再切身不過地體驗到了友人功法的神奇。他心切蕭宸的身體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尋得了救治之法,又哪裏能夠坐得住?遂即刻透過潛龍衛傳信回京将此事報予蕭琰,并在攜友人進京的途中期期艾艾地告知了對方先前某些未曾言明的細節。
──例如那位「老爺」便是當今聖人、「嫡子」便是元後所出的二皇子、「貴妾」便是昔日的高貴妃等。
這諸般「細節」讓被蒙了一把的岐山翁臉黑了好幾天,卻終究沒有拒絕──他對昔年率領衛平軍抗擊北雁的雍王──也就是今上蕭琰──多有敬佩感懷之意,又曾痛失愛子,對那位帝王的痛苦頗有幾分感同身受。也因此,待孫醫令同宮裏談妥相應事宜後,雙方便在盛京城郊的楓山別院碰了頭,讓岐山翁替久病體弱的蕭宸拔毒療傷。
岐山翁本只是看在今上的功績和友人的面子上才會出手救治,卻意外發現那個病歪歪的二皇子根骨極好,簡直是為了傳承他這身玄妙法門所生──要知道越是頂尖的功法,對根骨資質的要求就越高,否則岐山翁早就将一身本事傳給兒子了,又怎會讓獨生子落到命亡寇手的地步?只可惜當時年方十六的蕭宸已過了最适合學習內家功夫的年紀,身子骨又老早被纏綿體內長達十年之久的毒性掏了空,就算勉強修習也難有成就。否則若能從小練起,便無需岐山翁出手,蕭宸也能靠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化解毒質,甚至在功法的幫助下逐絲修複體內因毒質侵害而造成的損傷。
不過也虧得這一折,讓岐山翁深感兩人有緣,雖出于忌諱不敢妄言收蕭宸為徒,卻還是在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替他根除體內的毒性之後将那套功法留給了蕭宸。
前生的蕭宸自小長于宮中,六歲之後更是長年纏綿病榻,對江湖之事就算略有耳聞也是一知半解……但蕭琰卻不同。
當年盛京城破,他沒有随先帝轉往龍興之地昭京躲避,而是投靠了正率領衛平軍迎擊北雁的舅父骠騎将軍沐昕寧,以皇子之尊親上前線厮殺。他雖是天潢貴胄,一身戰功卻都是實打實靠自己殺出來的,不僅因此徹底收攏了衛平軍,更因此入了丞相樓輝等朝中重臣的眼,在端仁太子病逝後成為了争儲的有力人選。也因着曾率衛平軍在前線經營多年,他很快就猜出了岐山翁的真實身分,自然明白岐山翁的這份功法有多麽珍貴。
也因為如此,盡管蕭宸早已過了适合習武的年紀,蕭琰還是在愛子病愈後逼着他背下了這套功法,只想着若得遇機緣,興許還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以病愈的蕭宸,會在僅僅一年後就淪落到了被親父射殺于北雁陣前的下場;更沒想到這套功法确實有了派上用場的機會,卻是在蕭宸玄之又玄地重生回了六歲那年之後。
蕭宸雖然從小被蕭琰慣着,但在大事上卻向來對父皇言聽計從,這篇功法自也記得十分牢靠。落于北雁之手時,他還臨時抱佛腳地嘗試了一番、想着若能成功,興許便能憑此脫困……或許是他真的天資不凡,盡管岐山翁斷言他年歲已過,練起內家功夫事倍功半、成就有限,但身處絕境之中,他卻仍是在幾番嘗試後順利捕捉到了一絲氣感,單憑自己的力量入了習武的門徑。
只可惜他學得太晚。
以北雁對他的「重視」程度,就算換了個武功已有小成的人都很難逃出生天,更何況是才剛練出一絲真氣的蕭宸?更別提他之後還經歷了種種極為殘忍的刑求和折磨,連想保持意識提起精神都是極難,又遑論修練?
但也虧得先前那麽番經歷,讓蕭宸對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多少有了點底。
既不想重複前生的老路、不想再成為讓父皇時時挂心擔憂的負累,體內的毒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除的……唯一值得煩惱的,便只有該如何将此事告知父皇而已。
打清醒之初,蕭宸便決定将前生的悲慘結局當成自己心底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将功法的來源同父皇照實說出。可若全盤隐瞞,且不說他父子二人同吃同住、平日起居全在一塊兒,單是父皇對他細致入微的關懷照料,便注定了此事絕無可能瞞過父皇之眼──尤其父皇是他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不論蕭宸心中是否有所顧慮,都不可能隐瞞自己身體遲早能完全康複的事、讓父皇像前生一般時刻挂心他的身子。
不能說出真相卻又不願隐瞞,可行的解決方式,自也只有胡亂編造些奇奇怪怪的來由一法了。
雖然蕭宸對此其實不怎麽有信心。
他從小養在宮裏,偶爾幾次出去也是給父皇帶着的,自然沒有遇上什麽奇人異士的可能──若真有奇人異士能潛進宮中和他說這些,只怕父皇最直接的反應便是加強戒備四處搜檢,同時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可輕信了。在此情況下,他要給功法編造個由來,便多半只能假借托夢了。
可就算是托夢,這托夢的人選,卻也得煞費一番思量。
他想過假借已逝的母後之名。但母後在他剛滿周歲不久便已因病過世,他又是自小被父皇養在身邊的,對母後的印象幾近于無,全是靠着宮裏的畫像和姨母的面容才能想象一二……且不說如今小樓氏尚未入宮,他就算于夢中見着亡母,按說也不大可能「認出」母後的樣貌;單單就父皇的行事作風而論,若他将此事歸到母後身上,父皇少不得會因此加恩樓家、甚至因而如前世那般迎小樓氏入宮「照顧」他……
而這絕對是蕭宸無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的。
雖說姨母陰謀置他于死是前世的事,他就算再怎麽恨,也沒有為了今生尚未發生的事情報複對方的道理,但要他再像前生那樣親近、信賴姨母,也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曉得姨母是否曾有過真心實意地待他的時候,卻很清楚要想避免前生的遭遇,最好的方式就是釜底抽薪、徹底絕了姨母某方面的念想。所以縱然僞借已逝的母後托夢算是相當合情合理的借口,他卻終究還是放棄了這個選擇。
至于其他可行的說法,目前蕭宸想得到的有二。一是假托神佛之名,也不用描述得太過詳細,只要提供一點似是而非的描述,父皇自然會循着他提供的「線索」加以推斷。
今日若換做旁人,少不得還得思量一下随意假托神佛之名行事會否引來帝王猜忌。但蕭宸同父皇一向感情深厚、親密無間,重生之後又僅僅是個六歲小兒,自然不擔心父皇因此對他生出疑心……問題只在于一旦假托神佛,便等同撇開了前生真正有恩于他的岐山翁了。
他同岐山翁相處的時間雖只短短兩三月餘,可對總是感嘆兩人師徒緣淺的老人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的……尤其他今生雖仍未與岐山翁相識,但要想痊愈,卻仍需得靠着岐山翁的功法,自還是承了對方的情。
蕭宸雖含恨而死、又含恨重生,心中的是非觀卻未因此扭曲,自也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那些都是他應得的,甚或萌生出「一切都是別人欠他的」之類的可笑想法。想到岐山翁、想到前生即使告老了都仍挂心着他身體的孫醫令,他最終仍是放棄了将功法來源假托神佛的打算,選擇了最後一種說法。
那便是将一切「栽」到岐山翁早逝的獨子身上。
以他六歲的稚齡,也不必将前因後果說得太過詳細,只需告訴父皇有異人托夢,道是不忍見老父孤獨終老,故尋得有緣人代父收徒……有完整的功法為證,再佐以「岐山」、「衛平軍舊人」之類的模糊線索,父皇自然能借潛龍衛的耳目将事情的「真相」加以補全。
至于和岐山翁的師徒情份、還有孫醫令與岐山翁之間目前還未有機會萌生的友誼,只要有了機緣,便不愁沒機會發展出來……至少于蕭宸而言,将功法來源假托于岐山翁獨子,算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方式裏最讓他心安理得的一種了。
将大致拟定的設想在腦海裏過了遍、确定沒有什麽明顯的破綻和闕漏之後,蕭宸這才松了口氣,頂着有些昏沉的腦袋将視線投往了門口。
因着年幼體弱、又被毒性傷及了根本,一天十二個時辰裏,蕭宸至少有七個時辰處在昏睡之中,餘下的五個時辰也往往只有兩個時辰稱得上清醒,其餘的時間則多昏昏沉沉的……也因着如此,他的思維判斷雖都屬于十八歲的蕭宸,這一番思量卻仍耗了他兩三天的光景才得以慢慢設想周全。
事實上,若不是他堅持每天都要醒着與父皇相處一段時間,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一天睡上十個時辰都算不上稀奇。不過有了前生的經驗,盡管蕭宸對兒時的記憶有些模糊,卻也知道目前的情況只是過渡。有孫醫令的金針之法和諸般藥物配合,他固然要經歷一番于孩童而言頗為折磨的治療過程,身體卻也會因此好轉不少。
但那都是「之後」的事。
現如今,蕭宸時而擡眼望向殿中緊閉的窗棂、試圖透過薄薄的窗紙窺見外邊的天色,時而将目光對往同樣緊閉的殿門,就盼着正于前朝辦公的父皇能在他撐不住昏睡過去前回到寝殿,讓他能及早交代出功法的事,也好讓父皇少上幾分擔憂。
而年幼的皇子這副殷殷期盼、望眼欲穿的模樣,自然全入了周遭随侍的宮人眼裏。
自上回出了事後,震怒的蕭琰又着曹允将整個紫宸殿的宮人調查清洗了一番,如今留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其中置于蕭宸名下近身照顧他的有女官四人,兩人是以前在元後樓氏身邊服侍的,分別喚作芰荷和藕花,對蕭宸最是疼愛忠心;另二人則是潛龍衛培養出來的暗探兼影衛,配合着芰荷和藕花改名芙蕖和菡萏。當初蕭宸中毒,便是當時還未歸到蕭宸身邊的芙蕖和菡萏處置及時,才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
本來按大昭儀制,皇子身邊當另配一名內侍總理日常起居事宜,但蕭宸如今又搬回了紫宸殿正殿,起居坐卧都與父皇一塊兒,這些瑣事自然有曹允處理,便也省去了這一項。
見蕭宸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都有些惺忪欲閉了,卻猶自強撐着不肯休息,芰荷和藕花心下憐意大起,卻因不便窺伺聖蹤而只能替靠坐在床榻上的孩童攏了攏身上披着的小鬥篷,勸道:
「二殿下身子要緊。若真累了便休息一下吧?」
「……現在什麽時刻了?父皇還要很久才會回來麽?」
「如今申時未過,恐還需一段時間。」
「是麽……」
蕭宸知父皇素來勤于政事,近來雖因顧念着他的狀況而回來得早一些,也往往要到酉時才會離開前朝,心下不由有些郁悶。
只是他如今見不得風,就算想耍任性撒潑去前朝找父皇都有心無力;又感覺熟悉的疼痛與虛弱感随着精神不支開始一波接一波地湧上,眼皮子更是越發沉重,讓他終究沒能如願硬撐下去;而小腦袋晃動的方式,也随之由左右張望轉為了規律的上下起伏。
瞧他睡去,芰荷和藕花失笑之餘也沒忘記将仍然靠坐在床邊的孩童安置妥當,讓小主子得以睡得更加安穩些……卻到一個時辰後,蕭宸于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雙熟悉的臂膀輕輕摟住,他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望見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兩世為人都依戀不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