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品相關
《麟兒》作者:冷音
內容簡介: 父子年上,宮廷,受重生,那些父皇上輩子沒教給我的事......(大霧)
溫柔寵溺強勢帝王攻X內斂隐忍奮發圖強皇子受,
父皇不論前世今生都不渣,只是前世因為種種因素導致悲劇,讓父皇不得不陣前殺子;蕭宸對父皇也沒有半點怨恨,卻莫名地死後魂魄不散,跟在父皇身邊看到了自己死後的種種悲劇,最後因悔恨不甘而重生,回到了徹底改變他人生的6歲……
雖然個人酷愛反攻互攻,不過這篇正文裏全程都是父攻子受,雷反攻互攻的可以不用擔心。
劇情走正劇風,全程攻寵受,不會出現任何狗血誤會,也沒有第三者或其他炮灰攻受~
因為是父子,中間不可免地會有點小掙紮小虐心(這才是親父子文的醍醐味啊!!!),
但作者是超級親媽,每次虐都被人說不虐,所以怕虐的放心跳吧!
在CP因為是直接貼,我就沒标章節了;不過實際上這文分成四卷(四個階段)
卷一.山河倒轉乾坤易 受死亡重生,努力改變自己和父皇原本悲劇的命運10/31更完
卷二.父子相疑變亂生 卷标聽起來很驚悚但因為我完全偏離大綱(父皇渣不起來……)于是就只是父子倆漸漸發現自己感情的小糾結而已 11/4更完
卷三.一朝夢醒綱常棄 兩人在一起的一卷,肉的比重增加了……嘿嘿 11/6更完
卷四.兩世情纏帝闕興 完結卷,甜甜甜,肉肉肉 12/3更完
正經的文案:
十八歲那年,蕭宸死在了他最親近也最敬愛的父皇手中。
蕭宸不恨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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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恨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如此軟弱天真,身在天家,
卻盲目輕信、以為所有示好的背後都是單純的善意;
他恨他自己如此驽鈍無知,地位尴尬,
卻對自身境況毫無所覺,渾不知危機四伏、只一味輕率任性。
若非他愚蠢至斯,
父皇不會非得射出那麽一箭、就為了避免他再受敵人折磨,
更不會一夕之間青絲成雪、幾近癫狂。
重來一世,他只盼自己再不為父皇負累,
卻不想曾經單純的孺慕跟敬愛,
竟也在時序流轉中悄然變了質……
卷一 山河倒轉乾坤易
前塵
曾經,蕭宸對「痛楚」二字最深的記憶,來自于六歲那年的那盤桂花糕。
那盤桂花糕,帶給他的不僅是持續了三天三夜之久、仿佛有無數把刀子在咽喉肚腹裏割劃翻攪的痛,還有此後十一年間時不時便要來上一回的高熱,以及再也禁不起些許疲憊的病弱軀體。因為那盤桂花糕,身為嫡長子的他,從父皇寄予厚望的麟兒淪為了只有靠諸般藥物将養着才能活下去的病秧子。縱然父皇對他的疼愛眷寵只有更深,望着他的眼神卻只剩下了憐惜與歉疚,再沒有他六歲前的那種殷殷寄盼與期待。
眼看兄弟們一個接一個開始讀書習武、茁壯成才,他不是沒有過羨豔、不是沒有過失落。尤其十二歲那年、僅比他大了半歲的大哥都已在父皇的令下開始接觸政事、入朝辦差,他卻依舊出不了門、見不了風,心底的不甘、無措跟茫然,更幾乎要将他淹沒。
蕭宸不是不想努力,也确實試着努力過;可當多花了一個時辰讀書、代價便是五天的昏睡與高熱後,他的滿腔抱負與志氣,最終也被眼前的現實生生磨了盡、澆了熄。
──更別說是他從昏迷中醒轉後最先望見的、父皇泛着血絲的雙眼,和幾乎稱得上蓬頭垢面的儀容了。
看着從小将他放在手掌心上呵護疼愛的父皇痛心難受、自責懊悔的樣子,蕭宸縱有滿腔不甘,也終究沒法再不管不顧地恣意妄為下去。
他只能學着認命、學着接受。
能夠放寬心就放寬心;放不寬就自我說服。他告訴自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縱然失卻了父皇寄托在他的名字裏的期望,卻收獲了帝王家難得的親情。他用手足們的兄友弟恭、姨母的關懷備至,和父皇的萬千寵愛來說服自己「沒什麽好不甘的」……直到連他自己,都将這些話當了真。
然而,這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終究真不了。
在他因故擺脫了纏綿多年的病痛後,這一派「和睦溫情」的假象,終究以最最殘酷的方式在他眼前揭了破。
感受着從鼻腔、咽喉到胸腹的灼燙幹渴,和自污血幹涸的十指與筋骨寸斷的四肢不斷傳來的陣陣鑽心痛楚,蕭宸曾經以為「痛入骨髓」不過是一種誇飾又或譬喻,卻直至此刻,方知這世上真真是有這樣深入骨髓、讓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
但四肢俱廢、下巴也被人卸了去的他,連咬舌自盡以求個痛快,都無法如願。
現下的他唯一能做的,也僅是努力忍受着痛楚,在束縛、支撐他身軀的木樁上繼續茍延殘喘而已。
看着兩裏之外氣勢森然、行容嚴整的軍陣、半空中飄揚的玄朱旗幟,和那個被拱衛在重重隊列中央的、模糊卻熟悉的身影,蕭宸只覺一股酸楚委屈驟然湧上胸臆直沖鼻間,幹裂發紅的眼角,亦随之淌出了兩道怵目驚心的血淚。
「父皇……」
因幹渴而嘶啞微弱的嗓音,艱澀得連這樣簡單的兩個字都難以辨明……「宸兒……好疼呀……」
脫口的,是昔日病痛發作時總會賴在父皇懷裏撒嬌乞憐之語;但且不說那字字句句都模糊得僅像是毫無意義的艱難呻吟,單單他正作為人質立于北雁軍前的事實,就已無了得着回應的可能。
回想起這趟出外前,父皇帶着擔憂與不舍、但同樣寫滿了無奈和縱容的目光,和遇襲之時、那些奉父皇之命拚死護衛他的精銳侍衛,蕭宸從沒有一刻這樣痛恨自己的天真和愚昧,卻偏偏連一死以明志都難以做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北雁方面遣使入了他大昭軍中,将他當成了要脅的籌碼展開了談判。
而便無需親臨現場,蕭宸也很清楚這場談判結果會是什麽。
父皇是他的父皇,更是二十年來一手力挽狂瀾、令一度瀕臨傾覆的大昭得以重振的中興之主,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斷送大昭的疆土?
即使從未真正學習、接觸過軍政之事,長期待在父皇身邊耳濡目染的他,也很清楚接下來的發展會是什麽。
縱然心底仍有着微弱的聲音不斷呼求着拯救、渴望着能夠活下去,但于蕭宸而言,此刻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解脫。
──比起成為父皇的負累、危害大昭江山的罪人,他,寧可選擇一死。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恢複了健康,卻已再沒有機會于父皇面前盡孝了。
望着前方軍陣中驀然竄出的一隊騎兵,蕭宸依戀的目光凝注在那漸行漸近的身影之上,便是清楚閉目待死或能更顯決然,也終究仍沒舍得閉上眼睛。
直到箭矢破空的呼嘯響起;一陣莫可能擋的強勁力道,挾帶着鮮明的劇痛随之洞穿了他的心口。
聽着周遭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蕭宸看着猶自顫動不已的箭矢尾端熟悉的紫色雀翎,縱使明知徒勞,卻仍是艱難地輕啓雙唇,無聲地吐露了最後的別語──
父皇……
宸兒……不孝……
* * *
早在落入北雁人手中的那一刻,蕭宸對于自己的結局,就已多少有了預期。
所以盡管射出那一箭的是他最親近也最敬愛的父皇,少年皇子的心底,也沒有絲毫的怨憤。
縱然對這樣的一生滿懷不甘和懊悔,但比起死在北雁人刀下,能讓父皇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對此前飽受折磨的蕭宸而言,仍無異于莫大的恩賜。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
他的父皇──大昭第七代君主蕭琰箭術通神,僅僅一箭便洞穿了他的心口,用最幹脆的方式了斷了他的痛苦。但蕭宸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他本已随那一箭徹底消散的意識,卻又在一片蒙昧中重新聚了起,像是在回應他死前強烈的依戀與思念那般,讓他化作魂靈來到了已回歸中軍大營的父皇身畔。
從他離宮出外、到死于陣前,之間雖疊經波折,實則卻不過短短半年光景。然而,當擺脫了肉體桎梏的他終得以魂靈之姿「看」清心心念念的父皇時,卻赫然發現記憶裏正當春秋鼎盛的俊偉面龐已然露出了幾分顯而易見的老态;理應漆黑如墨的發絲,亦已于兩鬓處染上了點點霜白。
僅僅半年不見,未及不惑、又一向調養得宜的父皇,竟已蒼老若斯!
意識到可能的原因為何,蕭宸只覺魂靈一恸,難以言說的哀戚與自責随之湧上,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在了帝王身前,頭顱一低就想靠上父皇腿間、一如舊時那般承歡膝下以為安撫──
可換來的,卻是他的腦袋瓜子虛不着處地徑直穿過了父皇肉身的可悲現實。
即便魂靈未散、意識仍在,如今的他,也不過是一縷見不到、摸不着的幽魂罷了。無論心中有再多的自責、懊惱和悔恨,都已無了彌補償還的可能。
望着帝王沉着俊偉的面龐之上籠罩着郁氣的眉眼、和身側兩只青筋贲張的拳頭,蕭宸猶自不死心地嘗試着探手撫平,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魂體穿過父皇的身軀,而連分毫波瀾都不曾驚起。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少年蒼白的魂靈一時心痛如絞,卻終究只能在無數次的徒勞後選擇了罷手。
他從來不想認命,卻不論生前亦或死後,都不得不屈服在命運的作弄之下。
──這一刻,蕭宸甚至是有些恨的……對于那冥冥之中留存住他魂靈的力量。
如果看得再多都無法幹涉、更無力改變,讓他魂靈重聚、意識複蘇的意義又是什麽?
他已經累積了半生的認命與不甘,好不容易一死得了解脫,為何卻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但縱有再多的質問與怨憤,他能做的,也僅僅是徒勞無用的宣洩罷了。
到頭來,他仍舊只能強迫自己收拾心緒,看着父皇強忍哀恸于中軍坐鎮指揮,運籌帷幄之中、将來犯的北雁精兵一點一點逼入了絕境。
──這場填進了蕭宸性命的仗,并沒有持續太久。
尋釁起事的雖是北雁,大昭方面卻遠沒有表面上那樣被動。
事實上,自十八年前驅逐北雁克複全境以來,蕭琰雖致力于讓久經兵禍的百姓休養生息,對這個北方強鄰的防備卻從未輕忽。更甚者,這個雄才大略的七世國主心底,其實一直期待着這一仗的到來。
蕭琰明白,要想讓大昭國祚綿延、長治久安,就必須将這個曾一度占據了大昭近半國土的強鄰徹底打疼打殘,所以十八年來一直養精蓄銳、厲兵秣馬,就為了能在時機到來之際打出漂漂亮亮的一仗,徹底根絕這個名為「北雁」的隐患。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他籌謀多年的這一場仗,卻成了某些人借刀殺人的利器,趁着他忙于軍務無暇分心的當兒設計套住了他的宸兒,一環扣一環地,生生将他最為疼愛也最為愧對的嬌兒折進了去。
大敵當前,肩負了家國重擔的蕭琰縱然心如刀絞,也無法不管不顧地循私退讓、甚或冒險令己方精銳前去營救旁人眼裏徒有皇子身分卻不堪重任的愛兒。
便以帝王之尊,他唯一能循己意任性而為的,也就只有率騎親至北雁陣前,親手了結愛兒性命而已。
帝王大義滅親陣前殺子,既穩定了軍心、也激起了某種同仇敵忾的哀兵之勢。蕭琰于中軍親身督陣,讓前線的一條條軍報和腦中對軍勢戰況的諸般推演占據他全副心神,強迫自己不去回想指腹殘留的弓弦觸感……和箭矢入體的那一刻,淪于敵陣、卻亡于生父之手的愛子臉上的表情。
蕭琰承位,靠的本就是當年在危急存亡之際力挽狂瀾的赫赫軍功。縱然即位多年、久未親臨戰陣,于行軍布陣之道卻未有半點生疏。挾帶着難以言說的郁憤之氣,他于中軍指揮着氣勢正勝的大昭軍隊連番包抄圍剿,終于在一個日夜後迎來了北雁大軍的徹底潰敗。
見勝勢已然底定,蕭琰遂傳令前軍、命鏖戰多時的先鋒部隊就地駐紮休息,并另遣此前消耗最少的後軍領銜追擊。直到敵将受縛的消息傳來,他才在鳴金收兵的同時、向中軍下達了那個讓他椎心泣血的指令──
「命中軍打掃戰場,務要尋回……宸兒的遺骸。」
最後的五個字,是君王緊咬着牙,一字一頓、萬般艱澀地由唇間擠出的。
縱已竭力壓抑隐忍,蕭琰的嗓音卻仍不可免地有了幾分震顫;短暫的停頓之間,亦難以自禁地洩出了些許無從掩飾的哽咽。
看着收獲了一場大勝卻依舊難抑哀容的帝君,諸将面面相觑,卻終究還是克盡本份地領命出外,将痛失愛子的蕭琰獨身留在了帳中。
──而蕭宸的魂靈,就這麽滿面哀戚地在旁觀看着一切。
他看著書案後長身靜立的帝王微微顫抖着長出了口氣;看着男人無比艱難地阖上了那雙凝沉如淵的眼眸……盡管蕭琰周身威儀如舊、直至此刻都未有分毫失态,但以蕭宸對父皇的熟悉,又怎會看不出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耗了多大的氣力,才得以壓抑下自身洶湧翻騰的心緒?
但他卻寧可父皇暫時舍下身為帝王的矜持縱情宣洩出滿腔悲痛,也不願見着對方壓抑隐忍至斯。尤其想到自個兒的屍首至今仍遺落在外,不論尋得着尋不着、對将他視若珍寶的父皇都是極大的打擊,一天之前還在慶幸于自己能借父皇之手得着解脫的少年皇子更是痛悔至極,只恨不得時光倒轉、回到半年之前阻止自個兒做出離宮出游的愚蠢決定。
可他終究什麽也沒能做到、什麽也沒能改變。
──失去了肉體的他,連男人因強抑哀恸顫栗不休的肩背都無法觸及,更遑論進一步的安慰?
而他的父皇,明明是這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存在,此刻卻只能微微顫抖着于書案前閉目而立,猶如大理寺堂前等候宣判的人犯一般靜待着中軍方面傳回的消息。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的光景。
一個時辰後,主持搜索的将領才終于入賬禀報,道清理戰場的中軍将士在北雁遺留的中軍營賬附近發現了疑似蕭宸的遺骸。
──之所以說是「疑似」,是因為尋獲的僅僅是血肉模糊的部分屍塊,若非少年自幼體弱、身量纖細,殘軀又帶着明顯刑求過的痕跡,負責清理戰場的士兵也不會将遺骸的主人往那位少年皇子的身上猜。
聽到這個消息時,蕭琰便已竭力隐忍,整個人卻仍控制不住地一陣踉跄;而出手相扶的蕭宸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皇前傾的身軀就這麽穿過自己徒勞無功的魂靈向前傾倒,直至擡手撐上桌案,才勉強支持住了搖搖欲墜的軀體。
帝王過于劇烈的反應讓那名将領駭了一跳,有心請陛下務以龍體為重稍事休息,卻給蕭琰眼泛血絲、音聲暗啞的一句「繼續找」逼出了大帳……如此這般,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後,那名将領才帶着一個沾染着血污的包袱神色鐵青地重入營賬,随即雙膝落地、在帝王案前戰戰兢兢地将所持的物事雙手奉了上。
此情、此景,便無需對方明言,帳中一人一魂也能猜得出包袱裏裝的究竟是什麽。
可不論方寸大亂的少年皇子如何張口叫喚又或橫身架擋,都沒能阻止他的父皇顫抖着繞至案前解開包袱、低頭看向了裏頭盛裝的物事──
那是他的頭顱。
蕭宸重聚魂靈恢複意識時便已來到了父皇身畔,故還是直到此刻,才「有幸」見着了自己的部分遺骸。
──許是經過了簡單的清理,記憶裏因刑求和日曬而糾結幹荒的發絲如今已被梳理得齊整,臉上也沒有絲毫土灰或血污;可那烏黑的眼圈、凹陷的面頰,和那雙幹荒迸裂的唇瓣,卻仍再清楚不過地昭示了他死前曾禁受過的苦痛。
但此刻的蕭宸,卻已無暇去在意心底因此萌生的淡淡別扭感了。
因為父皇俊偉的面龐上靜靜淌下的兩道熱淚。
看着未曾瞑目的愛子一張清美端秀的容顏被折磨得徹底脫了形,神情間卻沒有絲毫怨憤;回想起北雁陣前、瘦骨嶙峋的少年渾身血污地被綁縛在木柱之上,卻仍舊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戀地直直望着自己的景象,蕭琰顫抖着雙手捧起愛子遺骸,滿腔的悲痛至此潰決,讓他終是再難壓抑地仰天嘶吼,懷抱着那顆至死都寫着孺慕的頭顱恸哭出了聲。
可父皇終得宣洩出滿腔哀痛的事實,卻不僅沒讓一旁看着的蕭宸就此放下心來,反倒還陷入了更深的惶恐無措之中。
──那名雙手奉上少年頭顱的将領,亦同。
因為君王頂上轉眼成白的青絲。
僅僅一瞬而已。
僅僅一瞬的光景,他那春秋鼎盛、未及不惑的父皇,便已在難抑悲痛的哀哭聲中徹底白了頭。
「宸兒……」
「朕的宸兒……」
『父皇……父皇……』
『不要難過、不要難過,父皇……都是宸兒不好……』
『是宸兒不該如此天真、不該如此任性,是宸兒咎由自取,才會落到了如此境地……』
看着頃刻間仿佛老了二十歲的父皇,蕭宸心下痛悔哀凄;卻不論如何安慰傾訴,都無法給予他至親至愛的父皇半點安慰。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記憶裏偉若天神的父皇因他的死而一夕白頭,更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雙凝沉如淵的眼眸在至深的哀痛之中,一點一點染上交雜着瘋狂的絲絲恨意……
──這場睽違了十八年的戰争,讓大昭上下如願将多年來威脅北疆的強鄰打了個半殘;但理當大肆慶祝的勝利,卻因蕭宸的死與背後潛藏的陰謀而籠上了厚重的陰霾。
蕭宸是元後嫡子、實實在在嫡長正朔,誕生之初便曾得蕭琰「此子乃吾之麟兒」的贊語,雖因六歲時的那盤桂花糕而不得不絕了繼承大位的念想,卻仍改變不了他在諸皇子中相對尊貴的身分。尤其蕭宸雖傷了身子,作為帝王掌中寶、心頭肉的地位卻是十數年如一日,真真當得上「聖寵不衰」四字,旁人縱然心下不屑,明面上對他也是絕不敢有半分輕慢的。
也正是因着如此,一年前蕭宸病愈的消息傳出之時,整個朝堂都有了不小的震蕩。若非這位少年皇子多年來纏綿病榻、在政務上全無建樹可言,只怕某些自诩簡在帝心的忠臣,早就具表上書請封太子了。
但這位深得帝心的元後嫡子,卻在離宮出游時遭人擄掠,最後以人質的身分于北雁陣前被君王親手射殺。
以蕭宸的敏感身分,就是受個風寒都可能扯出無數陰謀算計,更何況是這種明顯透着蹊跷的殺局?也因此,聽說蕭琰因愛子亡故一夕白頭之後,不論前朝後宮都心下惴惴,生怕被帝王的雷霆之怒所殃及。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班師回朝後,蕭琰于朝會上所出的第一個旨意并不是徹查愛子輾轉淪于敵手的真相,而是欲追封蕭宸為太子、責令禮部拟定谥號與相關儀制。
人死為大,蕭宸又是元後嫡子,死後追封個太子本也無可厚非。但蕭琰未經朝議便直接下旨追封愛子,其後又數度駁回「哀」、「悼」等禮部拟定的中平之谥,以「故太子溫良謙恭、敦睦篤孝,其質如珪璋,當尊殊號以昭有德」為由,責令禮部加以美谥……蕭琰即位二十載,向來以英明睿智、虛懷納谏的形象示人,如此專斷獨行之舉尚是頭一遭,雖幹涉的僅僅是愛子死後的虛名,卻仍因此于朝堂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有人以為人死已矣,令其得享哀榮,未嘗不是告慰生者──此處尤指蕭琰──的一種方式,雖覺君王的專斷有所不妥,但「其情可憫」;有人卻抓住了蕭宸一度淪為人質的污點,言其于社稷無功有過,平谥便已足夠哀憫,緣何能颠倒是非尊以上谥?
但蕭琰在位多年,往日不曾行乾綱獨斷之舉,不過是他仍願意聽取這些臣下的意見而已。如今事涉愛子,心傷至深、且隐隐将朝臣視若寇雠的君王哪還有閑情逸致去維持這些可笑的表面功夫?當即于朝會上強行彈壓了那些非議诋毀愛子的聲浪,迫使禮部不得不屈于聖意、選擇了保守但仍算美谥的「恭」字加為蕭宸死後的尊號。
──而這,卻不過是他諸般行事作風改弦易轍的開始而已。
如願以極盡哀榮的方式厚葬了愛子之後,這位君王不僅未曾如衆多朝臣期盼的那般就此消停,反倒還趁勝追擊、變本加厲地開始了秋後算賬──蕭琰就像是徹底忘了何謂平衡、何謂隐忍、何謂妥協,即使大理寺方面查到後來、涉案的名單已将半個前朝和餘下六名皇子中的四個都牽扯了進去,他也依舊不曾喊停。滿朝文武便知不妙,但在君王的強勢介入下,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大理寺挖出蘿蔔帶着泥地一路徹查,将前朝後宮盤根錯節的諸般勢力徹底掀到了臺面上。
甚至,就連蕭宸的姨母、元後樓氏的嫡親妹妹──繼後小樓氏,也是其中的一員。
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朝野上下怵目驚心之餘,那些涉案之人也不免生出了些許僥幸,心道此案牽涉如此之廣,不論皇帝再怎麽憤怒、也不可能當真不管不顧地将這麽多的涉案人等全都一一處置徹查;卻不想蕭琰還真處置了下去,那些有直接利益關系的「首惡」更是罪加一等。不僅将包含小樓氏在內的五位後妃盡數杖殺,更下旨株連三族、将這五位後妃背後的勢力盡數拔了起。甚至就連涉案的皇子,也有一人被賜白绫鸩酒、兩人被逐出皇籍貶為了庶人。
這些人的确罪有應得。但此案牽涉的範圍太廣、觸及的既得利益者太多,即使蕭琰所為由始至終皆是勿枉勿縱、秉公論斷,朝野間卻仍隐隐傳出了帝王行事酷厲、挾私報複的非議聲浪……一名禦史便為此出言直谏、以「殺子不祥」為由請求他收回賜死皇長子的敕令;但這番上疏換來的,卻只是蕭琰冰冷無比的一句「宸兒何辜」。
──宸兒無辜,可那些人陰謀設陷、逼得他不得不在北雁陣前親手射殺愛子時,卻沒有一個人跳出來說「殺子不祥」;如今輪到了那個孽子,這些自诩耿介正直的禦史卻反倒有了異議?饒是蕭琰為君多年、早已将朝中諸臣的醜惡嘴臉看得十分透徹,亦不免因此感到了幾分可笑和心寒。
但不論如何,聽他提起蕭宸、回想起這位元後嫡子的死因,原先還在嚷嚷「殺子不祥」的禦史終究沒敢再「直谏」下去。唯一稱得上波瀾的,也只有皇長子蕭宇臨死前滿懷不甘怨憤的一句質問而已。
他問:「這世上,難道只有二弟一人是父皇親生?」
而須發皆白的蕭琰僅僅一聲冷笑,毫不掩飾自己心底對長子的厭憎和鄙夷。
「就只許你殺人,不許人殺你?宸兒在生之時禮敬兄長、于你從來秋毫無犯,你卻設謀令他落入北雁之手……無論朕如何偏心,都絕非你有此作為的借口。」
頓了頓,「你以兄殺弟,身為兄長是為不悌、身為人子是為不孝,如此不孝不悌、通敵叛國預謀颠覆朝野之人,自然死有餘辜。」
說罷,他也懶得再看只曉得怨天尤人、卻臨死猶不知悔改的蕭宇一眼,竟是就這麽拂袖揚長而去、連長子的最後一程都吝于相送。
蕭琰如此舉動或許稍顯無情,但考慮到蕭宇的種種作為,前者的決斷卻仍稱得上公允。但君王此前清洗朝堂的舉動早已讓他與那些被損及利益的朝臣離了心,這些日子來的乾綱獨斷更讓這個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越發顯得冷厲孤寡;是故皇長子死前的這番小小波折傳出後,立時便給那些心懷不滿的朝臣當成了君王為父不慈、行事偏頗、冷酷無情的明證,雖沒敢于朝會中直接批評,暗中的非議聲浪卻只增不減。
──或許是執念過深的緣故,蕭宸自魂靈重聚、意識恢複以來,行動的範圍一直被局限在父皇身周五丈之內,就連父皇偶爾入後宮臨幸妃嫔,他也只能堪堪避于外室不聽不看而已……也正因着如此局限,他這魂靈之身雖然看不見、摸不着,所能察知的範圍卻與身為大活人的父皇相差無幾,故還是直到身為父皇耳目的潛龍衛送上了消息,他才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竟被那些無恥小人潑了這樣多的髒水,生生将作為一代明君的父皇誣蔑成了專斷獨行、恣意妄為的酷厲君王。
看着那些明顯歪曲了事實的議論和诋毀、以及父皇得知此事時面上冰冷卻猶帶澀然的笑意,蕭宸理當無知無覺的魂靈幾乎被過于強烈的憤怒激得冒出火來,卻不論如何怒罵咒詛,都無法起到一星半點的作用。
可讓他痛苦的,卻還不只于此。
更讓他痛苦的是:因着君臣離心,那些自私自利、兩面三刀的朝臣于行事上多有陽奉陰違之舉,以至于法制不張、政令不暢,迫使父皇不得不進一步收攬權力、事必躬親,才能讓整個朝堂得以順利運轉。
而代價,便是方及不惑的父皇以顯而易見的速度日益蒼老的面龐,和被諸般政事一點一點消耗吞噬的生機。
但他卻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皇為國殚精竭慮、鞠躬盡瘁;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皇因他的死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即使從魂靈重聚、意識複蘇至今,蕭宸已經懊悔過了不下千百回,卻仍沒有一刻像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更沒有一刻如這般痛切入骨地憎惡着那冥冥中主導了一切的命數。
──對照起父皇眼下正禁受着的痛苦,他昔日自以為是的認命和「解脫」又何其可笑?
若非他以「認命」二字畫地為牢自我設限、生生将自己變成了父皇的負累,一切,本不至于落到這種地步的。
可不論如何痛悔不甘,他卻仍只能眼睜睜地父皇因思慮過重、疲勞過甚而逐漸衰弱,直至生機耗盡……力竭崩殂。
蕭琰是在禦書房裏斷的氣。
或許是隐隐預感到了什麽,盡管帝王依舊未能見到愛兒在他身旁不斷哀哭的魂靈,卻仍舊在最後一刻放下了手中沾着朱砂的禦筆,從領口取出了他近年來一直貼身戴着的錦囊。
蕭宸知道,那個錦囊裏放着的,是父皇将他的殘軀入殓下葬之前、親手由他的首級上截下的一縷斷發。
看着眼瞳渙散的父皇牢牢握着錦囊将之扣于心口、氣息漸弱的唇間還猶自喃喃喚着「宸兒」,失卻了肉體的蕭宸無法流淚,卻仍止不住發自魂靈的哀戚與恸哭。
他好恨。
恨自己軟弱可欺,明明肩負着父皇那樣深刻的期待和愛寵,卻不僅幫不上父皇分毫、還成了拖垮父皇身體的罪魁禍首;恨自己無能為力,明明魂靈不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事态發展至此,而連慰藉、安撫父皇都做不到。他更恨自己魂靈未散,不僅什麽也改變不了,就連父皇生機斷絕、力竭崩殂,也無法随之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以這種狀态于世間茍延殘喘的目的是什麽,更不曉得這種無法擺脫的折磨會延續到什麽時候,卻依舊只能恸哭着虛伏在父皇膝頭,看着滿頭白發的君王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僵硬……
直到天色微明,門外守候的內侍才在入內欲奉蕭琰梳洗時發現了帝王的崩逝。半個時辰後,宮中餘下的三名皇子已和幾名重臣齊聚禦書房,神色看似哀痛,眼底帶着的卻是慶幸……和對于自身前程的籌謀與算計。
這些人想着君王已死,便連戲都懶得認真演,卻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被恨不得就此追随父皇而去的蕭宸收入了眼底。
父皇确實特別偏心于他,處事上卻從來公正嚴明,不論在用度抑或教養上,都不曾對其他幾位皇子有所苛待。至于這幾位重臣……能在那場清洗後留下來的,哪個不是受父皇賞識提拔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可這些人明明身負皇恩,卻連點真心實意的哀戚都吝于付出,卻教蕭宸如何不痛、如何不怨?
看着父皇蒼白僵冷的屍身和至今仍緊扣于胸前的右掌、回想起這近千個日夜裏所見所聞的一切,少年魂靈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憤與不甘,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潰決──只覺一股熾烈的灼燙感驀然由魂靈深處擴散蔓延,名為懊悔與怨憎的烈焰瞬間席卷,讓他甚至沒能夠回頭再看父皇一眼,虛無飄渺的身影便已被足以焚盡魂靈的黑紅色火焰徹底吞噬、再不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