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家所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姜瑤瑤站在逆光位置, 一張不敵巴掌大的臉龐,好似籠罩一層柔和的濾鏡。
少女眼瞳向下轉了一圈,唇角塗抹上一縷淡淡的笑, 再度擡起頭, 看向杜興旺的時候,眉眼居然有一股壓迫人的意味。
啓夏把書本扣在桌面上,看她怎麽說。
“南河沿橋下, 自古燒窯制器一絕。走馬西街, 你杜家,更是懂得許多宮廷制器的秘方。”
“大概是你往上三十七代的祖先輩, 均接觸過‘秘色瓷’,其中更是杜品良老先生在燒制中加入一樣工藝,引得當朝收藏的達官貴人拍案叫絕。只不過他也想讓這工藝成為絕響, 硬是帶着方子進了墓穴。”
“秘色瓷的方子,我當然是有的。不然我怎麽可能燒得上我的字跡呢。”
杜興旺抿緊了唇, 竟是繃得輕輕顫動起來。原本的慈眉善目斂了光環,變成急迫的、銳利的、渴求的視線。一雙手指緊緊交叉, 比他在電視上全神貫注鑒寶的樣子還要專注萬分。
全班同學似乎發現姜瑤瑤講的事情不同尋常, 大氣不敢吭一聲。
闫非凡也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 抱着胳膊, 不遠不近地聽着教室裏的動靜。
微風吹過她的鬓角碎發, 讓點點光影閃在她的眼角。姜之瑤沉吟道:“你是走馬西街杜家, 自然知道一些祖上傳下來的秘詞,你且聽好了。”
“封匣點亮半壺春。”
“一縷月牙沾淚痕。”
“百無一疏去煙氣, ”
“再加青黛入凡塵。”
随着姜之瑤一字一字把口訣說出來,杜興旺的眼睛越來越亮,他忍不住站起身來, 急迫問道:“封匣,封匣只需半壺春?”
她點點頭:“是的,挑那日頭不長不短,半壺春。”
其他人幾乎一臉懵逼的樣子,唯有杜興旺激動地看着姜瑤瑤的眼,竟是激動地要哽咽了。他握住女高中生的手:“日頭不長不短,半壺春……我以為這世上只有杜家,只有我能聽明白這些口訣。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總不能說是杜品良親口告訴她的。
“既然是‘秘’,但将這段往事也當做秘密吧,你說呢?”姜瑤瑤不徐不疾,極認真耐心地告訴杜興旺。
對于杜興旺來說,來由是小事,得到方子才是最重要的。他年事已高,很久沒有遇到這樣讓自己興奮的情狀,差點高血壓要犯了,從口袋裏摸索藥片。姜瑤瑤拍了拍他後背,又道:“那,杜老,您看,是不是可以和警察局說我無罪了。”
杜興旺高聲說道:“無罪!當然無罪了!豈止是無罪,你知道你填補了我國文物史上的重大空白嗎?你知道這個方子,是多少學者鞠躬盡瘁也不得要領的制法嗎?姜瑤瑤,你不僅做出了關于文物的重大貢獻,也是給我老杜家做了我們子子孫孫都可望不可及的貢獻吶……”
姜瑤瑤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杜老,我還有一事要您幫忙。”
杜興旺趕忙說道:“你說,如果我能,我一定會幫你。”
她攬着杜興旺的肩膀走出教室。
一整間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少傾,前幾排座位上的同學紛紛說:“沃日……”
“姜瑤瑤知道秘色瓷怎麽做……”
“國,國家重大空白?”
“小明城論壇那堆人都是傻X嗎?還有那個‘争鳴俠’?不都言之鑿鑿嗎?”
“李,李茹,你宿舍同學咋回事兒?你不是說她腦子不正常嗎?她怎麽懂這麽多?”
被CUE到的李茹低了頭,咬着下唇瓣,說不出一句話來,同桌何蓮蓮似乎感同身受,她最近一直在說姜瑤瑤有罪,姜瑤瑤可憐,此時臉上紅白相間,眼尾一跳一跳,眉心擰在一起。
啓夏将一切情狀收于眼底,從抽鬥裏拿出歷史書來,翻到“秘色瓷”的那一節。同桌絮絮叨叨:“學神牛逼,學神的第一動作是改課本、記考點……一切都在學神的預料之中。”
學神聽見了這句話,沒有回應。清冷的眸子又像凍住一汪池水,以他人不能注意到的動作幅度,微微搖了搖頭。
姜瑤瑤回答得上來“秘色瓷”,根本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當天下午,杜興旺出現在小明城西城小公寓的破草坡上,一把渾濁的眼湧出千行淚,對着美不勝收的明黃家具長嗟短嘆。
當天傍晚,京城的胡專家在飯局上接到一通電話,他點頭哈腰,滿臉尴尬,趕緊走到酒樓外,對自己最崇敬的、最景仰的杜興旺老師道歉。
電話那頭恩師聲音發顫:“你那是什麽眼睛,就看不出來這上等明朝黃花梨?你吶,這鑒別功夫,連個十多歲的姑娘都不如,人家随便拼拼,就是擺出來那譜上的形制!”
胡專家一口氣噎在喉嚨處,他真的不知道這家具還能那麽拆、那麽拼。當初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破桌子椅子,只覺得怪怪的,誰知道都是拼錯了啊?後來劉争鳴又到處放話說姜家胡亂折騰,他更是不信那是地道明黃了。
杜興旺:“可見你後半生荒于精進,淨想着撈快財、掙快錢!人家一個高中生,都能在古董行鑽研到這個地步了,前途無量!”
胡專家從來沒被杜興旺用這麽嚴厲的聲音批判過,說不出話,只憋得嗓子眼兒處火燒火燎。
電話那頭催促他:“你給人家道歉,差點誤了人家全家大事,他家因為這事兒欠人九千萬,小姜爸爸差點兒把這批明黃當柴火燒了!你,馬上找你的媒體朋友發通稿,就說一批罕見的明黃家具面世……照片?照片我親自拍了發給你,你就用我拍的就成!”
胡專家剛要着手去辦,杜興旺又叫住他別挂:“等等,做通稿也帶上我的事吧,我們老杜家‘秘色瓷’的工藝也查詢到了,我這事兒可以擱頭版,讓記者先來找我。”
姜寧和剛從醫院出來的陶明,面對眼前的場景難以置信。
他們的女兒真不是說說而已?
真的沒有盜墓?
還會拼出明黃家具?
講得出秘色瓷的作法?
雖說自家是古董行當,但卻是這行當裏最底層裏中底層,沒什麽人脈,眼界也一般,基本上就是“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的節奏,要不然窮了這二十來年啊!姜瑤瑤也根本無心家裏事業,從早到晚悶頭讀書,語數外物史地政化物……
她怎麽可能就這麽力挽狂瀾的?
杜興旺離別前對姜瑤瑤說:“你天資不可限量,我能不能認你做幹閨女?”
姜寧和陶明夫妻倆當時眼睛裏的星星都要冒起來了。
姜瑤瑤卻搖搖頭:“不行,差點兒輩分。”
傻孩子!管什麽輩分不輩分的,不就是閨女和孫女的區別嗎,差別大嗎?抱到杜興旺老爺子的大腿,不愁姜家一世在古董行當風風光光啊!
……
日頭偏移,夜幕低垂。姜瑤瑤叮囑好姜寧,把一山坡的明黃家具,運到由杜興旺介紹的倉庫裏。
一家人和睦吃了頓飯,小半個月的疲憊、委屈,被衆人戳着脊梁骨的叫罵,馬上就要被一掃而空,姜家需要慶祝,終于逆轉這樣不堪的命運。
姜之瑤坐得筆直,食不言。優雅的姿勢讓父母互相看來看去,極不适應。等到吃完飯,祖奶奶她才緩慢道:
“滿則溢,盈則虧。姜家這陣子,不可太出風光。我已經想好了,關于杜興旺所說的新聞通稿,不可提我姜家名字。明黃家具賣出去的時候,匿名交給拍賣行即可,一樣一樣拿到錢。”
“我在警察局扣着的那些‘仿制文物’,因為打了我的字跡,被證實為不是盜墓所為,那就是‘現代制品’了。這些東西,我們只能自己留存,也一樣一樣悄悄賣掉,能不能有個好價錢,就看造化了。
“你們不太擅長經營,我會慢慢教給你們如何做事。”
“這次事件,若不是因為我,你們斷斷拿不到錢……‘仿制文物’由我處理,明黃家具你們賣掉錢之後,還了其中欠債,其餘的,就交給我。”
姜寧心裏原本犯嘀咕,女兒現在實在古怪,背後不僅有無數疑團,而且說話像個長輩。但她講的有一部分頗有道理——确實,若不是因為女兒,根本取得不了現在的成果。
陶明看了眼姜寧,揉了揉自己剛恢複過來的腿:“可是,你拿那些錢做什麽?”
這批明黃家具如果賣得出去,哪樣都是千萬級別的價格。那“仿制文物”,一樣一樣也勢必價格不菲。一個普通的女高中生,也就是吃吃飯學學習。以母親對女兒的了解,難道她要給自己請上五六個黃岡名師,教自己提高成績,直奔清北?
姜瑤瑤:“花啊,要錢不花,還能做什麽?”
姜寧和陶明:……
她笑了起來,夫妻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笑容裏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和藹:
“姜瑤……我,我讓人欺負了很多年。讓人揍過,還被人揩過油,幾乎是小明城高中笑柄。難道你們還想要我繼續低頭做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