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姜之瑤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覺得天氣不錯,起碼風很柔,堪堪讓人惬意。
下一秒……
她發現自己這具身體雙膝前彎,正要向誰下跪。
膝蓋一僵,她将原本下垂的頭擡起,透過眼睫上幾滴不是自己哭出的淚,瞧見對面一群趾高氣昂的小女娃。為首那位,頭發一撮一撮,高高沖向雲霄,使得整個腦袋像只流星錘。
姜之瑤看到滿地灑着雪片一樣的書頁,其中一張正被那“流星錘”攆在腳下。她甩着只剩封皮的書本,傲慢道:“姜瑤瑤,你愣什麽神兒?快點給奶奶我磕頭啊!”
見姜之瑤沒反應,她聲音多了絲不耐煩:“喲……你傻了嗎?磕一個頭,撿一頁紙。快點的,磕完了還能趕上回家吃晚飯!”
記憶驟然湧回到姜之瑤腦海。
這不是她的軀體,那把老骨頭都埋了有幾千年了。眼下,這個馬上就要跪倒的嬌弱身軀,隸屬于自己那最小一輩後代姜瑤瑤。姜小姑娘虛歲14有餘,将笄之年,正在這一處街角旮旯被人欺負。
對面這一群女生,後代姜瑤瑤不認識。她原是住宿生,放了學,想出門買點兒吃的,就被人截在小道。她們搶了姜瑤瑤手中書包,将課本撕了一地,還要她邊撿邊磕頭。
正要下跪的姜之瑤,或者說姜瑤瑤已然重心不穩。回過神來後,她趕忙伸出手來,在身旁人的肩上扶了一把,站起了身——她初次使用這個身體,手勁兒沒控制好,還把那人按了個趔趄——她看上去是“流星錘”的心腹小妹兒。
姜瑤瑤站穩之後,先伸出白淨淨的手指,揩去臉上遺留的黏噠噠淚花。
她輕啓薄唇,由于方才哭得有些缺氧,此時說話還帶着點兒連自己都心疼的顫音兒:“哎……呀……從來都是別人給我磕頭,我不知道怎麽給別人磕。”
話音一落,“流星錘”疑惑片刻,伸出小指頭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姜瑤瑤啜泣的顫音兒沒完,對她繼續解釋:“你是老韓家孩子,喏,韓世昌就跪在你腿邊上給我磕頭呢。”
她又看了眼剛才被自己按得打趔趄的黑黝小妹兒:“你長得倒頗有王老爺子風姿,你太爺剛才和我說,你大逆不道,口吐狂言,該被按在板凳上打。”
兩個女高中生面面相觑,仔細一想,吃驚起來:先刨去什麽磕頭不磕頭的事兒不提,她倆以前可從來沒和姜瑤瑤見過面,怎麽就能叫得出自己的姓氏?什麽韓世昌、太爺?這都誰啊?聽着讓人心裏毛毛的。
姜瑤瑤還沒說完。她指着其餘小女娃,一個個地伸手點着:“你家郭老在臺階那兒跪着,你家老胡在這燈柱下磕着,你家小陸磕得有點兒猛……唉,小陸!那是你孫侄女的錯,不賴你,莫要埋怨自己。”
她這一通話,一點一個準,點一個驚到一個,唬得對面女生膽子顫,一雙雙原本帶着戾氣的眼睛化成膽怯的珠子,四處亂瞧,抖得都要滾出來了。
“流星錘”心下緊張,後背起了一身汗。她明白,最起碼,這姜瑤瑤是知道大家都姓什麽,如果她找到自己學校來鬧事,恐怕不好收場。
于是,她硬着頭皮,佯裝自如地開口道:“姜瑤瑤,你瞎亂說什麽呢?今兒算你好運氣,饒了你了。你回頭等着吧……等我把你家裏那點兒破事兒抖摟出來!”說罷,帶着小妹們匆匆走掉。
姜之瑤看着她們的背影,摸了摸下巴颌,感受到臉上淚珠都徹底蒸發幹淨了,這才睥睨四周,平靜問道:“你們都去哪兒了?”
沒有人回應她。
方才她沒有扯謊。在穿越前,姜之瑤親眼看着四面八方跪滿了小兔崽子們的曾祖或者曾曾祖。他們一個個均沖着自己磕頭,将腦袋鑿得極其賣力,求祖奶奶寬宏大量不要生氣:自家後代實在不懂事,怎麽能欺負她祖奶奶的将門之後呢?往後,他們一定會攜着死掉的崽子來謝罪。
可是,穿越後,這些人就都不見了。姜之瑤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被自己唬後代的樣子吓跑了。
她伫立良久,望了望天空,回想起曾經了解過的現代知識,伸出手來打了個車。
“去哪?家?學校?”司機問。
“青碧山。”姜之瑤平靜地說。
司機滿腹嘀咕,這女生看樣子非常漂亮,怎麽被人欺負得如此狼狽:臉上一個巴掌印兒,頭發一縷一縷亂蓬蓬,鞋也少一只,赤裸的腳趾上還帶着血。她為什麽不回學校找老師告狀?為什麽不回家找父母?去青碧山那墳堆算是幾個意思?
一路無言,車行至目的地,姜之瑤一摸荷包,才想起自己身上沒有錢,臉上劃過一絲局促。
司機頓時心疼,體恤道:“算了,就這樣!不要你錢了,上完墳,趕緊回家吧。”
姜之瑤打開車門前,看了眼司機工牌,是個眉清目秀的,心裏湧了些好感:“何家後生吧,你心腸不錯,若有機緣,我一定把錢還給你。”
司機沒有聽清她說什麽,正微眯着眼看青碧山最高處,那是一塊約10米高的石碑。
他嘀咕:“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朝代,唐朝的?宋朝的?聽說是個了不得的祖宗……居然還是個女的。這麽厲害的話,名門之後,估計也差不到哪去。”
女孩子緩緩搖頭,無視着司機的愕然上了山。她輕車熟路地越過大小墳茔,花了小半個鐘頭,來到那塊有幾千年風霜的石碑下。
那碑由一只石赑屃馱着,碑上字跡早已風化模糊。旁邊柳葉輕撫,恰好劃過一行斷斷續續的模糊字跡:“姜氏宅心仁厚□□輔佐其夫文淵閣大學士姜□□其文風典雅流麗□□朝廷諸多大作多出其手。”
她呵呵出聲。
“名門之後”,可笑可笑。
她曾心想自己忍耐不去投胎,蔭護祖墳幾千年,後代定不是凡夫俗輩,大可放心也,就一直閑雲野鶴度日。誰知前兩天,她一時興起瞄了眼後代,當場就被氣得炸了毛。
最後一代男丁名喚姜寧,被人訛了一大筆錢,債主上門逼着他賣房子賣家具,全家準備搬進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公寓。
至于他老婆陶明,也不知道是對家使壞還是自己不小心,出了場車禍,正在醫院住院。小護士聽說她到現在還沒籌到手術錢,臉垮着說:“有些人真是不配得病啊,治不起啊。”
其他祖宗瞧見姜祖奶奶炸了毛,都哄來哄去,仍阻止不了她去尋找最後一代小輩,結果,祖奶奶撞見小姑娘被人欺負,就穿了。
此時,姜之瑤看着靜悄悄的墳墓空無一人一鬼,知曉當下情狀:變成了人,也便看不到鬼。往常這處熙熙攘攘,小輩祖宗聊天扯皮,争先給她姜之瑤磕頭問安。
想清楚了,她揮揮手,對着虛空說:“你們都瞧見了吧。如此這般分道揚镳,怕是天意。回頭,姜氏給諸位上香。”扭頭便下了山去。
離開青碧山,姜之瑤盤算着怎麽辦。她始終感覺不到後代靈魂,估計那小姑娘要麽投胎了,要麽取代自己,住到青碧山上,至于她祖奶奶呢,八成是要和這身皮囊長相厮守。
有句讓人聽厭了的古話,叫做既來之,則安之,但其實姜祖奶奶還挺不安的,畢竟死慣了,好不容易活過來,有點兒不太适應。
瞧着四面無人,她扭了扭手腕,翻了個大筋鬥,大概對這具身體有了個了解:弱是很弱,但如幾千年之前一樣,翻翻牆、爬爬樹,帶着兒子耍耍流星錘,還是可以的……哦不對,現在她還沒有兒子,一個也沒有,之前的皆投胎去也。
姜之瑤定了口氣,理了理沾滿墳堆草屑的衣服,又故伎重演打了個不要錢的出租車,憑着原主後代留下的一縷記憶往學校趕去。
小明城中學是這裏最好的一所高中,相當于貴族學校,校門口每天都有豪車接送走讀生。姜之瑤不明白為什麽姜寧和陶明非要姜瑤瑤上這所學校,完全與自家經濟實力不符。
走到學校裏,衣着鮮亮的同學們側目對她指指點點,姜瑤瑤聽了一耳朵,大概是:“怎麽又被欺負了,蠢不蠢啊她?”
老祖宗沒去在意,憑着記憶直奔宿舍。那房間裏只有一個女孩子,她伏在自己桌前,桌旁邊的銘牌寫着李茹二字。
李茹正在吃一塊非常小巧可愛的點心,姜之瑤不曾見過。她站在李茹背後觀察一番,只見這塊點心像雲朵一樣潔白綿軟,上面還裝點了一只優雅的……鳥。
小姑娘停下手中的小勺子,轉過身來,看到姜瑤瑤頭發亂糟糟,好像又被人扯過了。皺了皺眉頭,再往下看,有只鞋不知去哪了,光溜溜的腳趾帶着血。
但這李茹看了這幾眼,卻沒問姜瑤瑤發生了什麽。她慢條斯理地勾起一根小指頭,拿着勺子崴了一小坨奶油,甜甜地說:“你回來啦!我爸爸給我從新西蘭帶來的白天鵝蛋糕,這可是全球少于1%的珍貴有機草飼養的奶牛擠的奶啊,通過了澳洲ACO和NASAA雙重認證呢。”
祖奶奶她聽不太懂。
李茹說:“哎呀,你從來沒吃過這種蛋糕吧,感覺你家一直過得挺不好呢。你要不要來吃一點點?”
以往,她這麽和全校最悲催舍友說完話的時候,姜瑤瑤一定會“嘤”得哭着跑到衛生間,半小時內出不來。
但今天,十秒鐘過去了,李茹發現姜瑤瑤沒“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