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阮妗華頭痛欲裂,那五個字就想咒語一樣令她發指。
阮妗華害我!阮——妗——華——害——我!
她在夢中掙紮無法醒來,卻仿佛聽見這五個字一遍又一遍響在耳旁,仿佛天上地下都在回響這五個字,處處皆是,逃之不得。
千日醉生,一場大夢,斷盡情緣,傷透肺腑。
命途坎坷,以命易命,天機懾人,死不能死!
***
天朗氣清的時候,湖面波光粼粼泛着星辰似的光,岸上依依楊柳,清風翠木,風起,湖面銀波蕩開,端的是醉人好景。
一容顏美豔的少女盈盈笑着,鳳眼微彎。翠色錦衣外罩白色輕紗衣,緊腰緊袖,看來十分活潑,似是天真,卻還透着妩媚。
她在這湖邊草地上蹦跳走着,時而低頭時而看天,一派随心自在,歡脫如小鳥一般,口中還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迎面忽來一位華衣少年公子。
華衣公子走的慢,目光遠及湖面碧波。
她走的極快,卻也不看路,生生撞上。
一個風流倜傥,一個嬌豔動人。
少女懷春,才子佳人,又是極好的景致,本該是佳話。
橫生的枝節,錯亂的情緣,世事弄人,終将緣分拆成了不得見、不該見的有緣無分。
天空忽刮起一陣大風,卷起地上落枝殘葉,瞬間遮蔽了她的雙眼。
當灰葉盡歇,雲霧散盡時,已是另一番場景。
正是黃昏,斜陽入山,山中草木叢生,郁郁蔥蔥,林間光影斑駁,疏影錯落。只聽簌簌的摩擦聲響起,從背光處出來一個中年美婦。
婦人容顏姣好,尤其是那一雙杏目,清麗如水,眼角雖帶了些細紋,卻還是令人一見難忘。
但她面帶愁容,目光遠視,不知在望什麽。
婦人站了許久未動。
天色漸黑。
風起葉動。
秋蟬嘶鳴。
一位黑衣少年走到她身後,跪下,聲音清朗:“師父。”
婦人背對他,嘆息:“也該是你辭行的時候了。”語中透着寂寥。
“徒兒報了大仇,定會回來接師父。”
“你不用回來了。”婦人搖頭。
“師父!為何?”少年慌了,“徒兒自知不孝無法侍奉師父身邊,但……但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不報。”
婦人只是搖頭:“與你無關,我大限已到,縱使你回來,見到的也只有一抔黃土。”
少年大驚失色,可他顯然極善于控制情緒,心中有疑,所以很快平靜下來:“師父從不教我蔔天象窺視天命,只因師父說我執念太深,無法看開塵世因果。但師父也曾說過自己命長運薄,就算是諸多坎坷卻也會壽終正寝,如今師父此番……徒兒實在不解。”
婦人轉身看他:“你自小聰慧過人,天賦異禀,凡事又願意去做,極盡能事,又相信事在人為,但畢竟,得到,是要付出代價”
“師父不願說麽?”
“世上最難解的即是因果報應。”
少年苦笑:“師父故弄虛玄,不過是不願說罷了。”
“有因有果,我不說是不願,但是你總會知道,所以我不說,其實無礙。”婦人淡然說着,似乎事不關己。
少年沉默,慢慢站起,向婦人一拱手,轉身離去,毫不留戀,竟似決絕至極。
婦人幽幽嘆氣,望着漸上的新月,思緒不知何處而去。
黑暗又如霧氣襲來。
這一幕幕都是她所看的戲,她非戲中人,卻深知戲中百般情感,以至于一呼一吸、一聲一嘆,她都清楚明了,那樣的真實。
唯獨感覺不到自己。
此刻她如同靈魂出竅,大抵是已死了。可是她靈識尚清,竟是看到了她從沒看到過的一些東西。她清楚知道既然不是本有的記憶,那麽畢竟暗示着什麽。但還來不及思考,忽覺一陣頭痛欲裂,腦子裏似有什麽在拉扯,一會兒緊一會兒松,松時剛覺舒緩,卻又被狠狠拉緊到極致,漲痛讓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識。
黑暗中有什麽在呼喊,一聲一聲,殷殷地喚着,十分焦灼。
阮妗華緩緩睜開眼睛,及目的,竟是她看了二十幾年的紅木床梁與淡紫色錦帳。
她蹭的一下從床上坐起,只覺得神清氣爽,身體也沒有半點不适。
窗外陽光明媚,屋裏也是一派亮堂。她在陰暗牢房裏待了那麽久,現在卻恍惚起來。
敲門聲響起。
她下意識地道:“進來。”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似是更加清潤的稚嫩少女之音。
進來的是一個梳着雙髻的丫鬟,眉眼俱彎,總帶着笑一般,看見阮妗華已經起身,眼睛一亮:“姑娘起了?快快梳妝,時辰不早了,莫要遲了。”
竟是以前伺候她的丫頭——喜兮。
阮妗華心中隐隐有了大膽的猜測,但還是問道:“今日要去做何事?”
喜兮嗔道:“姑娘一睡醒就忘個幹淨麽,昨日不是特地囑了奴婢,今日要去尚林宴看看熱鬧?”她兀自放下手中水盆衣服,又道:“姑娘還叫奴婢去尋來一套公子的衣裳,奴婢可是已經準備妥當了。若是遲了去,尚林宴選賢舉能,斷不會要不守時之人不是?”
阮妗華心中已經是一片明朗。
五年前一日她在街上游玩,遇上一酸儒小官□□熏心,賣弄文采出言調戲,她于是頂撞羞辱,卻被那小官濫用私權抓了起來,雖事後身份暴露那小官也遭嚴懲,但是她心中委實不服。她以為的官,理應是有真才實學,或文采非凡,或氣度服人,又或者是長袖善舞,廣結人脈,報效國家,一心匡扶社稷。哪怕是庸庸如常人,也不該是這等無恥之徒。
于是當時的她決心女扮男裝去魏城一年一次進階品級的尚林宴中見識見識,更是利用父親的職便假拟了六品小官之職。
也是沒料到最後真被選中任了五品史官。
再後來,才有她的一路加官進爵。
她本是女扮男裝,雖後來身份被認可,但其間兇險,也實在是不足為人道也。若非她履建奇功,為大魏謀得不少福祉,就算有父親在朝中獨攬大權,怕也逃不了悠悠衆口。
思及往事,她不免心酸起來。
喜兮倒是什麽也沒察覺,只是捧了洗漱的東西給她,待阮妗華洗好,就按她到梳妝臺坐下,頗是認真地給她梳了個男子的發髻。
阮妗華看了眼她拿來的衣裳,竟是月牙白文士衫。
她在喜兮的催促中穿上衣服,自己鏡中一看,就覺得別扭,雖是一派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氣韻,但總也遮不了那一點的女氣。不過好在魏城地屬南方,男生女相也多的很,倒不至于一眼就被人認出來。
喜兮看的卻是十分滿意,一面不斷點頭稱贊,一面笑的更偷了腥的貓兒似的,打趣道:“姑娘這一出去,保不準明日就有待字閨中的少女請媒人上門了!”
阮妗華搖頭:“我這樣子的,被那些斷袖的看上,倒是更可能。”
喜兮忙道:“那也甚好!我看那些斷袖的公子哥兒,多是家世不錯長得也好的。若是許的了一個,也不見得差不是?”
阮妗華瞠目:“這是誰教你的?”
喜兮心直口快,只圖自個兒說的痛快,阮妗華一問才反應過來,遂紅了一張臉,吞吞吐吐道:“謝家的少爺……有兩個同窗,似乎、似乎就是那樣的,生的也實在好看。謝家少爺就說是他們生的太好看了,所以看不上旁的女兒家,這才、這才……”
謝家少爺?謝秋青?
謝家世代金戈鐵馬,功垂千古,謝老将軍她幼時見過,實在是當世英雄,唯有這兒子……
謝秋青不愛習武,也不愛戰場厮殺,每日只吟那詩詞歌賦,最喜風流韻事,魏城中青樓畫舫沒有他不熟的,說的不好聽就是放浪形骸、纨绔子弟。明明已過弱冠之年,卻偏偏是游玩嬉樂,正經事從來不做。
也只有他,才會告訴喜兮這些。
然而,她卻是記得的,前世她位極人臣時,站在她對立面,處處針對她打壓她的,也是他。
謝秋青那時口口聲聲她是權臣、寵臣,媚主欺上,罪大惡極。
她卻念着他是兒時夥伴,秋雨之兄,處處忍讓。可是他越來越過分,她終于迫不得已,找借口發配他到邊境做督軍,自此再沒見過。但秋雨仍舊常常與她說謝秋青之事。他日子過得如何,又娶了幾房小妾,每日又寫了什麽詩詞來嘲弄權臣當道,等等等等。
前世的事,現在想來只有無限悲涼。
于是便不再想,她只道:“下次別跟他學這些亂七八糟的。”
喜兮應的痛快,卻暗自嘀咕:“明明是姑娘最愛讓我去尋謝家少爺讨點新鮮玩意兒。”
阮妗華無奈:“咳咳,年少無知。”
喜兮懷疑地看她。
阮妗華于是道:“趕快去尚林宴,遲了可不好。”說完一搖手中折扇,便走了。
喜兮忙忙跟上。
街上車馬往來,小販賣叫聲不絕于耳,喜兮這小丫頭許久不出門,看什麽都新鮮,一會兒這邊逛逛一會兒那邊看看,倒是叫她這個大小姐不知何處,只好跟着她,也避免走散。
忽然前頭一陣喧嘩,阮妗華墊了墊腳去看,就見一排排人擡了禮箱走着,看着像是去下聘的隊伍,如此多的禮,怕是非富即貴的人家。正想着,忽然有什麽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一擡頭就看見一個小乞丐泥鳅一般從人群中溜了出去。
阮妗華一摸腰間,錢袋果然不見了。
錢是小事,可是袋中還裝着進入尚林宴的腰牌。她匆匆朝着小乞丐的方向追出去,也不跟喜兮打聲招呼。
小乞丐顯然是市井摸爬打滾長大的,四處亂竄,小路也熟,跑的實在是快,阮妗華不由挫敗,正想要放棄,卻突然就見小乞丐的身影跑進一個小門裏。阮妗華也沒有多想,直接跟了進去。
進去是個安靜的小院兒,卻沒了小乞丐的蹤影。
阮妗華略一思量,決心還是再去找找,若是實在找不到……怕也是命中注定叫她別再跟魏塵奕扯上關系。
她疾走幾步,一路也沒見到人,便發大了膽子徑直往裏走。
可是很快她就犯了難。
她走的是後院,本以為是哪戶清淨的人家兒,但到了裏頭,見男男女女成雙成對地走着,男的手上嘴上放肆,女的也是曲意逢迎,衣着更是豔俗。
一打扮豔麗體态豐腴的女子手執團扇迎了上來,笑道:“公子長得實在俊俏,奴家未曾見過呀,可要奴家給公子介紹兩個尤物兒?”
阮妗華面露尴尬,只擺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去尋了就好。”
鸨娘忙道:“原是熟客,奴家實在是眼拙了。”扇子往一旁指了一指,“小六子,快帶這位公子到上等包廂去,給公子找他要尋的姑娘。”
精瘦的龜奴點頭哈腰地應了,領在前頭。
阮妗華只得跟上。
阮妗華心中其實是忐忑的。她前世做了不少驚世駭俗之事,但是來這青樓,還确确實實是第一回。不過初生牛犢不怕虎,她貪得新鮮,雖是略有羞赧,但還是四處瞧個不停。
做龜奴的心思玲珑,将她的好奇看進了眼裏,卻因她年幼,只當是哪家來嘗鮮的貴公子。這類公子雖說不怎麽擅長風月之事,可是出手卻都是大方的,沒準一夜貪歡舒爽了賞賜也多點,因此他暗喜在心,盡心盡責地将她帶到了一處廂房。
阮妗華自然是沒什麽吩咐,只說自己乏了先歇會兒,待會再叫人伺候。龜奴一走,她就離開了廂房,大堂裏女子多是妖嬈婀娜,與那些或富貴或窮酸的男子摟在一處,有的甚至是動手動腳。她微微側頭,想着還是出去再說。
忽然間,一個略熟悉的臉龐撞入眼中。
阮妗華一愣,待要再看清時,卻見那人已上了樓,身後還跟了兩個侍從一樣的人。
她忙忙暗地跟上。虧得這青樓人多,她的動作也引不得任何人注意。
那人進了三樓的某個房間。
三樓無人,那人進的房間又是個死角,樓下也看不到,于是她貼着牆角,口水沾了手指,在窗戶紙上捅了一個小洞。
可惜那人正背對她坐着,對面則站着個白面美須的中年人,也是恁地眼熟。
只聽中年人道:“你怎地親自來了?你可知若是身份暴露,那老狐貍豈會讓你活命?命都難以保住,遑論報仇呢!你這樣做實在是太大意了!”
“叔父放心,我自有分寸。今日得以與叔父相見,侄兒就已經滿足了。”
中年人嘆息:“唉,我雖然人在魏城,卻被人暗中監視着,幫不了你什麽。你來見我,又有何用?”
“叔父在膺陽府住的還好?”
“本王畢竟是當今皇上的叔父,堂堂的王爺,明面上誰敢動我?!”
“那侄兒就放心了。”
兩人寒暄至此,就沉默下來,許久都不曾說話。
阮妗華看的無聊,慢慢直起身子。
這白面美須的中年男子竟是當今膺陽王,只聽說膺陽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為人親近随和,毫無架子也無野心,樂得做個閑王,朝中諸事也是能不理就不理。雖無權,但過的十分逍遙,除了一直都無子嗣。坊間對此議論紛紛,卻無确鑿的實證,而膺陽王就算知道別人的看法,卻也不在意,只守着僅有的一位膺陽王妃過日子。
然而膺陽王畢竟是她前世就曾認識的的人,但這位口口聲聲喊着叔父,又自稱侄兒的人,到底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