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日前
三日前,祥奕六年元月十七。
今年魏城的冬天冷得出奇。
阮妗華窩在鑒史殿供禦史辦公的地方,懷中揣着一只暖爐,身上還披着白色的狐裘大氅,連脖頸都被包的嚴實,唯露出一只素手,握着筆,慢慢在紙上挪動,似乎是凍得僵直難以動彈。
門突然被推開,淩厲的寒風夾着雪晶就吹了進來,落在地上化開,在羊絨的地毯上留下一點點水漬。
進來的人一開口就堪比外頭的寒氣:“阮大人真是不愧我大魏驚才絕豔第一人,連臉皮也厚得非同尋常,才會一次又一次不請自來。”
阮妗華甚是受用,笑眯眯道:“恩師此言差矣,不過是虛名罷了,學生哪裏擔當得起。”然後忙忙擱下筆,把手攏進暖和的袖子裏:“恩師快快進屋,把門關上,學生凍的緊。”
譚千奉瞪了她眼,也不多言,徑直關門、進屋。
也不顧路過的宮女被屋檐上簌簌落下的雪砸了個正着。
看着阮妗華自顧自地繼續低頭寫着手上的折子,冷笑道:“怎麽,又為你的皇帝陛下琢磨民生大計了?他一個皇帝樂得清閑,倒是你非要搶着做,何苦來哉。”話說的雖薄情,手上卻将火盆拉近了書桌些。
阮妗華若是為他從不留情的話所擾,就不會死皮賴臉地非要唐唐禦史大人做自己的“恩師”,所以也只是口上應着:“為人臣者,為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都是應當,如今我只是上些為國為民的折子,到底是手上口上的活而已,能多煩擾?何況,他又不清閑,這幾日燕國使臣入京,他不是忙着應酬麽?”最後一句的語氣竟好似在埋怨譚千奉為人臣子不能諒解聖上之苦一般。
譚千奉自然不是好脾氣之人,嘲諷道:“你這是不知好歹,聖上之事,你諸多摻和,活該被奏。”似是想到什麽,他嘴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也怪不得你今日沒巴巴跑到陛下跟前兒去探讨朝事了,想來是看皇帝皇後夫妻齊心共同宴請大燕使臣心中不快吧?”
阮妗華手上頓了一頓,擱下筆:“恩師何必抓着這點不放?我若真介意,當初就不會親自為他挑選這麽個賢良淑德的皇後娘娘。恩師此刻再多言,我也是不會在意的,更不會難過。”
“當真?”
“當真。”
她說的信誓旦旦,倒顯得他小人之心了。
譚千奉冷哼了聲,拿書坐到房間另一端看了起來。
兩人都是一旦認真起來就會十分專注的人,任是屋外風雪肆虐,一個寫字,一個看書,倒是意外的和諧安寧,竟似有歲月靜好之意。
很多年後,阮妗華才知道,原來有些假的東西,不論如何粉飾的平靜無波,終究還是假的,終究會被揭開,讓人逃無可逃。
翌日。
雪已經停了,可是顯得愈發寒冷,阮妗華感覺自己裸露在外頭的手和臉都要結冰了。
今日皇上生病免朝,她亦是無事,心中憂其病事,打算入宮去探望。然而即使是裹了一層又一層,包的嚴實累贅,還是覺得凍的難受。她自小體質就嬌弱,既怕寒冬又怕炎暑,怪不得娘親說只因她尚在襁褓時,就一到冬日夏季就哭得哇哇叫,哄也哄不住,這才把她帶到四季如春的含香山上去,與父親兩地相隔,也算是用心良苦。
她擡手将大氅的兜帽戴上擋風,便一路向耀光殿走去,地面的雪大多已被掃到路旁,走起來倒也不費力,不過路過禦花園石橋時,那橋面已是結了一層冰,竟是明亮的可映人。
“這位公公!”阮妗華忽然出聲喚引路的太監,笑道:“本官見這東邊的梅花似是開了,想到皇上是最愛梅花香氣的。若是我能摘了帶去,興許陛下心情愉悅病也好的快些。”
小太監似是有些為難。
“公公先行去複命,本官稍後就來,勞煩公公跟皇上禀告一下,也省的皇上久等。”
“那大人快些。”
“自然。”
阮妗華成功打發走領路的小太監,對着眼前的冰面發了愁。滿朝文武皆知一品禦丞阮大人雖然是女子之身,但見識能力從來不亞于男子,朝堂之上論及政事也是侃侃而談,從來是見解獨到亦有異常之成效,然而,少有人知道,阮妗華實則平衡感弱到走一步摔三步,走兩步便狗啃屎的程度。
“這位大人躊躇在此,可是怕這路不好走?”明顯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阮妗華心中一驚,忙回頭看去,卻更添疑惑,這人,她從未見過。
來人着的是一身暗紅,身上也披着狐裘大氅,卻是黑色的,但只是松松系在身上不像她這般裹得嚴實。他雙目帶着笑,雖眉目疏朗清雅,有着如玉似的溫潤爾雅,但全身上下卻又透着一股迫人的寒氣。縱然帶着笑的,卻讓人生不出親切之心。
盡管這人,清俊優雅,實在是生的好看。
阮妗華問道:“你是何人”她雖不住在這皇宮裏,但有這樣氣度的人實在也是屈指可數,沒有理由她不認得。
來人淺淡一笑:“在下是大燕使臣所帶來的随侍。”他說的自然坦率,仿佛這就是事實無須置疑。
阮妗華啞口,她自認還沒見過哪國使臣的随侍有這樣的,不過他既然是随口一說,她也就姑且聽着,也懶得去揭穿他。
“本官現在要去耀光殿見過我大魏皇帝陛下,使臣是否要同路随行?”
“阮大人邀請,在下焉有不去之理?”
他聽不出來她是客套麽……
“恐怕閣下要見陛下是要持使臣文書的……”
“大人放心,在下正是奉了我國使臣大人之命,前來看望大魏皇帝陛下。”
“如此甚好……”她笑容可掬,轉身卻立刻拉下了臉。她明明遣走了太監心想可以悠哉緩慢而安全的走過這冰橋……如今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此刻雖是雪停,但依舊是寒風瑟瑟,露出來的額發被風吹亂擋住了眼,她忙擡手将發攏進兜帽裏,卻一不小心失了衡朝後倒去。一只手及時扶住她,腰間的溫熱讓她一顫,她忙扶着橋欄站好,低頭道謝。
那人笑了一聲。
她轉身繼續前行。
這冰橋走的膽戰心驚,她已是放慢了速度,偏偏身後那人也是不緊不慢地跟着,她不知他是何表情,但想來也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梅花香遠,猶醉人矣。
只可惜……
她堂堂大魏禦丞,一向光輝形象示人,如今卻一朝英名喪盡,如今她只盼此人不是多嘴多舌之徒,不會四處宣揚。
一路無話,走着走着已到了耀光殿門口。
“公公,煩請通報一聲。”
魏塵奕身邊的太監笑的臉上皺紋愈發深刻:“大人來得巧,陛下正念叨着您呢。”一眼掃到身旁的使臣随侍,詫異道:“這位是?”
“這是大燕使者,聽聞陛下病了特來看望。”
“老奴這就去禀報一聲,大人稍等。”
她笑着應了,又看到那人依舊老神在在的樣子,不由調侃起來,面上卻是一派嚴肅:“你一個小小随侍,怎的會讓你來見我大魏皇帝,難道說你大燕就是如此待我國君的麽?”
“大人說的是。在下回去必然告訴使臣大人,讓他親自前來見大魏皇帝陛下。”
阮妗華覺得自己一拳頭砸在了豆腐上。
她于是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在下久聞阮大人是大魏驚才絕豔第一人,不僅以女子之身位列人臣,還以天罡十二陣法大敗我大燕十萬骁騎兵,雖不曾學武,卻絕對不輸于任何文武雙全大好兒郎。如今得以見到,實在是在下之福。”
他這話,明面上是只見褒不見貶,可她總覺得他話中有話、意味無窮。于是呵呵笑了一聲,這笑清亮幹淨,像是純粹聽了個笑話的自然發笑:“天罡十二陣法?誰不知天罡十二陣法不過是傳說之物,跟鬼魅之說無異,難道你大燕國君當真信了?”
“大人這話錯了,認出這陣法的,乃本朝大統帥,非我國國君也。”
“原來是這樣。我聽聞這葉将軍是個用兵奇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看來,卻似乎也同我這樣,只是被旁人擡舉得太高而已。”
“大人見識果然獨到。”
“過獎過獎。”她明明是話中帶刺夾槍帶棒毫不客氣,這人卻不愠不怒,睜着眼說瞎話,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摸樣,看來此次大燕使臣來訪,怕是并不簡單。她思忖着,待會見了魏塵奕,須得提醒一下。
阮妗華向來容易專心也容易分心,此刻專心致志想着燕魏兩國能否和平邦交的事,就忘記了去觀察身後那人。
那人現下完全斂去了與他格格不入的溫和的笑容,雙眉驟起,望着阮妗華的眸中夾雜着某種意味不明的厲色,帶着探究,還有一抹極難察覺的恨意。就像羊皮被慢慢剝下,露出狼那雙眼,在夜色中閃着危險的光,伺機以待。
“阮大人!這位大人!陛下宣召,請吧。”
阮妗華自然是毫不客氣,這耀光殿她來得頻繁,若非身後還有一位燕國使臣随侍,她就算是徑直進去,也是無不可的。
而那人卻是老老實實地道了一句:“有勞公公了。”
兩人一同進了耀光殿。
她一眼就看見了魏塵奕。他端坐着,正看着她走進來,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投向走在她身旁的人。
“臣阮妗華參見皇上。”她雙臂平端,雙手相握,略伏身行了個作揖的禮。
在大魏,無品無級者需伏地跪拜,九品至三品只需行跪拜禮,三品以上官員則可行單膝跪禮。但
她雖是朝中一品禦丞,但畢竟是女兒家,所以魏塵奕特赦讓她行揖禮。
魏塵奕未出聲,半晌卻道:“好大的膽子,見了朕卻不行禮。你大燕求和的誠意就是這樣麽 ?!”
阮妗華忙側目看去。
只見那人站的筆直,目光示威似的直視着魏塵奕,薄唇微抿成一個弧度,嘲弄的笑着,神情倨傲得實在大逆不道,而且看來竟好似天經地義一般。
阮妗華心知魏塵奕向來溫和鮮少發怒,但絕不能容一個小小随侍欺負到他頭上去,何況他所代表的,還是燕國的使臣。燕國向來兵強國盛,遠勝于大魏,如今大魏難得在戰場上壓得燕國骁騎兵毫無還手之力,那就更要借此立威,絕不容小觑。但她更清楚知道的是,眼前這人這樣不知禮數、肆意妄為,必然是別有用意!
可是激怒魏塵奕,對他,到底有什麽好處?
她心中思量,不自覺地朝魏塵奕看去,卻又怔住。她認識魏塵奕多年,又是關系匪淺,他一挑眉或是一笑,她都能知道他在想什麽,而現在,他右手緊握,五官緊繃,身體前傾,竟是真的生了怒意!而且這怒意中,似乎還隐藏着什麽別的東西,叫她更加疑惑。
而那位大魏使臣随侍,依舊只笑不言。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竟隐隐有了劍拔弩張的架勢。阮妗華暗暗叫苦。
她心中哀嘆,忙使眼色給魏塵奕身邊的太監,那太監也是個曉事的,馬上湊近皇上道:“陛下息怒,當心身子。”
阮妗華也及時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
“說。”
“這位燕國使臣随侍大人剛入我大魏,又未曾同使臣一起赴宴,恐怕是對我大魏禮節并不熟悉,這才會舉止不宜。這實在是臣等的疏忽,望陛下寬宏饒恕微臣之罪。”說着,撩起官服跪下。
魏塵奕一驚:“你……”
“望陛下恕罪。”
她低頭跪着,安安分分,略纖弱的身子映在魏塵奕眼裏,他目光沉了沉,揮了揮手,聲音帶了鼻音:“罷了罷了,朕今日有病在身,也不與你計較。你帶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随侍走吧。
朕……朕晚點再去看你。”語氣竟是疲累至極。
阮妗華心中一痛:“臣謹遵聖命。”
一出耀光殿,阮妗華冷臉質問:“我看你不是個簡單的人,也不知你今日到底是何用意。但是我告訴你,你燕國想求和,那十座城池就非送予我大魏不可!除此之外,你做什麽都是白費心機。我也規勸你安分點,你雖不是我大魏的人,但我國君主想要處死一個名義上的‘随侍’還是輕而易舉的!好自為之!”
“那你剛才為何不讓他直接殺了我?”
阮妗華斜睨他一眼:“你帶着使臣的令牌,就代表着使臣。兩國交往不斬來使,更是祖訓。但過了探病時間,你就代表不了燕國使臣,想要你死,依舊容易,懂麽?”
她話音剛落,就見他笑的異常暢快。
“哈哈哈,不愧是大魏的第一女官,牙尖嘴利的緊啊!你定是好奇我是誰,卻又不直接問,而是既試探又威脅,自己旁敲側擊想挖出些蛛絲馬跡,我說的對不對?”
“那又如何?”
“不必如何,你附耳過來,我這就告訴你我是誰。”他的眼睛突然亮如夜空中的星星,漆黑中的光芒閃耀着,似乎昭示着他的不同尋常。
阮妗華猶豫了一下,還是附耳過去。
他将唇湊過來,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竟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後半段寫的很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