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喬兮水坐在水裏,雙手捂臉,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
方才那個畫面仍在腦海裏盤旋,揮之不去,無限循環。他越是想忘,畫面就越是清晰。
他甚至記得安兮臣身上哪些地方有淺傷痕,記得他發梢上欲墜卻未墜的水珠,甚至記得他說話時上下滾動的喉結。
泡在水裏非但沒讓他冷靜下來,反倒變得更加焦躁。
最後喬兮水越發忍受不了自己焦躁的心情,幹脆一頭紮進了熱水池裏。咕嘟咕嘟在水下吐了一會兒泡,才從水中騰地站了起來。
他抹了一把臉,長出了一口氣。
冷靜,朋友。他對自己說,腹肌嘛,誰還沒有腹肌了!去健身房還有一堆肌肉男呢,你又不是沒去過健身房!
他是好看,但也不能這麽念念不忘,這不成了個變态麽!
喬兮水想畢,低下身去捧起池中熱水來拍了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他從水池中走出去,穿好衣服,懶得系好上身,幹脆大大喇喇的學安兮臣敞着懷,就這麽回了卧房。
安兮臣已經在房中了,地上的鮮血也都已經消失,看樣子是他親手打掃幹淨的。
他正坐在桌前,垂眸看着桌上翻開的一本書。聽見動靜後,擡頭看了喬兮水一眼,把書合上,站起身來道:“等你好久了,洗個澡怎麽這麽慢。”
“……對不起。”
其實我在裏面冷靜。
安兮臣看了一眼他,沒說什麽,或許是燈光昏暗的原因,喬兮水有一瞬恍然間覺得他耳尖紅了些。
他輕咳了一下,也不知怎麽回事,嗓子又啞了,問:“你睡覺老不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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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不老實。”喬兮水說,“我會搶被子,還會踹你。”
安兮臣聞言,冷笑了一聲。笑聲嘶啞,讓人後背有點發涼。
他說:“你敢踹我一下,我就把你踹出去。”
喬兮水:“……”
那你脾氣真大。
安兮臣卧房裏的床不算小,睡兩個人綽綽有餘。
安兮臣先上了床,背對着他縮起身子,又拿起被子蒙住了頭,蜷成一只巨大的毛團。
喬兮水見他這幅德行,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伸手扯了扯他的被子,道:“你怎麽又搞這一出,不是說好不這樣了嗎?”
“誰跟你說好了。”安兮臣悶在被子裏說道,“我樂意,睡覺。”
“這麽不給面子?”
“……”
“我又不吃了你,別悶了呗。”
“…………”
安兮臣不說話,喬兮水也懶得演獨角戲了,他只好嘆了口氣作罷,轉頭把桌子上的燭火吹熄,把安兮臣事先拿到床上去的另一床被子一展,蓋在了身上,也背對他睡了過去。
喬兮水極為單純,心裏沒什麽繞彎心思,愛恨全寫在臉上,很少發愁。再加上這一天下來累的要死要活,沒過一會兒,就與周公夢裏會面下棋去了。
安兮臣那頭一動,緩緩把腦袋從被子裏挪了出來,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目光閃動,雖然表情疲乏,但卻掩蓋不住眼底深處難以壓抑的情動。
喬兮水背對着他,睡熟了發出幾聲鼾聲來。在夢中翻了個身。
安兮臣給他的衣服是一身裏衣。喬兮水洗完了澡又懶得好好穿,于是也敞着胸襟。他又貪涼,被子也沒好好蓋,只蓋在了腰上。
此刻一翻身,就能輕易看見他平時隐于衣袍之下的軀體。他是個藥修,用不着習武,每日只需把自己圈在房中熟讀書籍。因此皮膚白皙,相比起修仙界遍地跑皮糙肉厚的習武之人來,他骨架也偏瘦小。
瘦得淺淺一擁就能把他整個人擁在懷裏,為
他造一個沒有出路的牢。
喬兮水睡得很深。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而上下起伏,恍然間竟與安兮臣心跳合拍。
一成不變死寂的夜裏,第一次有了聲響。
安兮臣合上了眼,背過了身,背對着他,也沉沉睡去。
夢裏仍有心跳聲,為他而動。
·
第二天,天還未亮。
清風門有個優良傳統。說得好聽是晨興夜寐聞雞起舞,說的不好聽,那就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幹得比牛多吃的沒豬好。
雖然安兮臣早已離開清風門,但這個優良傳統他保持了十幾年,習慣早已刻到了骨頭裏,偶爾那該死的生物鐘還是會在天未亮的時候習慣性的把他從睡夢裏拽起來。
比如今天。
安兮臣疲倦地睜開眼,随後發現,喬兮水昨晚說的“我睡覺不老實”,那可真不是鬧着玩的。
他也不知道喬兮水到底是怎麽做到的。總而言之一覺起來,發現倆人正蓋着一條被子。喬兮水正枕着安兮臣的胳膊,睡得口水直流,一手搭在他腰上,一條腿搭在他身上,睡相美麗動人,令人不禁想一巴掌把他扇死。
二人距離極近,近的安兮臣只要再湊前一點,差不多就能碰上他的嘴唇了。
安兮臣清醒了,被鬧了個滿臉通紅。他咽了口口水,朝下一看,喬兮水自己的被子只在床上留了一角,想必是半夜時候被他自己踹到了地上。
安兮臣明白了。
想必是喬兮水無意中把被子踹到了地上,半夜受了涼,半睡半醒間,幹脆把安兮臣的被子搶了過來。
安兮臣自從被下咒以來,晚上睡覺就睡得很死。竟一覺起來完全不記得兩個人在睡夢間到底起了一場如何驚心動魄沒有硝煙的搶被子戰争。
喬兮水沒有醒來的跡象,還是睡得很死。衣服甚至比昨晚更亂,甚至滑落至一邊的臂膀,肩頭完全露了出來。幾縷發絲墜于肩上,鎖骨若隐若現。
安兮臣沉默一會兒,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搭在了他腰上。
喬兮水不但沒醒來,反倒被人摟着腰,無意識間覺着自己得着了好處,于是得寸進尺的朝他懷裏擁了擁。
安兮臣驚得手一抖,後又平靜下來,咬了咬唇,心裏對自己道。
就一會兒,一會兒就松手。
他搭在他身上的手顫抖,又擁緊了些。
此時天光乍破,有幾分光透過紙窗投了進來,被窗棂碎裂成數個光塊。
過了好久,安兮臣胳膊麻了,擁着人的手也酸了,但依舊是不願意放手。
他知道該放手了,但總在心裏再渴求一會兒。
這些所謂的“一會兒”層層疊加,或許就成了永恒。
待天光大亮,喬兮水忽然哼唧了一聲,皺了皺眉,似要醒來。
他睫毛閃動,好似馬上要睜眼。
安兮臣心裏瞬間後悔了。
他後悔怎麽就沒松手。但很顯然,這個時候後悔,并不能解釋他為什麽死抱着喬兮水沒放。
眼看懷中人就要睜眼,恨兮君一年裏被血殺洗了魂,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把他劈成黑乎乎的焦炭就沒事了。
這自然是不能劈的。安兮臣焦急間,想起自己昨晚說的話。
他說:“你敢踹我一下,我就把你踹出去。”
恨兮君想到這兒,心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牙一咬心一橫,于是放在喬兮水腰間的手擡起,碰的一掌正中胸口,給他活生生拍到了地上去。
他最後還是心軟了,沒有一巴掌給他拍到牆上去。
安兮臣把他拍到床下之後,立刻拿起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蒙住了自己的頭,把自己蜷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圓。
喬兮水之前還将醒未醒,這下當胸一掌,臉碰的砸到了地上,徹底清醒了。
他吸着涼氣捂着磕疼了的鼻子,扶着床沿坐了起來。擡眼就看見床上那一坨圓圓乎乎的毛毛蟲——不是安兮臣還能是誰?
安兮臣真狠啊。他揉着後腦勺想,就算我睡覺不老實,那也不能真給我一腳啊?
喬兮水打了個哈欠,心道惹不起惹不起,揉着惺忪睡眼去浴房洗臉去了。
待他腳步聲遠去,安兮臣才敢從被子裏探出個頭來。
瞧見門口真是沒人了,他才松了口氣。翻身下床,換了身衣服。心中情亂如麻,心跳聲仍如擂鼓般震天響。
他以額頭抵着着櫃門,低下頭,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堪堪壓下心中鼓動。
安兮臣從小不知道愛與被愛是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份心動。
兒時在勾欄瓦舍,來找他母親尋一夜貪歡的人那麽多。人人在夜深時都說愛她,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高金買下她,予她一場自由。
他們夜深時愛她,清晨時離去。周而複始,道不由衷地愛着她。
她是被愛的,她是不被愛的。
他和母親就那樣被困在夜夜笙歌的牢籠中,他的母親是妓子,無法似尋常為母之人那樣陪着他。
所以他的母親什麽也沒來得及教給他,離別之時或許也是覺得未盡生母之責,将他養的如同他人之子一般陌生,想了半天,也覺得許多話頗為不該說,到最後,只對他說——
“……好好活着,來日相見。”
可已經沒有來日了,他也不懂得如何去愛人。那之前沒有人教給他,那之後也沒有人教過他。
所以他只會把喬兮水放在心口,輕易就被他傷害,輕易就被他撩動了心弦。
安兮臣輕易地被喬兮水三字左右了情感。
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麽做。
他深吸一口氣,直起了身子。
走廊裏突然傳來腳步聲,安兮臣抹了一把臉,穩了穩心神,從衣櫃裏翻了翻,掏出一套衣服來。
喬兮水洗完臉回來,就又被扔了滿腦袋衣服。
安兮臣道:“換上,今日有事,你跟我一起出門。”
喬兮水想了想劇情,就明白了。問:“是去見林無花麽?”
“是。”他說,“你該有點常識,穿着清風門那一身白衣服走在這兒,就算我能保你不遭路人打,風滿樓看見你也肯定要把你抽死的。”
“……為什麽。”
“他痛恨正道。”安兮臣道,“他的道侶……一個叫雲兒的姑娘,是被正道所殺。”
這倒是在原文裏沒被提起過。
喬兮水奇了,道:“那他原來是做什麽的?”
安兮臣聞言,轉過頭去,挑眉道:“你這麽感興趣?”
喬兮水忙不疊的點頭。
安兮臣卻冷漠道:“別人的事情關你什麽事,換衣服,出門!”
喬兮水:“……你好兇哦。”
安兮臣:“……閉嘴。”
喬兮水讪讪閉了嘴,開始換衣服。
安兮臣出門去洗了個臉,一回來,喬兮水已經換好了衣服。
他衣櫃裏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黑的,這套也是一樣。只不過并非他常年穿的這般黑色長袍,而是一身幹練緊袖,腰間挂着流蘇玉佩,衣襟上雲紋猩紅。
他也學着餘歲,把一向散落在肩頭的頭發束了起來。
“餘歲說,我以後得管你叫一聲君上。”他手插在腰上,說,“這樣是不是顯得像個打雜的?”
安兮臣早已被這景象沖了個眼花缭亂,愣在原地,聽了這話才恍然間回過神來,可也沒聽見他說什麽,只好嗯了一聲,含糊道:
“嗯……對,對。”
安兮臣穿上外袍,帶他走到了走廊裏。那頭仿佛無窮無盡的景色已經消失了,不遠處變成了一處拐角。
看樣子曲岐相是允許了他走出去。
喬兮水跟在他身後,拐了一個彎後,面前是一扇門。門口有個人正好整以暇的倚着門,哼着歌。
還是哼的一如既往地難聽。那人眯着眼,赤着腳,正是風滿樓。
“好慢啊。”風滿樓聽見聲音偏了偏頭,眼睛卻并未睜開,道,“可讓我好等。”
安兮臣熟視無睹的走了過去,路過他時,啞着聲音回敬道:“等不起大可回去。”
“那可不行。”風滿樓笑了兩聲,道,“扶林主可是不許我回去的。”
下頭是數十階臺階,喬兮水眼尖,瞅着了底下等着的餘歲。他也還是同地下城時一樣,眉眼淡漠,不聲不響。但眼角邊一圈黑色,好像昨晚為了什麽事情發愁,根本沒睡着覺。
“你該認識了,但我還是介紹一下。”風滿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笑道,“我家的好狗,餘歲。”
餘歲冷漠的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随後絕情的轉身就走。
“走吧。”安兮臣扯了喬兮水一下,道,“今天切勿多嘴多舌,少說話就對了。”
喬兮水應了一聲,跟了上去。
餘歲在前,風滿樓在後,這對主仆一前一後的把他二人看得好好的。喬兮水被前後兩雙眼睛盯得發怵,道:“他們平時就這麽盯着你?”
“出門不會。”安兮臣應道,“在這兒的時候,确實就這麽盯着。”
喬兮水:“……”
那你好慘一男的。
他又道:“我們去哪?”
安兮臣聞言,還沒答話,餘歲就在前面回答了:“魔殿。”
他說完,回過頭來,道:“慕千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