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帶衣蹀躞(13)
徐蟄回國後首先見的就是耶律洪基,彙報完工作後才去見的蕭皇後。能做的都做,剩下就只有等結果。這幾天所有人都在忙,徐蟄得以安穩睡到朝會。
他沒有品階,都管找了件比較正式的衣服,念叨了大半天要給他剔透,徐蟄直接無視,換好衣服拿了鹿肉和奶酪就跑,“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回來再說。”
都管在後面追他,“大人,水,水!”
徐蟄騎着馬過來,稍稍彎下身子拿走都管手中的水囊,在馬背上吃完飯,一抹嘴巴,翻身下馬,将将到朝會的時間。
他低調站在最後排,熟人都在前面,連個能說話的都沒有,只能認真聽着耶律洪基和朝臣們的對答。
好不容易讨論完,終于等到人事調遣。徐蟄打起精神來,滿眼都是期待。
耶律莫哥悄悄轉了下腦袋偷看他,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有些不忍。
戰時正需要人才,蕭遠山被重新安排到南院都統軍司,掌管南院從軍政令。接着是對蕭峰的安排……耶律莫哥恨不得把耳朵捂住。
“……南院大王蕭峰暫調任至倒塌嶺西路群牧司,擔任太保之職。”
南院大王空下來了!
意外之喜!
徐蟄看着自己的姑父,正與他對上視線,他滿眼期待,卻見耶律洪基目光躲閃,直接看向了別處,頓了一下才道,“至于牧司使,就由蕭伽藍出任吧。”
徐蟄呆了呆。
耶律洪基特地把他的調任放在最後,公布完牧司使,就沒別的事情了。他趕緊揮手,“散了吧。”
說完自己就先走了。
徐蟄剛踏出一步,正要據理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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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了,群臣們也沒必要留下。他們早就得了信,不願觸徐蟄黴頭,加快步伐幾乎是貼着邊躲着他離開。
徐蟄沒功夫管不相幹的人,快跑着追上去,想攔住耶律洪基,結果耶律洪基走得更快,早就沒影了。徐蟄只好去找蕭皇後,好不容易走到那邊,卻被侍衛攔住了。
“蕭大人,皇後身體不适,最近都不會見客,您請回吧。”
“姑母病了我更要去探望!”
徐蟄上前,被侍衛攔住,架着他的胳膊不讓進門。他大聲叫喊,“姑母!皇後娘娘!讓我進去!”
蕭觀音在裏面笑得無奈,對旁邊人說,“這孩子,總跟長不大似的。”
耶律撒葛只笑着說,“還不是因為母親疼愛他,母親要是對他嚴厲些,伽藍哪裏會這麽鬧?聽他的聲音,應該是氣急了,您真的忍心不見?”
耶律撒葛只是蕭皇後的長女,亡故昭懷太子的姐姐,被封為鄭國公主,下嫁給了蕭霞抹。蕭霞抹又名蕭德讓,他的妹妹蕭坦思也是耶律洪基的惠妃,輩分格外混亂。(注)
蕭德讓已經去世許多年,耶律撒葛只失去丈夫,和宮裏就來往多了。
“還真有些舍不得。”蕭觀音說,“你就走一趟,去見見他吧。”
耶律撒葛只問:“見他好辦,我該說什麽呢?”
蕭皇後便對耶律撒葛只說了一句,讓她出去見徐蟄了。
徐蟄沒想到這個姐姐也在這裏,還因為自己吵鬧出了屋,看樣子就是特地過來找他的。他臉上有些過不去,也不跟剛才似的那麽喊了,略羞澀道:“姐姐。”
耶律撒葛只說,“母親讓我過來看看,她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只是父皇已經做了決定,就算再怎麽着,都不會改了,不如走馬上任,做出一番成績來讓父皇看看,說不準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得嘗所願了。”
徐蟄眨了眨眼,“姐姐?”
耶律撒葛只拍拍他的手臂,“去吧。”
徐蟄一步三回頭,出了宮殿。他離開之後,耶律撒葛只才回去。
鬧了一通之後,徐蟄拉着張臉,回到府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去北方遼國邊境。
他當然明白耶律洪基有磨砺他的意思,只是“蕭伽藍”不能這麽輕易服從。徐蟄自己倒無所謂,反正蕭峰也要跟他一起去,就是不知道阿紫是不是也跟着一起。
表面上徐蟄還是很讨厭蕭峰的,盡管同路,他還是早早地出發,沒和蕭峰一起,直到去了群牧司衙門才和蕭峰見面。
這是離開宋國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徐蟄給他下藥把人甩下,再相見未免有些尴尬。蕭峰也看得出來,他對自己沒有好感。
他做丐幫幫主的時候,好些個長老也不喜歡他,時常找麻煩。蕭峰沒什麽好辦法緩和關系,只能做個負責的幫主,如今他也只能好好做他的太保。
與此同時,前面的戰況并着一些江湖流言也傳了過來。
蕭峰眉頭緊鎖,他自是知道遼宋要開戰,所有的人都在為戰事做準備,包括他自己。他心裏萬般不願,只是礙于耶律洪基的情義,再加上和徐蟄還算熟悉,才同意做牧司群太保。
他的事情過去許久,本來已經平息,可是少林寺徐蟄和蕭遠山的作為,卻叫舊事重新掀起了風浪。
不止一部分宋人覺得蕭峰無錯,契丹人也無錯,還有一些宋人被傳言吓破了膽子——契丹人來到宋國,如入無人之境,除了蕭峰,那個蕭遠山更是不知道潛伏了三十年。他們身邊的親朋好友,真的都是宋人嗎?
流言漸廣,百姓在知道遼軍壓境之後,竟漸漸生不起反抗的心思,宋國朝堂更是焦頭爛額。
徐蟄作為頂頭上司,喊了蕭峰過來,“陛下有旨,責令我等速将三千戰馬送往前線,這件事情就由你來負責吧。”
蕭峰被他緊盯着,知道自己先前對宋國容情已經叫他不滿,如果此刻再推辭,怕是要鬧到耶律洪基那裏去。
他正有勸解耶律洪基退兵的心思,可是蕭遠山還在那邊……
徐蟄看出了他的糾結,忽然一笑,“你可知道,宋國為什麽謠言四起?”
“宋人最在意血脈,牽扯到兩族恩怨,自然會引人矚目。”
“這只是一部分原因。”徐蟄說。
蕭峰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心下明悟,“是你?是你讓人散播的流言?”
“不錯,看來你還沒有傻到家。”徐蟄大笑,“我一個遼人前往宋國,尚且願意學漢話,你在遼國這麽久,難道就沒有想過學一學契丹話?”
“遼人大多懂漢話,便是不學,也能如常交流,又有什麽要緊?”
“那怎麽能一樣!”徐蟄說,“怎麽能一樣?你父親回到遼國尚且願意剪發,你不作更改,不學語言文字,連南院大王的差事也不盡心,只知道整日與阿紫懷念往昔!你究竟是漢人還是遼人?”
蕭峰沉默。
徐蟄大聲叱問,“回答我,要你押送這三千馬匹,你可願意!”
蕭峰慢慢底下頭,半晌才道:“不願。”
“好,好!”徐蟄手裏的杯子摔了出去,碎裂在蕭峰腳下,“你不願做遼人,那就滾回宋國去!”
宋國本就沒了蕭峰的容身之地,經過徐蟄這一通攪合,他的大名幾乎人人皆知,即便回去,也只能隐姓埋名,找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遮遮掩掩地過日子。蕭峰當初就是因為這個才回到了遼國,他以為遼國會是樂土,卻從沒想到,生他之國與養他之國開戰後,該站在哪一邊。
這世上難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嗎?
他不知道的是,徐蟄心裏也很虛。
蕭峰這些天在難受痛苦,沒注意過馬廄裏的馬成了什麽樣子。現在它們稱得上正常範圍的膘肥體壯,再過一段時間可就不一定了……
徐蟄背着手轉了兩圈,深呼吸平複下心情,撐着桌案對蕭峰道,“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蕭峰愣神,“為什麽?”
“因我空有一身抱負無處施展!我想做個名将,在戰場殺敵,開拓疆土名留青史,到時候誰都知道我蕭伽藍。可陛下偏偏不給我這個機會,你以為我就願意留在後方只照看軍馬嗎!
“都是你害我不得不留在此地。好容易戰事激烈,我卻受困一方!要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豈不是再等十幾二十年,我的年紀夠了,才算是磨砺好性子?那時候又該去哪裏找這大好機會?”
蕭峰遲疑問:“你……想讓我向陛下求情,将你調任到前方?”
“我哪裏能管得了馬?如果我留在這裏,才是害了遼國。”徐蟄語氣哀戚,其中是蕭峰熟悉的悲痛,可他卻不知道,這份悲痛因何而生。正要詢問,他便收斂了失落,重新恢複到怒氣沖沖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幻覺。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願不願?”
蕭峰做不到像徐蟄一樣滿心都是遼國,但他敬佩這樣忠于國家的人。如果只看二人的交情,他自然是願意為這樣一個人出份力的。
而且……說不定真的可以勸耶律洪基退兵呢?
蕭峰道,“請将此事交給我吧。”
“好。”
蕭峰看到了徐蟄如釋重負,仿佛交給他做的不是押運馬匹的差事,而是他心中全部的念想。
他領了令牌下去,點出三千駿馬。遼國的果然比中原更為強健,蕭峰心情沉重,左右為難,就這麽将馬送往前線。
耶律洪基看到這樣的馬之後大喜,在聽到蕭峰主張退兵後,言辭拒絕。蕭峰只能退而求其次,說出徐蟄的懇求。
耶律洪基道,“馬政為軍國大事,伽藍怎知在後方看管馬匹不重要?他養的馬很好,比往日的馬兒還要健壯,有這樣的夥伴,攻下宋國不是難事。義弟也不要再勸了,只看我軍長驅直入吧!”
“大哥……”蕭峰臉色變得難看,他已經想象到,面對這樣的軍隊,宋國應對會有多狼狽。
耶律洪基道,“還要勞煩你再跑一趟,回去多勸勸伽藍,等攻下東京,朕便準他回來。”
平原地帶可以跑馬,耶律洪基見識了徐蟄養的馬有多好,自然要讓他做自己擅長的事情。等打下了平原,往後都是崎岖丘陵與山地,戰馬的作用就不那麽大了。
剩下的大半江山,還不夠他實現心中志向嗎?
蕭峰自然也明白耶律洪基的意思,他剛才幾乎萬念俱灰,現在聽到徐蟄還有機會,也覺得該走這一趟。
等把眼前之事做完,再考慮其他吧。
于是他快馬返回倒塌嶺,見了徐蟄,與他說明耶律洪基的意圖。
豈料他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放聲大笑,笑聲中不禁沒有少年意氣,更帶着無邊苦澀。
蕭峰問,“陛下并沒有打算一直讓你居于後方,為什麽不高興?”
“你可曾去過馬場?”
“不曾。”
“你可還記得我的飛燕?”
蕭峰與徐蟄初見時,便是他騎着那匹棗紅駿馬在戰場上飛揚,轉瞬間便弄得楚王軍心大亂,更是幹脆利落地取了耶律重元的性命。
後來又外出打獵,也遇到了徐蟄與他的馬兒,只是那匹馬肥壯得很,與耶律涅魯古叛亂時,倒不像是同一匹了。
蕭峰靈光一閃,好像明白了什麽。
在宋國時,他們的馬……
“哈哈哈哈哈哈。”徐蟄大笑,他捂着肚子彎下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做不了功臣,我只能做罪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怎麽回事?”
徐蟄不答,轉身一邊笑着一邊離開大帳。
蕭峰去後面瞧了瞧馬,卻見那些馬胖得後背寬實,一匹匹懶散非常,被人拽着勉強走上幾步,慢悠悠地不願跑動,像極了那日在林中,被徐蟄安撫的飛燕的模樣。
“這是怎麽回事?”蕭峰去問照料馬匹的士兵。
士兵哭喪着臉,道,“不知道,原本只是胖了一點,還是很強健的,誰想到一直變胖,莫名其妙就成了現在這樣。這可該怎麽辦?”
蕭峰知道,這大概是徐蟄的神奇之處,看他難過悲痛的模樣,大約是沒有什麽好辦法讓馬匹恢複正常的。
他嘆了口氣,回了自己的帳中,呆坐着不知該做什麽好。他腦子裏很亂,一會兒想到宋人對他的謾罵,又想起遼軍打草谷抓來的奴隸,還有方才徐蟄的笑聲,全都萦繞在腦海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若是在宋國,此時到了該歇息的時候,遼人卻沒有這麽多禁忌,外面依然有聲響。
不一會兒一個士兵在他的帳子外面道:“大人,您可有見過蕭伽藍大人?”
蕭峰回神,“不曾見過。找不見他了?”
“是,找了各處都不見他。陛下傳了令來,還要繼續将馬運到南京。”
蕭峰想起後面那些馬,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去找他。”
他找遍了群牧司都沒能找到蕭伽藍,只好親自再送了一趟馬。這批馬十分懶怠,讓飽含期待的耶律洪基狠狠失望了一下。
叫他更加驚訝的是,接下來送來的馬也全都如此,作戰中損失慘重,耶律洪基不得已只能放棄進攻計劃,倒讓蕭峰松了口氣,宋國也趁此機會做出反應,又有北邊的完顏阿骨打鉗制,一時間無法動作,呈僵持之勢。
如此過了兩年,耶律洪基的生命也漸漸走到了盡頭。
“還沒有找到伽藍嗎?”七十四歲的耶律洪基躺在床上,心中萬分懊悔,兒女們守在旁邊,不需要多說,他也知道自己熬到了盡頭。
耶律延禧沉默着搖了搖頭。
耶律洪基道,“是朕錯了,這個孩子太傲氣,朕不該派他去做牧司使……朕不怪他啊……”
所有人都以為,蕭伽藍知道自己養的馬不足以上戰場,贻誤戰機才自責離去。
蕭皇後在蕭伽藍離去不久後逝世,耶律洪基就是他最親近的人,臨終之前,最挂念的就是他。
他反複叮囑,“如果見到伽藍,就讓他回家吧。”
耶律延禧道:“我會的,祖父。”
得到耶律延禧的保證之後,耶律洪基失去了聲息。
蕭峰站在海岸邊,阿紫的笑聲在遠方響起,“姐夫,船來了!咱們還要再往西走嗎?也不知道蕭伽藍到底跑到了哪裏,等到了對岸,應該就能遇到他吧?”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