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三樓的房間裏沒有開燈，宅子的主人正坐在黑暗裏，兩條德牧都在他身旁，一條坐着，一條趴着。
老管家準備好晚餐，跟藥一起端上了三樓。
在踏進來之前，老人站在門邊觀察了一下黑暗中的人所在的位置，眼底露出了然的神色。
盡管坐在黑暗中的人不動聲色，剛剛也只是下去叫住了兩條狗就又回來了，可他所在的這個位置還是剛好可以看到來訪的客人離去的背影。
“我們剛剛來了幾位客人。”老管家端着托盤來到了宅子的主人面前，再三确定自己收好了笑容，“我想少爺你應該已經見到了。”
他說着，把托盤放在了桌上，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吸引了兩簇目光。
在沉默的主人腳下，布丁跟軟糖張大了嘴，同時打了個哈欠。
然後，原本坐着的軟糖也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慢慢地趴了下來。
老管家也習慣了他的沉默，自顧自地道：“我注意到，那天跟在我們後面回來的那位小姐，也在這幾位的客人當中。”
他說着頓了頓，才用一種微妙的誇贊語氣說道，“真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姐啊。”
坐在黑暗中的人終于有了反應。
老管家進來的時候甚至沒有随手打開房間裏的燈，純粹靠外面走廊上的光來辨認裏面的狀況，宅邸的主人在黑暗中開口的時候，聲音比剛剛給三人解圍的時候要高一些。
“潘叔。”他問，“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嗎？”老管家“哦”了一聲，恍然大悟，“我是想告訴少爺你，你關注的那位年輕小姐沒有被你的狗吓到，反倒是有點被你吓到。”
明明只要露個臉就可以，卻偏要隐身在黑暗中，連燈都不開，把布丁跟軟糖叫走就離開了。
“我其實覺得少爺你應該多跟其他人交流。”老管家誠懇地建議，“客人們肯定會很樂意跟你說一會兒話，在客廳裏喝一杯茶再走。”
他們只是來養病，沒必要搞得那麽與世隔絕。
“不了。”周皓言說，“我是不會輕易露面的。”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是什麽使你這麽執着于你的神秘感？”老管家問。
周皓言沉默着，終于伸手打開了自己身旁的落地燈。
燈光像潮水一樣，柔軟的向着四面蔓延，很快就填充了整個空間。
周皓言的眼睛在柔軟的燈光下泛着光芒，他看向陪伴着自己從另一個城市長途跋涉到這裏來的老人。
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的。”
“這個，我恐怕我不是很清楚。”老管家看着這個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可是走出黑暗顯然也不是那麽難。”
不，這很難。
周皓言站了起來，兩條狗狗依然趴在原地，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
他來到落地窗前，不由得把手按在了心髒的位置。
在那裏跳動的，是屬于另一個人的心髒。
或許是過于順遂的人生突然遇上能夠将一切毀滅的巨浪，一直以為堅不可摧的身軀卻遭到了心髒的背叛，哪怕手術做得很成功，在胸口留下的傷痕也愈合得很好，周皓言也無法再相信胸膛裏跳動的心。
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老管家說道：“沈醫生保證過，手術做得很成功，你的新心髒很健康，少爺。你還可以活很久。”
老人透過落地窗看周皓言，補充了一句，“當然了，這一切是建立在你按時吃藥，按時用餐的基礎上。”
周皓言看着夜色中的鄉村，夜晚的鄉村跟白天完全不一樣，這裏安寧靜谧，看不到什麽人，只有在村道兩旁的路燈一路閃亮的延伸向城鎮邊緣。
“你不能因為擔心自己有一天會突然倒下死去，就這樣把自己封閉在這裏，不去跟外界交流。”老管家說，他開始覺得自己沒完沒了地重複這些，顯得有些唠叨。
“我有出門走動，每天早上。”周皓言說着，從原地轉過頭來看着自己的管家，“非常健康的那種。”
老管家聳了聳肩，“由我開着車載你出去外面兜風，并不屬于出門走動這一項範疇，少爺。而且你的社交圈裏只有我，這很不好，很不利于健康。”
頓了頓，他又說道，“如果你覺得你的新朋友不能承受跟你深入交往之後又失去你，那麽我這個可憐的老人家就能夠承受這個了嗎？”
“等等。”站在窗前的男人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恨不得擺脫我，你一直在提退休的事。”
“讓你擁有健康的社交生活跟擺脫你完全不是一回事。”老管家提醒道，“而且我覺得剛剛那位小姐很喜歡布丁跟軟糖，她很适合成為你重新融入世界的契機，你不妨試着借助狗狗跟她打開話題。”
“在你眼裏我已經淪落到要靠兩條狗來跟女生搭讪的地步了嗎？”周皓言挑起了眉，他放下了按在胸前的手，“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不代表我的魅力衰減。”
怎麽會複雜呢？老管家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個鬧別扭的小男孩，他說：“不會的，少爺。”
老人說着上前兩步，站在他的少爺身邊，跟他一起看着這鄉村的景色。
“看看這夜景，少爺。我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是為了讓你能夠過上一種放松的生活。”
周皓言聽他說道，“你要相信，即使脫離了周家的光環，你也是依然是很有魅力的人。想想你跟趙醫生，你是他的一個普通病人，而你們處得很不錯。”
“趙醫生是個不錯的醫生。”
“我希望你們之間的友誼能夠給你帶來一些信心。”老管家作了結語，“好了，該吃飯了。”
在離開之前，老管家在門邊停住了腳步，對站在窗前的人說道，“記得吃完飯之後，把藥吃了。”
見周皓言點頭，他才拍了拍手。
軟糖跟布丁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它們叼起了自己的牽引繩，跟在老管家的後面下了樓，準備去享用它們的晚餐。
老管家确定，自己待會兒上來收走托盤的時候，裏面的東西應該會被吃完。
他一邊下樓，一邊對兩條狗狗說：“你們的主人确實魅力不減，是不是？”
兩條狗狗叼着自己的牽引繩，無法回答。
老管家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少爺确實有讓人幸福的能力，只要不那麽別扭。
他說：“你們看看他，高大，英俊，新的心髒也工作得很好，沒有什麽後遺症，有錢而且有你們，實在是很大的加分項了。”
他們來到了樓下。
老管家想，自己已經遠遠超過了退休的年齡，還能這樣陪他多久呢？
只希望他能盡快找到重新融入這個世界的契機，或者更好的，找到一個共度一生的伴侶。
老人準備好了布丁跟軟糖的狗糧，放在兩條狗狗面前：“來吃吧，姑娘們。”
兩條德牧的食量很大，它們的狗糧跟肉的補充非常頻繁，也許明天又要補充了。
老管家看着這兩條狗狗，蹲下來摸了摸它們的頭。
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清晨，伴随鬧鐘的聲音沖進腦子裏的除了暈眩，還有疼痛。
趙楠楠發出一聲呻.吟，伸手胡亂地關閉了手機鬧鐘，按着頭從床上坐起來，整個人被宿醉擊潰。
昨天晚上的歡迎會，所有人都喝了起碼一杯以上的酒。
鎮村幹部是世界上最能喝的人，這一點她從入職以前就知道了。盡管在餐桌上，她已經吃了足夠的東西來打底，可回到家之後依舊沒有擺脫酒精的折磨。
趙楠楠從床上掙紮着起來，發現身上還穿着昨天的衣服，頓時一身冷汗。
不過還好，一看鬧鐘時間被她媽媽調早了，這才松了一口氣。顯然在出門之前她還有時間洗個澡，換掉身上的衣服。
片刻之後，趙楠楠一邊擦頭發一邊像游魂野鬼一樣飄了出來。
趙父正坐在餐桌前，看着一臉難受的女兒，擠眉弄眼地問道：“怎麽樣，感受到鎮村幹部的熱情沒有？”
趙楠楠不應聲，蔫頭蔫腦的在餐桌旁坐下，看着面前擺的這碗白粥，碗裏還微微的冒着熱氣，
她不知道自己昨天那麽糟糕的樣子父母看見了多少，總之他們臉上都是幸災樂禍的表情，完全沒有同情。
他們默認她出來工作之後，就是要學會這些酒桌文化，在酒桌上應酬。
這似乎是一條必經之路，誰也幫不了她。
趙母在廚房裏說道：“你趕緊把飯吃了，然後吃顆藥再去上班。”
聽到上班兩個字，趙楠楠的動作一頓，發出一聲哀嚎。
她把頭抵在了餐桌上，逃避現實地嚎道：“還要上班啊……”
趙父抖了抖報紙：“你們現在的情況已經好多了，在八項規定出來以前，不管迎新也好接待也好，所有事情都是在酒桌上完成的。”
他說着，自己也心有餘悸。
畢竟做到副院長這個位置，應酬是少不了的，就算是治好了一個病人，人家答謝你也是要喝酒宴請。
他經常就看着自己剛剛治好的病人在酒桌上到處敬酒，心都替他懸着。
還是八項規定好，清風正氣。
“當然要上班。”趙母端着菜從廚房裏出來，放到了餐桌上，“不上班你哪來的工資？”
“太可怕了。”趙楠楠直起身來，整個人看起來沒有精神，“我以後再也不要喝酒了。”
她想着自己喝了一杯都這樣，那其他人喝了那麽多，喝得那麽盡興，今天不知還能不能來上班？
她艱難地吃完了自己的早餐，又吃了藥，才戴上頭盔，騎上自己的電動車。
來到村委會，果不其然依舊是只有婦女主任在，只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村支書跟村主任今天開會去了。
婦女主任的酒量比她好，昨天也是只喝了一杯，看起來精神比她好多了。
她看到趙楠楠慘白的臉，對她擔憂地道：“小趙，怎麽酒還沒有醒啊？”
昨天趙楠楠在酒桌上喝了這杯酒之後，就跑去吐了昏天暗地，非常沒有戰鬥力。
“姐啊，”她趴在那兒，有氣無力地道，“你們怎麽這麽會喝酒啊？”
她長這麽大，從沒喝過這麽烈的酒。
就像在學校不許早戀，一畢業就要求他們要結婚生子一樣，在讀書的時候不許喝酒，一畢業就要他們酒量猛漲，根本都是不可能任務。
她坐在自己辦公桌後，聽婦女主任說道：“其實我也不大會喝。”
她安慰趙楠楠，“我看今天上午也不會有什麽事,你做完工作之後早點回家，再睡一覺就好了。”
趙楠楠趴在桌上，點了點頭。
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林一風比她更慘，她今天上午還有個會要去開。
此刻坐在會議室裏，她強行打起精神，用手機給趙楠楠發了好幾條微信。
趙楠楠笑出聲，在桌上趴了一陣子之後感到自己回複了一點精神，于是回完她之後就從抽屜裏翻出了一瓶蜂蜜，給自己泡了杯蜂蜜水。
她們下午還要繼續走呢，畢竟昨天只收了新一新二的費用。
城鄉居民醫療保險收費工作，縣裏面交代下來的期限是兩個月，而九溪鎮作為中心鎮，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身先士卒，作出表率。
鎮黨委書記給他們下達的期限是一個月內，進度起碼達到百分之八十。
盡管對人口比較少的各個村來說，要完成這個任務比較輕松，可也還是得抓緊時間。
趙楠楠跟林一風下午約了繼續，老時間老地點見面，換一個村民小組長跟着去收費，就一個去開會，一個自己忙工作了。
蜂蜜水解酒，這個招數是林一風剛剛教的，一杯蜂蜜水下肚之後，趙楠楠感覺好了些，繼續完成自己的案頭工作。
趙楠楠做了個表，一下午就給各個村民小組長打電話，确認收費工作進展情況，然後記錄下來。
在她這裏積壓的還有巡查的人手安排。
村支書跟村主任已經把村兩委幹部跟下鄉組成員打散了，混編在一起分成三組，三天一輪，輪流在龍崗村範圍內巡視焚燒稭稈的情況，發現一例禁止一例。
他們給她的是手寫版的名單，她現在要轉成電子版，然後發一份給林委員。
趙楠楠看着自己平時用慣的Excel表格，現在看着都讓她發暈，一個表格花了她不止兩倍的功夫來做。
酒是穿腸毒，她再也不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