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影随形
草原的春一向來得晚,今年更是格外的遲,直到了五月底才有了雨水。這一來便是綿綿不斷,每過一場草原便如那墨下勾勒,一層又一層潑染,顏色從淺淺嫩芽的綠塗抹成濃濃碧玉;各色無名的小花,直把這厚厚的草兒做了玩伴,跳着翻兒地鋪得滿眼皆是。
一大早起來,諾珠就吩咐大開了帳簾。昨兒夜裏又是一場小雨,最是中意這雨汽夾了花草的清香水腥味,吸一口都似細細熨帖進心肺裏,再沒有比這更适宜的香甜。
坐在銅鏡前,仔細地描畫着眉眼。平素裏她最不是個好胭脂水粉的,只今兒這日子不同,旁人如何先不說,自己總要多給自己用些心思才是。再者,命雖不濟,爹娘卻挑了個水草起漲的時節給她生辰,這般好天氣,騎馬打獵,再帶了往那遠湖邊去烤了吃,最是惬意不過。
也或者,他說怎樣過就怎樣過。
想起那人,諾珠停了手中,不覺就咧嘴兒笑。女人到了她這般年紀還如此想着男人實在是有些荒唐,可誰叫她省事的晚、命該如此呢?
十五歲那年她就嫁了人,男人是紹布大将軍手下一員悍将,多少女人眼中的英雄。嫁的時候她也是血熱得恨不能劈了這身皮肉做他的箭弩,征戰四方。誰知,一年未曾從頭過到尾,男人就戰死沙場,留下她和其他幾個女人一同落了寡。男人的兄長義不容辭要收下她們,旁人都應下,可新嫁的諾珠卻不肯跟了去,一轉頭撐了帳篷自己過。
人這一輩子真若草原上的雲彩,誰也說不出哪一朵雨、哪一朵陰,又有哪一朵上頭掩着的是大太陽。若非婆家尴尬,她一個人過得艱難,姐姐姐夫怎會破了戶制将她接到身邊;又若非如此寄人籬下,如何……見得到他?
草原人尚英雄,姐夫為首的這兄弟六人,有人說他們是草原上真正的巴特爾,也有人說他們鼠膽奴顏,總想屈膝中原。若是擱在從前,諾珠定會好好思量,擱在今日,她眼裏再容不下旁的,只有這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那欽……
這幾年他兄弟一個個攀居要職、位高權重,只有他還是倚靠在大哥處,像是最不濟、最沒本事的,卻哪裏有人看得到他的忍、看得到他于這狼虎兄弟之間的維系。原先總覺得男人張口就該是大碗酒、大塊肉,舉起刀來便是铮铮鐵骨、浴血厮殺;女人,就該是杯中酒,盤中肉,就該是那刀柄尾處紅瑩瑩的穗兒。
直到見了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心,也有情,才知道男人的細致、男人的柔是如此戳人心窩,直疼得她今生再無所求。不知不覺就抛去了曾經那英雄的念頭,只想守着這貼心的男人,一輩子都守着他……
他身邊一直沒有女人,她便求了姐姐姐夫想跟他。聽姐姐的話說他也不曾拒,只是兩人的事一直未成約,原本他兄弟一聚也有拿這說笑打趣的,可後來都不了了之。倒也無妨,她不急,她等得,他一輩子能不娶,她就一輩子這麽在他身邊過。
打扮齊整,諾珠對着鏡子左看右看,還真是添了不少顏色。只是平日少弄脂粉,這一折騰已是日上三竿,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仆女寶音也已折轉了回來。
“回大姑娘,議事帳裏早一刻就散了,五将軍從裏頭出來就去了英格小主子那兒。”
“哦?此刻還在麽?”
“不在。接了小主子和啞魚姑娘往營外騎馬去了。”
“知道了,你去吧。”
諾珠對着銅鏡正了正發箍上的綠松石,起身也往馬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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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邊因着雨水蓄出一小片水窪地,就着這水,周圍生出五顏六色的花,竟是比那草地上的顏色豐美許多。春天的日頭暖卻不烈,此刻花瓣上還沾了昨夜的雨水滴,陽光下更襯得花葉飽滿,閃閃晶瑩,煞是好看。
雅予蹲下身,挑着顏色搭配采摘,口鼻中都是花草新鮮的味道。原先那栖身之處不曾迎得春,留在腦子裏都是狂風呼號、冰封刺骨的惡。此刻這許多顏色擁在眼中本該覺得溫暖,可“春意盎然”四個字說早,卻晚,還是輕易不得用。
原以為游牧為生的草原人該是最盼着春暖之時,誰知真正來到大營,才知道牧民們有“苦春”一說。春來得晚,每年最怕這青黃不接的時候,為冬天儲備的牧草已經用完,新草尚淺、草場還要養。牧民們自己的吃食不夠,也舍不得宰吃牛羊,如何能與那行軍得勝、繳獲了整個部落儲備的探馬營相比?況一冬的幹草吃下來,牛羊瘦,根本就是皮包骨頭,哪來的肉?再有,這時節正是牛羊産崽之時,大的不夠,小的又添,如此一來,救濟各處成了開春各營首領們的當務之急。
自己随着大将軍家的小主子英格一道住,吃的、用的自是豐足,可雅予在一旁看着,大營裏人們一個個忙忙碌碌,眉頭緊鎖,又耳聽得各處征調糧草應急,偶爾出門還有小羊羔細微微、饑餓的叫聲,這一個“苦”字當真是貼切,惹得她這異鄉之客也不免随之心憂起來。
好在這兩個月熬過,如今雨水充足、草場肥美,牧民們總算得着喘口氣。只是,雅予在夜裏仍是少有安眠,那嗷嗷待哺的咩咩聲有氣無力,留在耳中,存在心裏,想着,聽着,就變成了那不足月的娃娃……
屈辱與暴怒,一走了之,冷了心腸之後,又怎能不牽挂?心裏的後怕時時将她糾纏……
小景同該是還平安吧,否則依着那狼賊的嚣張,若當真殺了他,也定會讓她親眼看着。只是,她和景同雖說是捏在他手中出其不意的底牌,可如今龐将軍與他兄弟重拾舊好,邊疆安寧,這已然入了皇陵的郡主又當真能讓他有多少忌憚?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況是狼?當時她一怒而走,他也大怒失色,但凡閃失傷了景同,她如何面對死去的爹娘、兄嫂?
可若是留下,又當如何?他喜怒無常、人鬼難辨,她根本……撐不過去……
逃了這麽遠,還是要見,睡裏夢裏,一閉上眼睛就要見……一時是朦朦的燭光下暖暖的揉捏,一時是狼口血腥,肉//欲扭纏!撕心裂肺的痛烙刻在記憶裏都是他的身體,他的喘息,那緊緊相貼的碾壓,那肆無忌憚的進入,洗不盡,剮不去,他已是把她撕碎、浸入在她每一分細碎的粉末裏。驚醒來,一身一身的冷汗,睜眼到天明,一眨不眨,一動不動,身上還糾纏着他的粘膩……
他就是有這陰魂不散、讓人生不如死的本事……
“我瞧你多折了帶杆兒的,是要編花冠麽?”
應着這熟悉的語聲,雅予擡起頭,彎腰與她說話的正是那欽。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暖,她卻一時揮不去那陰冷的回憶,迎不出一個笑。這看似莽憨之人其實心極細,這些日子為她遮掩過多少尴尬,不知不覺的近,讓她在他面前再不必客套勉強。此時雖說是因着走了神兒手下才沒了把握,将花兒連莖帶根拔了出來,讓他這麽一問,倒真提了個醒,不如就編個什麽給英格玩,遂點點頭。
那欽笑,“花莖軟撐不住什麽,編花冠還是得拿這個做龍骨。”說着展開手,握了一把藤莖,已是剝去了枝葉,莖杆也刮抹得光滑平整,“這是鐵筋刺,一種野草,別看它瞧着又細又軟,其實極韌,牛羊吃了不化,易纏成結,不過用來編東西卻是極結實。”
那欽蹲下身來,将手中的藤莖高低錯開,合攏搓扭在一起。
沒想到這粗壯的男人手可以如此靈巧,雅予認真地看着、學着,那動作看似簡單,卻怎的一不留神就已經挽成了一個環,如何連接的頭她都沒瞧真了。待接到她手中裏裏外外仔細地瞅、尋,卻還是不見結纏的痕跡,心裏不覺嘆,這也真是本事呢。
那欽略略側身,同她一道将那些小花別進冠中。難得挨得這麽近,身上那女孩兒清香的味道已是淡淡飄進鼻中。不敢呼,不敢吸,屏着氣。目光悄悄落在她的發絲、她的眼睫,還有那白淨如玉、削尖的下巴。
這是怎麽了?那欽不由輕輕蹙眉,日日見,怎的眼看着日日消瘦?是吃的不好?還是睡的不安穩?是有人與她氣受,還是思鄉心切?接她時将将受了淩//辱,大恸失神,可那個時候雖慘白沒了人色,小臉龐卻是圓圓潤潤,身子也比奪下狼口之時豐澤了許多。如今遠離了那傷害之處,總算展開了眉頭露了笑,可這人卻似寒霜覆過的新草,緩不及,邊搖搖晃晃地長邊暗暗地萎蔫。
這一回傷果然是太重,心裏的結不是何時才解得開……
“五叔!啞姐姐!快來!”
聽着不遠處氈毯上英格的喊叫,那欽和雅予趕緊起身趕過去。
“怎的了?”瞧那丫頭仰着一臉的笑,那欽知道沒什麽當緊的,遂只管坐了下來。
英格兩只手攏成捧罩在氈毯上,神秘秘地看着雅予,“猜猜我扣着什麽了?”
雅予搖搖頭,那欽笑着應道,“你能扣着什麽了不得的?螞蚱。”
“不是,是一只……草上飛!”
說着英格忽地打開手,好容易脫了身的小蛤蟆立刻一蹿跳了起來,雅予吓得趕緊往一邊閃,樂得英格哈哈笑。
“瞧瞧!”那欽擡手就敲了她一記,“還費勁給她編什麽花冠,逮兩只蛤蟆是正經!”
“哎喲!五叔下這麽狠的手!”英格擡手就還。
叔侄倆只管鬧,雅予也笑了,跪下身,也不管那小丫頭樂意不樂意,将手中的花冠扣在她頭上,又把她臉撥正,仔細地将散落的發絲掖着頭巾。英格停了手,乖乖地聽任擺布。許是自幼腿疾常年卧床,少有風吹日曬,英格的面色雖說不上如何白淨,卻不似其他蒙族女人那般色重,加之眉目清秀、身型嬌可,落在雅予眼中越看越像中原女孩,便更自親近了幾分。
一旁看着,那欽笑,當初是為的不敢急着收她進帳才把人放在英格身邊,誰知這兩個真真是投緣,不說話也能互通了心意,好得親姐妹一般,讓他寬慰許多。
“如何?”
“五叔編的,還能不好麽?”
“花兒可不是我挑的。”
“這我還不曉得?五叔哪裏知道我中意什麽顏色,只有啞姐姐知道。”說着英格從身旁撿起紮好的兩朵嫩黃蕊雪白瓣的花,“啞姐姐,這個是我采的,來,給你戴。”
雅予笑着點頭,俯身在她身邊。自見面那一日起,小丫頭張口閉口喚她啞姐姐,那欽出口攔過,雅予卻依了她。她喜歡聽英格這麽叫,不想聽人叫她魚兒,不管是誰,一句都不想聽到……
“到處尋不見,誰知你們竟是跑出這麽遠!”
應着聲兒幾人回頭,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歡快快奔來。
作者有話要說:
咱們這就亂将起來哈!
謝謝親愛的c,手榴彈君威武!愛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