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狼口喂食(上)
正月将盡,年節的氣氛這才淡下來。草原上的氣候也如草原上的人,脾氣烈,毫不遮掩。剛散了冬日陰雲,大日頭便狠狠晴了幾日,雪化得滴滴答答,營地內外融出了幾條小水渠,潺潺的水聲甚是好聽,只是也連帶出大片大片的雪濘,一出帳就軟軟的沾一靴子。
伺候賽罕出了門,雅予東忙忙西忙忙,待到安生生坐到矮幾旁已是日上三竿。一沓子積下的功課不得閑兒做,這便又上手縫補他昨天校場上不當心挂扯的衣袍。
人真是随着奈何走,從前哪裏會撚針拿線,如今伺候人的活兒她都磕磕絆絆學了個遍,一天從早起到夜裏睡下再不得半刻清閑。不知原先自己當主子時是否也讓底下人如此生怨,只如今想起那狼主子她心裏就……就實在不是個滋味!
想着這幾天夜裏的作難,雅予一口銀牙咬碎,手中的針再走不動。
自那一日撞破他下藥捏腳的事,人家沒怎樣難為情,她自己倒是颠來倒去又是尴尬又是感激,幾番話裏話外扯遠去,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一覺醒來他與平日無甚兩樣早早往校場去了,雅予卻是看着那背影心裏懵懵懂懂莫名生了異樣,總覺得彼此說了不得說的秘密從此便再不同了。
誰知,果然是不同了!自那之後他雖識相再沒親過她,卻是一本正經把每日背誦的功課越添越多。日裏人家大将軍不得空兒聽她背,統統積到了夜裏。這便好了,他給她捏腳,她給他背書,夜夜形狀重現。書是越背越長,一字不能錯,錯一個就要從頭再來;腳捏罷了不許收回來,握在他手中,背錯一個字,就以此懲罰。手繭那麽糙,下手輕重難料,翻了花樣兒地那最難耐的腳心走字畫圈,真真又疼又癢!
冠冕堂皇的理由讓雅予忍不得也不敢駁,迫得她常是裸着腳、噙着淚,一背就是大半夜。這還養什麽身子,捏什麽腳,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還欠他什麽人情,這一來,統統還夠了!
獨自這麽怨了一通,雅予長籲一口氣,一邊攤開了功課,一邊照舊走起手中的針線。邊做活兒邊讀書,心裏一股勁今夜要一次過關,再不能讓他得着機會欺負她。
正是專心地讀着,帳簾猛地打起,擡頭看,那人疾步匆匆走了進來。
背着日頭的光亮,看到那張臉上濃眉緊鎖、陰雲密布。認識他這麽久,見過他狠,見過他怒,卻從未見過如此憂心。雅予一時驚訝不已,将将擱下手中活計便被他一把拉起往內帳去。
“收拾行李,不要多,撿要緊的拿。”
那語聲異常低沉,再不似往常的揶揄與散漫。雅予的心不覺就提了起來,怦怦直跳。
“這是要開拔麽?”
“不是。”
賽罕邊應着邊彎腰在榻旁的匣子中翻尋,再直起身,手中拿了一沓子紙張。
“我已經安排巴根帶了景同先一步避去林中,今兒夜裏你随我走,連夜送你們回中原。”
“你,你說什麽?”他的話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這一句的意思她卻根本就不明白!
賽罕将手中的東西遞給她,“這是中原的銀票,收繳喀勒得來的,多少不論你收下。”
“宏昌源票號”幾個大字印在眼中,雅予這才從震驚中醒來,他果然不是在與她戲弄。這是怎麽回事?混亂的頭腦急急地轉着,如今大周與鞑靼、瓦剌三方關系極其微妙,自己與景同被迫隐蔽于此雖說是他不近人情,實則也是眼下最妥善的安排。今日他此舉絕非突然有了良心、不計後果,必是時局有變,遂雅予急問道,“出什麽事了?”
“中原于鞑靼下了檄文,開戰迫在眉睫。瓦剌也必是守不住,我估摸着幾日之內我就要被調往陣前。”
啊??這消息真好似晴天驚雷!沉寂幾個月後的爆發,雅予實在不敢去想這一開戰,曠日持久,幾十年紛争而去,何年何月才能重見邊疆安寧!
“怎會如此??烏恩蔔脫不是一直在與龐将軍斡旋麽?談崩了?”
看着她那焦急的模樣,賽罕輕輕搖搖頭。這麽些日子她一直遮掩着,一副足不出戶的深閨女兒模樣,茫茫然像是朝堂之事與她毫無關礙。此刻這一句便曝露所有,她不但知道他兄弟是誰,更知道那暗中合作之人是威遠大将軍龐德佑。小丫頭身陷囹圄,一面為了存留家族血脈忍辱負重,一面竟還懂得為國之安存盡心護衛,雖說是瞞哄了他,可這一片忠心也算難得。臨別在即,無需再與她多計較,賽罕斟酌一下答道,“龐德佑,不再信任我弟兄了。”
“這是為何?”心急至此也顧不得許多,雅予追問道,“你們與他盟約多年,怎會一朝被毀?衍州一戰他難道不知道并非是瓦剌主使?”
“衍州一戰幕後之人是鞑靼太師之子,也就是三嫂的親哥哥。”
雅予蹙蹙眉,有些沒聽懂。
“你以為這些年邊疆無事僅僅是因為我兄弟把握了瓦剌?那鞑靼為何也會随着偃旗息鼓?”看她懵懂,賽罕微微一笑,“三嫂是鞑靼老太師的掌上明珠,當初龐德佑尋到我兄弟結盟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三哥娶到三嫂。”
這可是聞所未聞,雅予瞪大了眼睛一時有些應不及。
“三嫂是個奇女子,在老太師跟前兒比那一衆兄弟都要得寵,深得信任。這些年,我兄弟把握着瓦剌不與中原起亂,而鞑靼那邊的斡旋全憑三嫂。偶爾挑釁紛争,龐德佑因着這一層關系,也從未大動幹戈,總會讓出時日,以化解為上。可如今這一層關系也成了雙刃劍,此番衍州一戰,滿城遭屠,中原之奇恥大辱,龐德佑無論如何不再相信我瓦剌與之無染。”話到此,賽罕苦笑笑,“他許是覺得我兄弟得了勢,要與他反目為敵。”
原來如此……這盤根錯節卻又血脈相連的關系,即便如今聽在雅予耳中也不免起了疑心,更況是國喪中的大周。
“那……那我此時回去,豈不是火上澆油?”肅王一族幸存的血脈,被俘敵營又生還而歸是何等激昂士氣,哪裏還有絲毫和談的可能?
“是,所以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難得她自己看到了這一點,賽罕原本準備說服的諸多道理也不必再費口舌,“我把你送到中原邊城安置好,你帶着景同暫時隐姓埋名。幾個月後視戰事情形,再往官府去。”
“……行,只是……”多少次夜裏夢裏盼着回家,可當一切随着戰火而來,這麽快,這麽突兀,措手不及之中雅予如何能心安?“那為何,為何不把我交給你三哥?”
“什麽?”
“我和景同就是你兄弟力保邊疆、未生異心最好的佐證。烏恩蔔脫親自将我們送回中原,此舉還不足以與龐将軍重開和談麽?”
“不行。”他幾乎是想都未想就應的斬釘截鐵。
“這是為何?”
“如今于中原來說,整個草原都是敵人。先不說我是否能避過紹布的耳目把你送到三哥身旁,即便一切順利,又如何向龐德佑解釋為何耽擱了這許久才把你供出來?豈非更加印證了我等早起異心?”
聞言,雅予一時啞口。他的話一點不錯,若說之前救下她是為了保護與中原的盟約,如今不敢用她更是怕于此刻的破裂雪上加霜。可越是如此,雅予越是可惜這曾經的盟友,思前想後,方道,“你慮的極是,只如今緊要關頭,哪裏還顧得那許多?龐将軍再是與你兄弟生隙,也萬萬不敢于我和景同的性命兒戲。若是能因此緩下戰局、争得時日,豈非不得已的唯有之策?”
“你是說拿你做官方人質?”
“事已至此,有何不可?”
她分明只有十六歲,将将長成,含苞欲綻……
眼前這臉龐,日看也夜看,細嫩白淨,滑如凝脂,一雙眼睛水波清澈,堅定中悄悄藏着強忍下的恐懼,對他,對這周遭所有的突如其來、所有的陌生。曾經只覺她模樣清涼可人,聊解心中燥渴,今日才知她美,美得直給她自己招禍。賽罕笑了,擡起手輕輕捏捏她的腮,“人質,兩軍陣前的人質,如何受得。”
這沉啞的語聲揉進些許說不出的和軟,笑容中竟是将那深藏眸底的顏色都曝了出來。雅予怔怔地聽着、看着,總當除了景同,親近與信任都在千裏之外。此刻這一瞬間朝夕相伴的熟悉,她似乎明白了什麽。當初他救她、囚她、甚而奴役她,為的都是邊疆,為的都是他兄弟大計,眼中、心裏似根本沒有人情可言。可這一回,這麽重要的人質在兩軍對壘之時他要悄悄送回去,還要抹去痕跡仿佛她從未來過,難道真的只是為戰事考慮……
“回去後,不論何時、何地,都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把你送回去的。”
“……這又是為何?”
“紹布與我兄弟是瓦剌內部之争,此番與中原之戰不知何時方能平息,一旦走漏了風聲,通敵之名,我兄弟如何在汗庭中立足?不能讓他有借口與我起紛争。至少,暫時不能。”話到此,賽罕略頓了頓,嘴角邊的笑有些凝,“你受委屈了,只是,若能不明言鞑靼與喀勒之罪,我替草原牧民謝你了。”
心不知為何像是被什麽緊緊地攥住,疼不是,恨不是,就是,就是不能喘氣……
“別愣着了,趕緊收拾。我這就去安排車馬。”
他轉身要走,雅予輕輕攔了他的手臂,“你信我麽?”
“嗯?”賽罕不解。
“……也許,我知道如何與龐将軍周旋,重拾他的信任。”
她低了頭,賽罕心中的驚較之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生怕自己的反應驚吓到她,只平和了語氣道,“說說看。”
雅予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龐将軍起勢之時,是我爹爹力保。老爹爹曾說過,此人不羨官爵,不好錢財,性韌,剛柔相濟。文韬武略,心寬,大容天下,卻又淡薄綱常;做事不擇手段,不局情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旦輔上正途,可做我大周擎天之材。”
賽罕皺了皺眉,如此說來無懈可擊?
“可是,他也有他的軟處。父母早喪,兄妹相依為命,至親之人就是他最大的軟處。此人極善自知,也善于人觀察。蛇打七寸,他最善握的也是旁人的軟處。遂,事到如今,若要重拾他的信任,把自己的軟處握給他恐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你是說要我兄弟主動授人以柄?”
“不。你錯會我的意,不是短處,是軟處。短處只能是于你們威脅,結下的是短暫的盟約長久的仇;軟處,便是與他歃血為盟,才是真正的盟友。”
濃眉緊擰,賽罕一時陷入沉思,與龐德佑談判從來都是利益當先,中原得着什麽,他兄弟又得着什麽,一樁樁交易至今,卻抵不過一個疑心猜測,多年的盟約一朝毀棄。如今她這番話聽着倒是極在理,若當真行得通,非但緩解戰事,還可牢固他們之間的關系,于他兄弟的長遠打算實在是求之不得,只是,究竟該從何處着手?
“我兄弟六人的軟處?這……”
“不必多想旁的,軟處何在,龐将軍該是早有洞悉。”
雅予一句話打消他剛剛冒出的雜念頭,賽罕咬咬牙,“這一招太險,軟處給他,若一日他自食其言,我等又當如何?”
“你手裏有我。”
清亮的眸中,原先的膽怯恐懼竟是一絲都不見,賽罕看着,不覺握緊了拳……
……
帥案旁,他奮筆疾書,她輕輕研磨,一封信要遏住邊疆熊熊的戰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