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屈膝為奴(二)
挑起帳簾,帳內安安靜靜,看病榻上那小人兒四蹄并攏動也不動,賽罕嘴角微微一翹。假意輕手輕腳走過去,果然,那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嘴邊、頸口上的血跡已被擦洗幹淨,只是也不知是誰收拾的,只将血染之處擦了旁處也不管,弄得一張小臉兒一處白一處花,髒得滑稽。此刻兩眼閉得嚴嚴實實,因着太過用力,小睫毛抑不住地亂顫。
賽罕擡起大手正是要揉搓那小腦袋,略一頓,圈起兩指結結實實一彈,正中眉心。
原當小東西即刻要叫着跳起來,誰知小臉狠狠一皺就再不動,收留不住的是那眼角,竟是細細地流出了什麽。賽罕驚訝,“喲,狼崽子哭了?”
不問還好,一問那淚變成了聲兒,又不敢放開,小身子抽抽嗒嗒起伏,不待賽罕再開口,幹脆擡起蒙了雙臂嗚嗚起來。
賽罕撩袍子坐到跟前兒,看着亂糟糟的小人兒,仔細聽那哭聲,嗯,雖是氣息大不足,到底胸口不再有淤積,那血吐出來也便好了。心安了,只管等着,手撫在小腿肚子上,捏一捏,瘦是瘦,小肉倒真是結實,滿足地笑了。失而複得,方覺自己心窄,原來竟是如此容不得缺失……
大傷元氣,哭也沒勁,諾海兒不一會兒就沒了聲兒,又蒙了一會兒頭,這才慢慢放下手臂,“将軍……”
“該打麽?”
“嗯。”
賽罕擡起手照着腦門狠敲了一記。
諾海兒疼得龇牙咧嘴,依舊一聲不吭,挂着鼻涕眼淚心虛地看着賽罕。将軍交給的事辦砸了,小心眼兒裏已經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人已經找回來了,往後就關我帳子裏。”
“……嗯。”諾海兒木木地應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一下一下摳着自己。從來就沒有擔心過那些人能跑得了,死過去那一刻最怕就是活着見到這一出,将軍……将軍再不待見她了……
“還有,那群狼崽子往後交給阿木爾照看,你不許再往前去。”
小臉一冷,手指立刻僵住不動,沾着淚的小黑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賽罕……
賽罕一挑眉,“嗯?”
話音未落,諾海兒騰地坐了起來,一屈膝拔出靴刀,身手快,脫動如突然從暗中撲出的小獸!眼前寒光一晃,賽罕擡手一把攥住。發了狠的小力氣蠻得驚人,細瘦的腕子在大手中亂撞像被套了籠頭的小野馬,賽罕大聲喝道,“慣成了你了!”
“我不走!你罰我!剁手、挑筋,我就是不走!!”
賽罕猛一用力将人拖了起來,再一反手端端扣翻過去,不待她起身掙,大手一拍将小腦袋摁在枕頭上,“剁手挑筋?一個女娃,我得搭多少嫁妝??”
雜草的枕頭紮,面朝下緊緊貼着小鼻子都摁扁了,諾海兒奮力掙紮,“誰是女娃??我才不是!我是将軍的崽子,哪個要得起我?!殘了他們也要不起!”
囔囔的小鼻音如此理直氣壯,逗得賽罕敞懷大笑,“好崽子!”
這一笑,笑得小東西懵懵懂懂,兵士們都說行營中将軍就指着她樂呵,只有諾海兒自己不曉得每次他是怎麽笑的。管他呢!笑就笑了,笑了總比不笑好!
賽罕兩手将小丫頭拽起來,扯過她的髒袍子用力抹擦那張小花臉,“越來越沒規矩,錯了該罰,可是你說了算啊?”
“……不是。”
“先好生把毒養好!”
“橫豎……橫豎我不走!”
“嗯,不走,我死了你也別走。”
“那就更不能走!我得守墳呢。”
賽罕一挑眉,臉上的笑更融,大手握着小脖頸用力捏了捏。
“将軍,到時候,到時候我把你的墳攏在我帳子裏,外頭咱們種格桑花,圈狼崽子!”
“啧!”賽罕瞪了她一眼,這笨崽子,還說上瘾了!
“呵呵……”諾海兒腆着小臉極是谄媚地陪笑。
順了心結,賽罕吩咐人拿了吃食來,看着她趴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喝湯,那急于表功的心切,這般滾了油的燙也不顧及。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即便是于這最親之人,賽罕也不打算破例。暫且奪去她心頭之愛,雖也是計劃之內,可畢竟算是一個結實的教訓。小東西心實,這一回痛,痛得個徹底。
“傷好之後,也別閑着,再給你個活兒,把那個娃娃給我養活。”
諾海兒擡起頭,“哪個?就是上回總沒勁哭的那個?”
“嗯。”
“可,可怎的養呢?”
“丫頭,你還記得你是怎麽找回毛伊罕來的麽?”
“記得啊,咋能不記得,那母狼兇得很呢!差點沒……”
“那娃娃就是毛伊罕,你,可記住了?”
諾海兒聞言,眨巴眨巴小眼睛,“毛伊罕??”
“嗯。”
“他,他哪是毛伊罕?毛伊罕不是給放……”
“往後不管誰問,他就是毛伊罕。記下了麽?”
一眨不眨看着賽罕,小腦袋裏的弦直,來來去去,不停地替換着曾經的影像,把将軍的話一點點一點點地吸進去,嚼碎了……
“諾海兒,這娃娃是哪兒來的?”
“是……我從狼窩裏掏來的。”
“你可受傷了?”
“嗯,母狼撲我。”
“怎麽逃的?”
“将軍救我。”
“将軍許你養?”
“不許,那群狼太近,怕招來圍襲。”
“後來呢?”
“我偷偷藏了,将軍發現揍了我一頓。就許了。”
“那娃娃叫什麽?”
“毛伊罕。”
“嗯。”
這就足夠了。人人都知道他老六養了個狼崽子,也都知道狼崽子常去趴狼窩,什麽稀奇事都不算奇,若想把那小公子平安藏匿,再沒有比狼窩更安全的庇護……
……
從醫帳出來,已是晌午,擡頭看天上陰雲不濃只緩緩堆積,賽罕估摸着再攢個幾日又是暴風雪。原本打算用過午飯後要仔細再研究邊疆之勢,此刻想了想不如先與兵士們練幾日,待大雪封了營再做不遲,這便掉轉頭往訓練場去。
冰雪上賽馬、騎射,兵士們在自家主帥親自率領下士氣大漲,一時的校場都成了戰場,鬥志昂揚,殺聲震天,只當是千軍萬馬奪城而來。
冬日天短,直到墨黑了天,賽罕才令收兵回營。今日練得痛快,右前鋒突襲隊五六個人圍他一個,雖是單打獨個個不敵,合夥起來竟是聲東擊西、配合默契,一戰一個多時辰,若非他最後下了狠手難保不敗下陣來。打得暢快,心裏也高興,這幫弟兄越來越成氣候了!
賽罕一時興起,傳令下去将鍋竈擡在一處造飯,營地裏一改往日的寂靜,燈火通明,弟兄們歡聲笑語、同吃同飲。待到盡興,已是夜深之時。兵士們各自回營帳,賽罕又巡了一遍崗哨這才往汗帳去。
一路走,想起帳中還藏了個人。這一下晌還真是把她給忘了,這一想起來,那左右為難的煩又上心頭,腳下都拖沉了幾分。
遠遠看見自家主子,阿木爾迎了上來。賽罕略一低頭,聽他詳述複差。阿木爾心細如塵,那女子一舉一動一蹙眉都繪描清楚,別扭心思仿佛都端端攤開了給人看。賽罕邊聽邊輕輕點頭,心道這開場鑼敲得好,不這麽折騰她,她早晚得露餡。人性惰,突然從低處往高處走,容易架子拔得虛閃了腰;突然從高處往低處去,更容易一不當心就硬碰硬摔死。那點面子一定得給她撕幹淨,否則她的命他保不住……
帳簾打起,薄薄的炭氣撲面,帳中不見火把,清淡淡燃了幾處燈燭。空闊的大帳,暗掩不盡,光線卻極是柔和,讓那不見篷壁深處的漆黑祟影也不顯猙獰。苛責不得,賽罕心裏卻總覺得哪裏別扭,不夠爽利。
“主人。”
輕輕一聲,恭敬順從。低頭看,她雙膝跪地,身子踏踏實實地俯疊下來,雙手平展,額頭點地。這姿态虔誠到無可挑剔,讓賽罕不覺有點驚訝,這可不易,中原的仆女也不會輕易下跪,福身禮,點到為止,這一跪是當真還是虛奉?
“起來吧。”
雅予聞言,輕輕屏了口氣,站起身。
她已是換了蒙袍,粗棉布、右衽掩襟,布料染得糙而不勻,灰不成灰,白底上一抹一團殷出淡淡水藍。未出閣的女孩兒按着族人習俗将長發梳攏在後,一條銀白的頭巾從頭頂一直挽到辮梢。長袍遮掩看不真鞋子,可從那露出的一點腳面猜得是粗氈皮靴子。
至此,從頭到腳再無半點漢人的影子,這行頭真真是裝出了一個草原小奴,一個随身侍奉、名姓皆無的小奴。只是賽罕怎麽看都還是覺得哪裏不對,不知是那腰帶紮得合适還是這布袍子果然剪裁出奇,裹得那身型嬌小曼曼、不足盈盈一握,好似原先這汗帳裏一柄從中原來的小銀燭,那般細致阿娜。
此刻她低着頭,只露出一點粉腮和脖頸,賽罕禁不住側頭,怎奈他太高,還是看不着。
“擡起頭來。”
這一擡頭不打緊,賽罕眼睛不覺就怔了一怔。桔色的燭光從她身後來,柔柔恍恍籠出一層薄薄的光暈,那未及都掩入頭巾的發絲毛毛絨絨,将那雪白的面皮兒襯得猶如剛剛晨起托着露珠的小瓣,飽滿水滑;一雙眼睛亮而無塵,背對着光,眸底水波隐隐約約看不真切,越如青山幽谷中那吸人投身的清潭。
冬日衣袍粗裹,怎的竟是把她妝扮成這副模樣?活脫脫像一件東西!那是在去年冬天,五哥雕過這麽一個小冰人,前前後後在冰天雪地裏凍了好幾日。成型時那小人兒晶瑩剔透,眉目小巧、削肩蜂腰,周身線條輕盈細膩。當日賽罕還取笑說,這是要成仙啊?瘦成這樣!後來看着好,想要了來給諾海兒玩,誰知五哥說什麽也不肯。不過最後麽,賽罕看着實在可口,趁五哥不注意,當冰塊給嚼了。記得五哥好是不樂意,陰了臉狠踹了他幾腳。
不知怎的,此時眼前這小景兒越看越像,不由就想起那嚼碎在口中、沁入心肺的爽快……
“主人,可是哪裏不妥?”見他好一會兒不開口,雅予有些納悶兒。
“悄聲!”
這一喝斥吓得雅予再不敢吭聲,也不敢動,任他瞧。
盯着這張小臉,賽罕仔仔細細地看,兩道濃眉不覺慢慢相蹙,忽想起軍師木仁的一句話:“水靈得紮眼”,當日不在意,此刻想來果然是麻煩!都怪自己想當然,這換湯換不了藥,穿着打扮已然是不能再粗糙,可這細皮嫩肉哪有半點草原上經風歷雪的痕跡?如今行營在外還好說,兵士們難得靠近帥帳,這若是搬師回營,誰見了都得問,這可如何是好?
擡手捏起她的下巴,左轉右扭,賽罕好是端詳。不行就毀容?
她被看得不知所以,眨了眨眼睛,那絨絨的睫毛一扇,好似輕柔柔的小風來,賽罕的心莫名就顫了一下,不行,這對兒眼睛說什麽也得留着。再往下,鼻子?不好,到時候話都說不清,每日聽着多難受。嘴巴?此刻她踮着腳尖、仰着臉,那燭光從側旁漫過來,小小的櫻桃映得嘟嘟粉嫩,賽罕不覺輕輕吸了口氣,兒時那點記憶好容易現了型,不待嘗嘗就沒了,豈不可惜?
左右都不成,最後只有這張皮兒了。帶了老繭的手指輕輕撫過,涼涼的,細滑如雪,仿佛還有什麽隔着繭觸摸不到、似有若無的膩人……若當真一刀下去帶了血紅,實在是……實在是!
罷!罷!罷!賽罕一煩幹脆丢開手,紮眼就紮眼!就說是從老托瓦手裏搶來當擺設的,誰還敢跟他六将軍奪不成?!便是真有一日擋不住,捏碎了她也不與人就罷了。
“行了,歇着吧。”
“是。”
那人大步往內帳去,雅予大赦一般松了口氣,這也不知又是何怪癖,這半天看得她面目僵、腳脖子都踮酸了。心裏嘀咕也不敢多耽擱,快快地熄了外帳火燭,只在案旁留了一盞夜燈,這便也跟了進去。
一轉過屏風就看到那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鋪蓋前,雅予心一哆嗦趕緊上前。被褥鋪在他榻邊腳下不是錯,錯在主人未回來就先行事,更錯在那褥子上暖暖和和包裹了一個小娃娃。
“阿,阿木爾說往後景同要給諾海兒照看,我,我想着諾海兒還傷着,不如,不如我先留……”
話音顫顫,任是這些話在心裏演練了無數回此刻面對他也一點底氣都沒有,一句話未完就生生卡了殼,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只丢給她一瞥,背着光也立刻刺破了她的膽。
原當他又要像那日一樣炸雷一般地吼她,誰知那人竟是沒言語轉身往床榻去。
雅予手足無措僵在那裏,心裏哆哆嗦嗦地想這,這是怎麽了,他,他究竟要怎樣?
只管這邊胡猜,不妨那邊賽罕已經解下衣袍,一擡手直沖沖扔了過來。眼前立刻一黑,一股男人的味道劈頭蓋臉把她蒙了個嚴實。衣袍好大,力道也好大,險是沒撞個趔趄。
雅予手忙腳亂地把袍子從頭上扯下來,那人已近在眼前。
“夜裏敢嚎一聲……”
“不,不會!”雅予忙不疊地應。
輕輕捏起她的下巴,粉唇顫,小腮冰涼,賽罕低頭,近近地,與那雪涼薄薄一層紙的距離,語聲啞啞地壓在喉中,“夜裏敢嚎一聲,我捏死他。”
他只穿了中衣,這麽近,男人的汗氣騰着血熱,高大魁梧,迫着她魔鬼一般。雅予被壓得險是哭了出來,可還是死咬着牙,“謝主人。”
……
夜深了,雅予坐在鋪上懷中抱着襁褓輕輕搖,輕輕拍。不敢睡,屏着氣,一呼一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點點聲音吵醒了懷中酣睡的嬌兒,更怕……吵醒了不遠處那只東西。
黑暗中還得面朝着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榻上人,守靈一般的陰森。這麽兇悍的人,睡着了竟是一點鼾聲都不聞,死了一樣。真恨不能那就是一具屍體,如此,她也不至于這麽害怕……
帳外起了風,結實的帳篷沒有半點聲響,只是偶爾風在營地中穿走的聲音。雅予輕輕拍着拍着,不覺困意悄悄襲來……
“哇……”
一聲啼哭憑空乍起,那麽響亮,整個夜空都仿佛被劃破!雅予驚的一個激靈,完了,閻王爺要從地獄裏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君死則死矣,留言君再不給力,作者君果斷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