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約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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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揉碎了,冰水順了臉頰滑過那細嫩的白,面皮兒薄,像是日頭下雪山初融的冰淩,眼睛裏的水和睫毛上挂着的雪珠兒這般匹配,冰雕雪握,濕漉漉的,晶瑩剔透。
賽罕素來血熱,最喜的就是冰雪天,一年四季水袋裏都是冰碴子的融水。這一夜奔波,心裏燥渴,一袋子的水都不曾澆得滅。此刻看着淋了雪的人,那冰冷似順着他的目光将那冒着寒氣的清爽淌進了心腸裏。
兩瓣粉唇不知是氣惱,還是就是這麽小小、嘟嘟着,從小鼻尖上滑下的冰珠兒輕輕一點。這景象讓賽罕忽地憶起小時候吃過的一種從中原來的小果子,那也是擱在冰盒子裏,皮薄多汁,酸甜沁人。不知是因着只分了那麽一小顆還是怎的,那滋味竟是自此存在腦子裏再不可及。後來聽說那果子叫櫻桃,再後來讀醫書上說,“吃櫻桃,令人好顏色,美志。”此時頓覺,然也!
這麽想着,賽罕不由身子略傾,擡起手,想摸摸那冰珠兒的櫻桃……
“啪!”一聲,手被狠狠地打開。
“混賬!!你殺我可以,不許再碰我!!”
賽罕一怔,挑挑眉,将那只手就近搭上屈起的膝頭,手指讪讪地撚撚,“不碰怎麽殺,你殺一個我瞧瞧。”
這人陰沉,冷血心腸、卑劣無恥,腔調也極惹人厭,與他鬥口舌實在有損中原大國之尊!雅予再不肯多周旋,“我随你回來了,孩子呢?”
她睡着時,賽罕腦子裏都是邊疆戰火、汗庭紛争,她這一醒,這一時半刻,賽罕忽地覺着這麽一個看着就讓人心神涼爽的東西實在難尋,這,算不算她的用處?至少于他而言,一張冰雪一般的白皮兒比頭上那頂郡主的帽子實用太多了,在局勢未明之前,先留着給自己用也未嘗不可。
心思不過是略一打轉,到底還是先回到了正途,賽罕正色道,“不急,待我先問你幾句話。”
不急?早就料到他是如此,只是面對這般氣色平和的無恥,雅予依然氣得攥緊了小拳頭,“你出爾反爾!”
她一生氣,唇就微微顫,似是寒氣相襲。小臉上不知可是當真冰冷,這好一刻那雪還未融盡,随意點綴着那雪白粉嫩,極像盒子裏那顆帶了冰碴子的小紅果兒。瞅在賽罕眼中,清涼滋潤,頗是對口,心中的熱燥難得地适宜。
他不急不惱不答話,一雙眼睛凹在高高的眉骨下,雙眸深不見底,卻那目光平平只管看着她,裏頭什麽都沒有,看不出奸刁,看不出狠毒,似是當真不在意她答或不答,擺設一般,只例行公事。這兩個月來,雅予因着這郡主的銜處處被人小心藏匿,只寥寥見過幾個胡人,不是恭敬、驚喜便是淫惡,眼中無一例外都是企圖。此時看着這眼中空無一物,雅予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難道自己本身這籌碼已然無用了麽……
“……你要問什麽?我若是答了,就把孩子還給我?”
“從此刻開始,你只能答,不能問。”
他究竟是哪一派?他是瓦剌的将軍,吉達當時逆反于他只說是應了上頭指點不想招人耳目,可今夜他殺得毫不留情,難道說瓦剌內部也有紛争?還是說……他與鞑靼勾結?雅予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處境如沉淵底……
“吉達要帶你往何處去?”
“送我回中原。”
“那為何不往南走要往西去?”
這一問就沒了動靜,看着她抿了唇,賽罕不覺嘴角一彎,“是編,還是拖,你想好。”
“……我只是聽從吉達的安排,具體如何行事我不得而知。”
“那就說點你知道的。諾海兒丫頭是我親自養大,你給她下了奪命散,這就用你那兩個月的娃娃來償,可算得上你們中原所講的‘天經地義’?”
“什麽??奪命散??”雅予大驚失色!“那,那只是迷昏藥!怎,怎麽會是奪命散?”想起那劇痛翻滾的場面,雅予這才頓覺自己的愚蠢大意!一條小生命就這麽毀在自己手中,哪裏還顧得什麽周旋應對,慌慌就往起站,“她,她如今怎樣?啊?諾海兒,諾海兒她怎樣?”
賽罕一把将她拉住,“還剩留了一口氣。”
“啊?那……”
“安生答話。否則,一命抵一命。”她的小手果然是冰冷,捏在手中貼着他掌心的火熱,那涼涼軟軟的感覺實在宜人,只是不知那模樣可也是雪一樣的白,賽罕不覺又攥緊了些……
“關孩子何事?我做下的惡,我來償!”
“你?”賽罕搖搖頭,“不行。你那郡主銜我日後賣給旁人許是還有用,可一個奶娃娃,誰能證明他姓誰名誰?你說他是肅王之後,我還說他是托瓦老賊親生呢。”
“你!!”狠狠甩開他的手,雅予的心又焦又恨,可面對這無賴般的言語,竟是無可駁辯,他的哪一個字不是實情呢?如今的處境她什麽籌碼都沒了,而他,卻捏着她之所以還忍辱偷生的唯一因由:小景同……
“既如此,咱們就此交易。可你說孩子在你手中,我又如何知曉你不是在詐我??”
賽罕不應,只是看着她輕輕一挑眉,雅予這才記得先前之約:她只能答,不能問……
“我再問一遍,今夜為何不往南走要往西去?”
“因為……要去見一個人。”
“誰?”
“烏恩蔔脫。”
聽她道出三哥的名字,賽罕暗自吃驚不小,可轉念想,此人是肅王郡主,若非廢物一個,她多多少少都該知曉朝堂與邊疆之事。吉達若想說服她,絕不是一句“送你回中原”就可了事的,只是如何把三哥牽扯進來倒是出人意料。
“吉達說是烏恩蔔脫要見你?”
“不是他要見我,是我要見他。”雅予一字一斟酌。如今深陷囹圄走脫無望,實話即便實說也要盡量不于邊疆之勢加惡。老爹爹曾說草原上唯一主和的力量就是瓦剌太師烏恩蔔脫,遂當吉達說出這名字,雅予才在那般倉促之中應下他的請求。如今已然事敗,不能再曝露烏恩蔔脫與中原的暗中示好。
“是你要見他?”
“回中原千裏之遙,單憑吉達義氣心熱如何成行。瓦剌與我大周早已停戰有日,即便暗中生變也斷不會在此危機之時公然交惡。我堂堂大周郡主,若不想不明不白橫屍荒野,還是走官家之路方為上策。”
這小丫頭,裏裏外外幾層關系她倒是理了個清楚,又一面口供,一面小心避讓,若非自己是三哥的親兄弟,怕是都難以辨出她言語之中的護衛。賽罕心裏忽地想樂,誰能料想這千轉百繞,竟是中原盟友駕到,肅王爺,您老教女有方啊。
兩指輕輕一捏,将那涼涼帶水珠兒的小下巴捏了起來,賽罕緩聲戲道,“這回到中原,吉達副将是否要被你堂堂大周郡主招贅成婿啊?”
猛一吸氣,吐不出字卻聞得嗓音顫顫,那兩瓣唇連帶那着小鼻翼都在不安地抖。
“哈哈哈……”賽罕大笑,“還敢跟我說是吉達義氣心熱!”兩指突然一緊,“說!吉達可說這背後是烏恩蔔脫主使?”
兩人離得這麽近,他的喝聲隆隆,可她那眼睛和睫毛竟是動都沒動,将将那一時慌亂之後,眼神竟是如此之靜,“他是否言語诓騙于我,我不知道;他背後是否有人主使,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那我再問你,吉達可曾告訴你我是誰?”
那水涼涼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屑,粗略略道,“瓦剌探馬赤軍首領。”
“那他為何要稱我為六将軍?”
雅予一時有些語塞,其實聽說他是六将軍是在五将軍來示好之時,當時雅予确曾有些疑惑,這瓦剌怎的按兄弟排行輪職階?可情勢緊急不曾細究,此刻這一問還真是答不出。
懵懂總算是比嘴硬強,賽罕道,“太師烏恩蔔脫還有一個銜:三将軍。”
“什麽??”
雅予驚呼,三将軍?那欽是五将軍,是他的五哥,那這三将軍豈,豈不就是……
賽罕應着這驚訝的小臉輕輕點頭,“所以,你瞎蹿什麽?找烏恩蔔脫,該先來見本将軍才是。”
“那,那吉達……”
“你那相好的義氣心熱之人從命于右翼大将軍紹布,今夜帶你去見的也正是此人。”
“紹布?這……”雅予從一開始就沒有完全相信過吉達的所謂忠言,她唯一的一點點希望都是老爹爹講給她的那陌生的名字烏恩蔔脫。究竟是敵是友不得而知,她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在冒險,卻萬不曾料,連這名字竟也只是用來诓她就範……
“紹布是何人你不需知曉,吉達有一點沒有騙你,他們确是要送你回中原。”
“他們……想要什麽?”
“想要用你換回被俘的大将索布德。”
這又是誰?雅予不由蹙了眉,這其中玄機似一個套一個的漩渦,她越陷越深,越不清楚。
“索布德回來,邊疆再無寧日。”
不需多解釋,只這一句,其中厲害便不言而喻。雅予聽聞,眉頭反倒舒展,“他們不會得逞。我大周絕不會因此妥協。”
“哼,”賽罕冷笑一聲,“肅王乃兩朝元老,太後的親兄弟、朝堂的中流砥柱,衍州一戰,于那草包皇帝也是奇恥大辱。此刻你和那孩子死而複生乃是中原之大幸,清濁兩派,哪個敢站出來說不換?又有哪個還敢在此時力主和談?”
胸膛起伏,一遍遍倒吸氣也壓不住心中後怕,好險!今夜若成事,她稀裏糊塗被換了回去,邊疆重燃戰火,生靈塗炭,她該如何面對戰死的爹爹和兄長……
“六将軍……”
賽罕挑挑眉,這拔了刺的小刺猬果然柔軟。
“既然,既然你是烏恩蔔脫的兄弟,可否送我去見他?”如今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他們是主和的,他今夜将她劫回更佐證了這一點。
賽罕笑了,“你想讓三哥送你回去?事到如今,你可知道我們和紹布兩邊于你會是怎樣不同?”
雅予搖搖頭,腦子好亂,哪裏想得出,這一場事前前後後自己分明就是個糊塗人,此刻還,還想得出什麽。
“紹布是大汗的親兄弟,汗庭上下,到處都是他的人。你這麽個大活人再帶着個孩子,等見到三哥,所有人都會知道中原郡主駕到。”
“那,那依你的意思……”
“三哥忌憚紹布,紹布也一樣忌憚我兄弟們。兩邊勢均力敵,遂于你,若不想起紛争,就只有一個共同的辦法。”
“你是說……”
“殺了你,兩邊清。最便宜的是,中原并不知道你還活着,所以,你一旦曝露在所有人面前,兩方于你,沒有不同。”
他的語聲是一貫的低沉,此刻聽在耳中更覺陰冷而不容駁斥,像是一枝朱筆簽了她的死令,曾經的厭惡都變成了絕望,“那……六将軍,你……你能不能……”
“不能。我沒那個本事。”
臉上的冰水都已幹去,她那細嫩的臉龐并未因此而有稍許的暖色,依然是雪一樣白,一樣清冷,一樣冰涼……
“不過,我可以暫且留着這孩子的性命。”
這一句,聽着好輕……
“那……我呢?”
賽罕搖搖頭,“我不能保證。”
“……多謝。”
賽罕站起身走到帳簾邊,撩起一角,便有人遞進一個小包裹。他一臂攬了,走回帳中。
“看看吧。”
雅予趕緊接在懷中,打開小襁褓,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娃娃,睡也似睡得有氣無力,只淡淡的奶香熟悉得人心酸。低頭,輕輕将那小手拿起,腕見一顆小小的痣。鼻子一酸,淚再也止不住……
第一次看到女人的淚沒覺得膩煩,賽罕忽覺肩頭沉了一沉。眼前這二人,實在關系重大,留與不留,他都擔不起……
“留在我身邊,即日起,約法三章。”
雅予抹去淚,擡起了頭。
“一,忘記你是誰,學好蒙語,再不可講漢話。”
“嗯。”
“二,沒有我的話,不許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超過半個時辰。”
“嗯。”
“三,不得随意靠近孩子。”
“這,我……”
“你離他越遠,他越安全。”
“……嗯。”
“別再指望有人當你是郡主,若真有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你可聽明白了?”
“嗯。”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帳中仆女,是我從喀勒俘營中扣下的奴隸。”
從小受老爹爹教導,讀曉士可殺而不可辱!可聖人們卻不曾講過,若這殺不是殺自己,而是血脈骨肉,是否就可辱?這辱……又該如何吞咽?抱着懷中的嬌兒,雅予頭昏昏沉,一個念頭只是要活,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留下季家血脈,她怎樣……都可以!
“叫一聲我聽聽。”
“六将軍。”
“再叫。”
“将軍……”
“再叫!
“……主人,”
這語聲撣去了所有的尊嚴,柔順又恭敬,冰涼涼的絕望,賽罕滿意地點點頭,“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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