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緣由
楊曉之對母親所說的往事, 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茫然。
鄰居們嘴碎,父親喝醉酒後也愛亂說話,他知道母親有過一段艱難的時刻,但只當是醫院看好的, 沒想到此醫院非彼醫院。
是宗教團體, 還是什麽心靈治療?他心中狐疑, 欲言又止。
再去看淩恒,他眉頭微擰,似乎是在思考什麽難題, 表情有些凝重, 然而就算是這樣, 他看起來還是那麽奪人眼球,幾乎刺痛眼睛。
旁邊坐的言真真就更有意思了, 她全神貫注地傾聽,眼神明亮清澈, 毫不誇張地說, 就憑這一雙亮燦燦的眸子,再普通的姑娘都會變得有魅力。
楊曉之垂下了眼睛,胸口猶如墜了個鉛坨,沉得發慌。
“後來呢。”言真真的心思全都在何芬身上,一個眼風都沒留給兩個男生, “後來發生了什麽?”
何芬擡起面孔, 秀麗的五官微微扭曲, 給人極不協調的怪異感:“後來, 我生了曉曉,很順利,幾乎沒受罪。我慢慢的也就把那些事都給忘了。誰知道曉曉滿月的時候, 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是醫院寄給我的。
“裏面是一個山羊角,這是醫院自己養的羊,我認得出來,還有一封信,說羊角是平安符,送給孩子的,又說,12月是生命禮祭,我是因為母神才得到的子嗣,必須前去參加。
“說實話,我很猶豫。你們年紀輕不知道,這種求神拜佛成了的,回頭都要還願才行。我得了曉曉,過了這輩子最大的坎兒,心裏說不感激是假的,也想去謝謝那裏的醫生護士。
“我猶豫的是什麽呢……就是覺得有點邪門。要是他們要錢,我把身上有的都給了也沒問題,可我老覺得沒那麽簡單。”
何芬輕輕嘆了口氣,望向言真真:“曉曉滿月的時候,你媽也來了,看我有心事特地留下來問了我,我就和她說了。”
言真真恍然:“原來如此。”
那張照片記錄的節點,比想象中還要重要。
“我媽陪你去了?”她問。
何芬點了點頭,眼神複雜:“她膽子大,大方又講義氣,說真的,我一輩子都感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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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十八年前的12月底,丁湘告假——也巧了,那會兒淩夫人的臨産期将近,早早住進了私人醫院裏,全天24小時看護,莊園裏沒什麽事,很容易就得到了假期。
療養院變得熱鬧極了,到處挂着鮮花稻穗,枝頭上果實累累。所有的病房都住滿了,除了來調養的,還有二十幾個孕婦。
客人們就更多了,比起謹慎的何芬,其他人都是抱着孩子過來的。嬰兒們在小推車裏揮舞着蓮藕似的手臂,三、四歲的則跑跑跳跳,橫沖直撞。
熱鬧、健康、活潑,整個地方充滿了生命力。
何芬來之前顧忌不少,來了就很神奇地全都抛之腦後了。
她幫護士們打下手,丁湘也跟着幫忙,和護士們一起紮花環。生命祭的主體是一個用鮮花紮成的山羊像。
丁湘心靈手巧,服侍淩夫人後又零星蹭到了插花的課,這會兒便出了大力。護士們十分歡迎她加入,與她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等做完了手上的活,丁湘就拉了何芬到角落裏,小聲和她說:“這地方以後你少來。”
何芬遲疑:“你覺得有問題?她們是想騙錢還是……”
“沒問題。”丁湘說,“關鍵就在這沒問題上面。”
何芬不明白。
丁湘就和她說:“這地方看着和教會挺像的,不找借口和你收錢,也不強求你信什麽,看着沒問題對吧?但你不想想,人家正經的教會家大業大,說得過去,這家醫院圖的又是什麽?”
既不圖錢,也不結交達官顯貴,難道純粹做好事?用那麽低的價格收治孕婦,哪怕做慈善也要圖個名,可三木全靠熟人之間介紹,社會上沒什麽名氣。
反常必有妖。
丁湘看不出他們圖什麽,心裏才有點慌。但人都來了,總不能說走就走,萬一真有什麽,容易叫人注意,不如硬着頭皮把節日參加完,也算是還了願,何芬也安心。
生命祭和大多數節日一樣,吃吃喝喝玩玩,婦女們一起包了餃子和雲吞,加了自種的野菜,湯是用河鮮熬的,鮮得不像話。
大家吃了一碗又一碗,根本停不下來。
“你們是不是很奇怪,湘湘才和我說過,我怎麽一點戒心都沒有。”何芬平靜地說,“可就是這樣,她才和我說完,我就全忘了,該吃吃,該喝喝,心裏只覺得高興得不得了。”
楊曉之被母親的話說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然後呢?”言真真問。
何芬閉了閉眼,緩緩道:“吃過飯以後,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言真真:[緩緩打出一個?.jpg]
我褲子都脫了,你和我說這個??
好在何芬沒有這麽坑,補充了一段:“當時我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唱歌,不,是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記不清了,反正,那調子可怕得很,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嗚嗚咽咽的,我既怕又慌,可身上一點動不了,只能受着。
“過了很久,應該是很久吧,我聽到了很多小孩子哭的聲音。那個時候我已經生了曉曉,大概聽得懂小孩子哭是什麽意思了。那不是餓了也不是要拉了,是怕,很怕很怕,嗓子都破音了。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麽慘的哭聲,心都揪了起來。後來又聽到湘湘叫我,我很想醒過來,可是眼皮太沉,怎麽都睜不開。”
聽到此處,言真真一下子坐直了:“我媽當時醒着?”
何芬說:“先聽我說完吧。我後來就真的睡着了,等到醒過來,我居然已經回到家裏了,鄰居說我是和丁湘一起回來的,路上還和她們打了招呼,可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越想越害怕,就留了你媽媽住下,問她還記得什麽沒有。你媽說我是累壞了,今天好得很,我們玩得很開心。我半信半疑,但也沒法解釋,只好當自己是做夢了。
“然後,那天晚上,我……我半夜起來,看到你媽坐在床邊,一直摸着肚子。這個動作我太熟了,我懷着曉曉的時候特別小心,總是不自覺地這樣做。
“我吓壞了,問她在幹什麽。你媽說她吃撐了,肚子不舒服,揉一揉好消化。過了會兒,又問我,養小孩的感覺怎麽樣。我吓得魂都沒了,問她什麽意思,她說今天看到了那麽多孩子,突然就想生一個。”
何芬吐出一口濁氣,對言真真說:“隔天,你媽就回去了,過了大半年,我聽人說她生了個孩子。”
言真真笑起來,若無其事:“原來是這樣。”她對楊曉之說,“看來我能出生還是托了你的福呢。”
楊曉之扯扯嘴角,猶且回不過神來。
他母親說的事,聽着全是胡話,偏生她緊張得很,多年不肯吐露,而言真真就更奇怪了,專門還為了這個三番兩次地跑過來詢問。
難道都是真的?不能吧。
“阿姨,我實在想不通。”言真真問,“您就是因為這個,才對我的身世諱莫如深?”
何芬沉默了片刻,才艱澀地說:“你是2月的生日。”
丁湘每年都會給女兒寄生日禮物回去,有一回不小心在她面前提了起來,她就上了心,細細一想,寒毛直豎。
“我是8月生的,按照國內的習慣,小月份得晚一年讀書。”言真真說,“所以上戶口的時候就多報了,早一年上學。”
何芬的臉皮微微動了動。
這是個好借口,類似的事很常見,甚至有人多報一歲的。但是否是事實就有待商榷了。內心深處,她并不信,就如她始終對當日的事抱有懷疑一樣。
可她希望相信,只要相信,一切就很正常,一切都沒有問題。
“噢,這樣啊。”何芬點了點頭。
這一刻,她整個人仿佛得到了某種行之有效的心理暗示,口中應下的同時,心裏也信了。
于是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何芬就好像卸掉了胸中壓了多年的巨石,整個人都松快了起來。她臉上有了笑影:“那你要明年下半年才成年呢。到時候來阿姨這裏,我給你下長壽面。”
三個孩子都略帶奇怪地看着她,完全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能變這麽快。
何芬遵從了本能,“相信”了言真真的借口,不僅話多了,還順着往下編:“你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當時你媽和一起工作的同事挺要好的,對了,有個和我們一起來的朋友,自己做生意,和你媽也有來往……”
她念叨了好幾個疑似人選,似乎在彌補之前對言真真的怠慢,又似乎是在加強對自己的暗示。
越說,越信,越放松。
等到最後,她隐藏在眼底的驚懼都不見了,眼睛明亮,口角含笑:“以前是阿姨不好,真真不要見怪,你和曉曉既然是同學,以後常來家裏。”
先冷淡,後熱情,這種差別待遇讓楊曉之感到尴尬。但出乎預料,言真真并沒有諷刺什麽,笑眯眯地點了頭應了:“下次再說吧,時候不早了,不打攪阿姨做生意,我們先回去了。”
何芬沒勉強,推了推兒子:“曉曉,送送客人。”
楊曉之有些無措,磨磨蹭蹭在前面帶路。
淩恒加快腳步,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下樓出門,到外面的角落裏說話。
楊曉之沉不住氣,率先開口:“我媽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淩恒瞧着面前高大簡樸的男孩,慢慢道,“她很幸運,也很不容易,以後能夠忘掉,再好不過。”
楊曉之遲疑:“我不明白,她說的那些……”
“你不需要明白,最好也不要明白。”淩恒打斷他,“從今後,假裝什麽都沒聽過就行了。”
楊曉之皺了皺眉頭,卻道:“我會保密的,你們放心。”
淩恒點點頭:“賬號給我,錢我會打到你的賬戶。不要拒絕,這是對你母親回憶的補償。”
說不想要這筆錢,肯定是撒謊,但要楊曉之就這麽坦然接受施舍,自尊心又過意不去。
好在淩恒沒有給他推拒的機會:“學校那邊我會打招呼,就這樣吧。”他禮節性地颔首,結束了對話。
“真真。”淩恒叫在街邊買菠蘿的少女,“可以走了嗎?”
言真真舉着兩根菠蘿小跑了過來,遞給他一根:“走吧,我餓了,吃飯去。”
淩恒的唇角微微上揚,感覺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