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竹月下魂歸故裏(一)
進退兩難地撐着半人高的竹門許久不敢動,林元不知所措地看向院中焦糊冒煙的……人?
即便燒焦,這一大坨不知道是妖還是人的東西氣勢依舊威嚴。從他踏進這別有洞天的竹坊,那一坨一直保持負手而立怒指天的狂霸姿勢。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遭雷劈了?
看看看看口鼻耳還在冒煙兒!看看看看頭發糊了!
身上衣服燒到衣不蔽體,與他一身乞丐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胸膛劇烈起伏間能瞥見破衣爛衫下黑黢黢的肌肉有力地拉抻移動,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具蓄滿力量的身體,配上這身破衣爛衫,林元自覺這模樣十分野蠻。
再看臉,呃~慘不忍睹,黑糊一片,只能分辨出倆眼白。
林元認為現在進去非常不合适。如果這一坨就是聲名遠播、久負盛名、樂善好施的竹坊小主人,那現在被他瞧見這幅窘迫模樣,不知道還樂不樂意讓他暫住。
這麽想着,他不着痕跡地将半開的竹門又慢慢掩上了。就在他轉身前,突然聽見一聲又驚又喜地呼喊。
“小公子?!”
這是一個老頭兒的聲音,語帶期盼和急切,而且是那種心心念念期盼的語調。
林元身體轉了一半,複又轉頭看去,就見從院中竹林裏跑出一只,熊貓!沒錯,是國寶熊貓。
要淡定要冷靜要理智要從容……他在心理不停地默念。
要淡定!看見國寶一定要淡定!國寶很稀有,說不定膽兒還小,另外……不知道這只國寶吃不吃人?
出于求生意識,林元兩腳不自覺的想往外跑,但被萌化的一顆心和逃命逃出慣性的腳不一樣,這會兒已經飛到敦實憨萌的熊貓身邊兒去了。
熊貓腋下夾着一個半臂大小的竹筍,跑起來和走起來的速度相差無幾。上下起落時颠的一身皮毛在風中打褶舒展開,再打褶再舒展開。如此這般耗時一分多鐘後,它才從竹林跑到院中,随後體力不濟地一屁股坐在院中被雷劈的人腳下。
熊貓坐下時化身成一位體型富态、面相和善、表情讨喜的花白胡子矮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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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涕淚縱橫地抱住被雷劈的男人的腿,泣不成聲道:“少主,快看!是小公子!小公子!招魂陣成了!成了!雷劫已過!老朽甚慰!老朽甚慰啊!天佑小公子……”
林元一頭霧水站在竹門外,不知這位熊貓老頭兒聲淚俱下時說的話跟自己有沒有關系。他隐約覺得熊貓老頭兒這幅哭天搶地老淚縱橫的模樣他從哪見過,還不只見過一次。
到底在哪兒見過?
被雷劈的男人收回怒指天的手,撩起漆黑的眼皮側首往竹門看過來,看道他時竟一個踉跄單膝跪在了地上。待再擡頭眼神複雜難辨,看得林元心髒莫名一揪。
他們認識?
如果這男人能去洗個臉,眼白不那麽突兀,說不定他會更容易辨別他的情緒。
被老熊貓喚做公子的焦黑男人,确實是木槿城中各路大小妖所說的竹坊小主人——竹楠。他也确實剛被雷劈完,只是說來話長。
竹楠以手撐地,偏頭對腳邊兒的老頭低語,起身時沉聲靜氣道:“銀朱、天青,沐浴更衣。”話落,腰間忽地飛出一紅一藍兩個光點,眨眼間兩個光點化作兩個形貌一模一樣的仆童,唯一可以區別兩人的是服飾的顏色,兩名仆童一左一右地随他進了身後的青竹小樓。
待那三人從視線裏消失,目測熊貓還有一分多鐘能到自己跟前,林元這才打量起這間竹坊。
竹坊并不古樸奢華,相反十分簡潔清幽。到處是青竹色,處處生機盎然、清新怡人,空氣裏有一股清冽幹純的草木氣息。
“竹坊”的竹牌挂在半人高的竹門一旁,由一根五六米高的彎腰竹竿挑起。風一吹竹竿頂端晃晃悠悠,寫着“竹坊”二字的竹牌亦在風中悠然自得地晃悠;竹牌下面墜着一排空心小竹筒,竹筒輕碰發出清脆空蕩的“咚嚨咚嚨”聲。竹筒風鈴發出的聲音并不十分悅耳悠揚,但自有一種舒适怡然的感覺。
竹門正對二層青竹小樓,小樓地基架空,只看外形這棟小樓是竹木搭建。青竹小樓左側相連一座六角竹亭,遠遠看去輕薄的竹簾重重掩映,像是茶室或琴室;右側相連一座精致小竹屋,竹屋造型奇特,不像住人的,倒像是鳥類或者動物住的籠子,透着可愛精致。
林元不免多看了兩眼小竹屋,又一想沒什麽好奇的,說不定竹坊小主人的寵物是一只鳥,更或者小主人就是一個動物。
話說回來,這個木槿城好像就沒有人吧?呸,還有他!他是人!
視線掃到青竹小樓廊下的竹牌,如果他沒看錯竹牌上寫着“庭蕪綠”三個字。
取自“春回小院庭蕪綠”?
腿上被猛地撞了一下,熊貓終于排除萬難跑到林元跟前。林元低頭對上一雙水潤氤氲的熊貓眼,心理一軟,好想抱抱國寶啊!
老熊貓自從見了林元總是控制不住地想哭,眼淚沒進熊貓的黑眼圈裏,四爪死死抱着林元的大腿,低低嗚咽。
林元:“……”怎麽辦?這要是個熊貓寶寶他就抱了,但這尼瑪是個熊貓爺爺啊!
他慢慢蹲下,剛想拍拍熊貓的背,突然一道光閃過,老熊貓變成了矮老頭兒……老頭兒堅持抱着他腿不撒爪,手。
林元苦惱怎麽開口勸慰,溜號地想了想,這只熊貓有沒有被國家相關部門登記在冊,也不知道怎麽跑出來的,真奇怪。
“……天煞的雷劫,劈一個還不夠,還得劈一對兒!”老熊貓氣氛怒罵。
林元心想這個一對兒,不會裏面有他一個吧?他遲疑道:“……我沒被劈……咱能不哭了嗎。”
老頭忽地一驚又忽地一喜随後義憤填膺道:“哪個天煞的妖孽敢半路攔你!啊?!看老朽……看我……老朽……”
義憤到一半,老頭兒再次恸哭不止。
林元心想,你是自覺打不過外面那群妖怪,羞憤地哭了嗎?他哭笑不得地勸道:“也沒遇見幾個妖,妖孽,就倆仨,和幾個人……”
老熊貓淚眼瞪圓,驚詫道:“哪兒來得人?這是妖城,凡人進不來進不來。”
林元心道,我不是嘛!
老熊貓拍拍林元的膝蓋,頗有些自豪地道:“如今,以小元子的修為木槿城還有你看不出原形的妖?咱不說那些個通透精靈,早多少年白二……”
林元沒管自己為啥叫小元子,先驚疑地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有修為?!”要不要這麽鬧!他一個妖妖得而吃之的凡胎肉體,哪兒來得修為啊?有修為他早大殺四方了,還輪到是個妖就想滅了他。
日!他不會穿進了什麽修仙的書裏,然後進了某個修為了得的大妖體內?!
不行,他要鏡子,他要照照他是誰!誰是他!
老熊貓終于收聲抹淚,站直大概有一米六多,不算繁複的青灰色袍子齊地,腿腳一齊藏在袍子裏,整個人移動起來像阿飄。他先是圍着林元疑惑不解地飄了一圈,再飄回面對面,擡手想點林元眉心,呃……沒夠着,一方面林元比他高夠不着,再就是林元吓得又奪門而出了!
老熊貓痛心急切地喊道:“小公子莫怕,老朽……”
“貓叔,”就在林元和老熊貓一個門裏一個門外僵持時,老熊貓身後突然冒出來一個男人,“先帶他沐浴,取我的給他穿,銀朱、天青。”
林元:“……”你誰?!
這是被雷劈焦的男人!這尼瑪也……太不科學了!不是焦了嗎?可聽他說話的聲音,眼前這個完好無損的男人就是剛剛那個焦糊的人!
林元一面在心理抓狂,一面打量起老熊貓身後的男人。
身姿如竹,挺拔俊秀。劍眉朗目,眼梢形似竹葉尖狹長鋒利,瞳仁是罕見的深綠色,仿佛沉澱千年的湖水;此時,天上璀璨星光與院中瑩瑩燭火,有如數不清的琉璃珠撒在了湖面上,禽着流光溢彩,美的攝人心魄。再覺不妥林元也不想移開眼睛。筆直的鼻梁和刀削般的下颌骨給像極了直|挺|堅韌的竹骨,這個男人的骨頭怕不是竹子做的。
更新奇的是這樣一個沉靜如水挺拔如竹的男人,左耳上竟有一撮五彩頭發——火紅、橘黃、天藍、竹綠、金。長發松松散散地束在腦後,垂順至後腰。着一件穹灰色無花紋長袍,腰間系一串光彩流動的五彩羽毛腰飾,與他左耳上那撮五彩頭發顏色極為相似。
就在兩人四目相對互相打量時,林元餓慘的胃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咕嚕~~~~”
竹楠嘴角微勾,溫柔淺笑道:“餓了?”擡手對林元招招,“進來,我……”
林元心髒一酥,忙狂搖頭,心道:你可千萬別說“下面給你吃”!千萬別說!現在做妖的這麽敬業嗎?吃個人還要提前做功課,不過功課做得這麽好嗎,知道他好這一口,所以先來了個美男計?!
竹楠擡起的胳膊一頓,劍眉蹙起,似有察覺地自指尖彈出一道瑩綠光束不容分說地罩住了竹門外的林元。
林元驚恐地分別看了一眼門裏的一老一少,心想完了,還是落入妖精窩了!
老熊貓焦急地問竹楠:“少主,可有異樣?”
竹楠指尖驀地一收,林元眨眼間從門外飛至門裏。
林元:“啊啊啊啊啊!”
他四肢成劃水狀在空中不停地撲騰,下落時,被男人抓住胳膊輕松立于地面,又拉到近前幾乎是鼻尖相觸的距離,接着驚恐地眼見男人用指尖點在他眉心。操了!又抽!還不如直接吃!
老熊貓心急如焚地圍着兩人打轉,喋喋不休地磕巴道:“這這這到底哪兒裏出了纰漏,小小小小公子怎麽會不認識老朽?少,少主可察出異樣?”
收回點在林元眉心的指尖,竹楠神色愠怒,見林元懼怕驚恐到兩眼爬滿紅血絲,眼神克制地柔和下來,溫熱的手掌落到林元發頂,道:“回家了,別怕。”
林元怔楞地推開人,伸手觸到結實的胸膛心理不免豔羨,但他眼神裏是無法掩飾的惱怒驚恐。
竹楠被推得後退半步,穩住後依舊柔和道:“這裏是竹坊,只要你不擅自離開,沒人能傷得了你。告訴我,來竹坊前有什麽人動過你?”
林元盯着那雙滿含流光的眼睛,耳畔是平和沉穩的聲音,不自覺地沉溺其中,心理仍在腹诽這個妖怪好強大,完了完了!他要被迷惑了。
他讷讷道:“有個叫白二的把握從江上帶出來,他走後江邊枕木小路上一團霧想殺我……然後一個長得像鷹的老怪物要把我做成燈挂樹上,後來酒館……”大黑熊好像也沒怎麽地他,好吧,想想也不算多慘,才倆妖怪而已。
老熊貓聽得傻在當場随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地仿佛被抽了熊貓魂兒做成燈的是他,肥厚的嘴唇幹阖動發不出音。
這次就連竹楠也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望着林元許久才開口,用難以置信的口吻急切地确認道:“像鷹的老怪物?小元你确定你見過鷹佬?你進過魂歸林?”
小元?林元一愣,好麽,他又多了一個名字,繼小元子後他又有了“小元”這奶裏奶氣的名子,深感無力,作妖的怎麽就不能深沉點。
林元習慣性皺鼻子,鼻梁上三道淺淺的褶皺,不悅道:“對!像鷹,更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怪物!我确定見過!怎麽它不是木槿城一寶嘛!”
這個“一寶”是他自己封的,大黑熊、老熊貓和眼前的男人聽見老怪物都是一副不敢置信到驚恐萬分的表情。不是寶是什麽!“如果你說的是紅猴子點燈的樹林,那我去過魂歸林。還有問題嗎?”
竹楠的表情從不敢置信到驚恐再到滿目心疼,他伸食指按在了林元皺起的鼻梁上——這幅故态複萌的調皮樣,還真是走多久都不會變。
他疼惜又不容置喙道:“別皺着。”
林元一梗,好耳熟的話,好似曾相識的語氣。
老熊貓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兒,倒吸一口涼氣又開始抹淚怒罵:“老怪物!天煞的老怪物!早知當初就該爆了它的妖丹,如今可好!欺負到這兒了……”
林元嘴角一抽,心想這麽萌的老熊貓原來這麽暴力,惹不起呀惹不起。
“現下看來,鷹佬抽不走小元的魂絲,拿他無法才将他放了。”竹楠推測道,他邊說邊伸手去抓林元的手,林元卻警惕地躲開了。
林元佯裝兇狠地瞪眼:“……”長得好就能随便拉別人小手嗎?笑話,不熟好嘛!
頂着張稚氣的臉佯裝兇狠,竹楠愈發覺得他可愛,不覺失笑道:“去換一身幹淨衣服。”
林元低頭看看自己這身破衣爛衫,唉~~還光着腳,心道:行行行,你玉樹臨風你仙姿卓絕你說了算。反正他現在跑也跑不掉,遁地、飛天、隐形一樣不會,現在這是讓他去洗幹淨等着上蒸籠嗎。
竹楠見林元上一刻還萬分戒備,十分警惕的神色,下一刻又一副聽天由命任爾擺布的神态,故意道:“需要我親自為你沐浴……”
林元連連擺手搖頭:“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千萬別來謝謝你全家了……”
“銀朱,天青。”竹楠忍笑喚來仆童,一紅一藍兩光點再次憑空出現化作兩仆童,不待竹楠交代,雙雙對林元恭敬道:“恭迎小公子歸城,小公子請。”
林元心裏嘆氣,面上也嘆氣,這工夫下得未免太過,竟然連侍從都囑咐過了。他三步一回頭地跟着銀朱和天青走了。
竹楠彎腰将捶胸頓足的老熊貓攙起來,安撫道:“無妨貓叔,既然回來了,我們從長計議。”
老熊貓感懷頗深:“小公子如今這副模樣,看樣是不記得竹坊,不記得老朽和少主,靈力也使不出,白二個半吊子竟讓他一人上岸,誤闖了魂歸林!這可讓老朽怎麽像老城主交代啊!”老熊貓氣得将地面跺得直顫,指着一個方位大罵:“天煞的老怪物!不長眼的霧靈!帶老朽……”反反複複就那麽幾句,緩了緩終于想起正事,“……少主适才可探到些什麽?”
竹楠的目光始終追着林元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消失,待到林元進入天青池,綴滿星光燭火的雙眸忽地熄滅,轉瞬成了兩汪古井無波的深潭。
“老城主渡小元的靈力尚在,我渡他的亦在,只是不知為何喚不醒使不出……”說話間,竹門旁“竹坊”的竹牌忽地無風自動,接着竹筒風鈴“咚嚨咚嚨”響了起來。
正往青竹小樓走的竹楠和老熊貓均停住腳步,轉頭齊齊望向門外。
老熊貓怒哼一聲,他出手極快,彈指間将一束光擲向竹門外,只聽“砰”地一聲悶響,門外有東西應聲倒地。
忽然間,以青竹小樓為中心點布下的半圓結界猛地晃動起來,青竹小樓前後院大片竹林沙沙作響。
竹楠立在廊下“庭蕪綠”竹牌旁,沉靜道:“章丹、選金、綠竹去看看。”話落,他腰間五彩羽毛處飛出一橘黃一金一綠三個光點,轉瞬落在竹坊結界外,化作三名與銀朱、天青一模一樣的仆童,唯一不同的是五人身着服飾的顏色。
老熊貓剛剛那一揮,已将門外不請擅入的東西傷了七七|八八。
不多時,綠竹回來,躬身道:“少主,是竹魂。”
老熊貓險些一口老血嗆死這條熊貓命。果真是天煞的老怪物!竟然派一條竹魂跟蹤林元,現在自家走失的竹魂被老管家打了個險些命喪當場,這!
竹楠安撫老熊貓道:“無妨,已是魂歸林的魂,竹坊留不住,強留也只是做120年的竹子,去問問它是去是留。”
普通竹子壽命在10-120歲,如果早早開花,只會枯萎的更早。但長在竹坊的竹子相較尋常竹子壽命有保障許多,竹坊靈力充沛,竹子可以開花,可以結竹實,沒有竹魂也能活夠120年。而有了竹魂的竹子,在竹坊修煉通常百年就可化形成人,修煉得道後活個千年不在話下。
能被鷹佬抽了魂絲的大都是得道化形的精靈和妖,不是沒有一線生機,但全憑鷹佬擺布。
老熊貓望着天青池的方向,不解道:“按照老城主先前布下的招魂陣所示,陣法一旦啓動,人歸城,封住的記憶和靈力也該一同喚醒才對。”
沒等到少主的回應,老熊貓轉頭看去,就見少主滿目惆悵地望着天青池的方向,于是閉嘴不言。
老熊貓望月暗自感嘆:他們少主過了多少個“思欲絕,空長嘆。”的日子,如今耗了半條小命進去終于把人招回來了,結果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換誰誰不愁。
作者有話要說:
老攻出來了,但,老攻愁壞了。哈哈哈哈哈……
銀朱、天青、章丹、選金都是中國色,不是偶起的。
“思欲絕,空長嘆。”出自《長相思》,原句“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風回小院庭蕪綠”摘自李煜《虞美人》。